第2章

第2章

江望津仰着臉,就這麽靜靜望向江南蕭,他的這個長兄什麽時候竟會同人說笑了。

江南蕭低眸看了他幾秒,遂挪開視線,擡步便欲朝對街停着的侯府馬車走去。

與此同時,耳邊倏然傳入一聲微弱到幾不可聞的嗓音,尾音輕淺,“……哥。”

江南蕭腳下微頓,低眼只見一個黑色的發頂對着自己。

江望津重新将臉埋入江南蕭胸前,順便‘不經意’地把滿嘴的血蹭到對方衣襟上,左右後者的衣裳是黑色的,看不見。

他小江南蕭六歲,其實兩人的關系并不算親密。幼時還好,江望津聽趙叔說過,自己有段時間很黏長兄,是長兄的小尾巴。

然不知何時起,江望津身旁被無數‘養子’與‘私生子’的言論環繞。

在江府中衆人皆知,江南蕭是侯爺的養子,但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裏,所有人皆以為他是侯爺的私生子,且比府中的小世子年歲長了許多。

江望津對此并未懷疑過,卻也多少被影響了。

他心中清楚,江南蕭亦同樣明白。

自己這個弟弟并不待見他。

今日興許是別無他法,江南蕭只管将人送回府上便是。

結果他才剛把人抱上馬車,對方似乎失去了意識,整幅身子徹底綿軟下來靠在他懷中,身側的手悄然垂落。

入目的側臉蒼白,一副毫無生氣的模樣。

江南蕭眉頭驟然蹙了瞬,從腰間取出一個碧青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藥丸給人喂下,同時沉聲吩咐外面的車夫,“盡快趕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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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恭敬應喏,方才見大公子抱着小世子從酒樓出來,他便猜測是不是小世子發病了,眼下聞言心中愈發肯定,當即高高揚起馬鞭。

镌刻着侯府标識的馬車一路疾馳,街道上行人四散,紛紛翹首觀望是何人于鬧市縱馬,待瞧見那個大大的‘江’字時齊齊收回視線。

原來是江家。

比起侯府,江家的名聲則要更廣些,整個西靖幾乎人盡皆知。

前朝暴君無道,先皇揭竿而起時邶創江家便是先鋒軍,無人不識。為此,江家不知死傷多少年輕一輩,而早在西靖建立前邶創江家就已有了極高的聲望,江老先生更是桃李滿天下。

待西靖建立,當年輔佐先帝的江侯爺獲封超一品侯爵似也理所應當,地位一時超然。可惜先帝在征戰中受了重傷,他膝下無子,乃至其弟繼位——不過這也無損邶創江家在整個西靖的聲望便是了。

如今時過境遷,江侯爺在先帝逝後沒幾年便追随而去,這也使得某些人因此行事無忌起來。

江南蕭很快帶着江望津回了侯府,甫一進門就有太醫等候在側。

府內的大管事趙仁快步迎上,“大公子,小世子這是……”

他急急發問,向來端正儒雅的面龐上滿是憂色,眼睛直勾勾盯着江南蕭懷裏的江望津,心裏的擔憂占了上風,以至忘了禮數。

江南蕭抱着人往就近的廂房走去,步伐沉穩而有力,言簡意赅道:“發病了,嘔了血。”

緊随其後的趙仁聞言眉頭皺得都能夾死一只蒼蠅,“怎麽會,今日出門還好好的……”

自責完,趙仁眼神往旁邊年邁的老太醫身上掃去,“徐太醫,我們快點?”

徐太醫抖了抖,話還沒出口就被趙仁帶着往前小跑起來,只得擡手指着身後,“藥箱、藥箱——”

另有一名身着勁裝的侍衛将徐太醫身邊藥童手中的藥箱接過,而後架着徐太醫便往前掠去。

徐太醫毫無掙紮的意思,習慣性地被扛着跑,待看完診後,又被前前後後簇擁過來的仆婢圍住。

“徐太醫,小世子怎麽樣了?”

“嘔血了,怎麽辦怎麽辦,小世子已許久未曾如此了,徐太醫……”

“徐太醫徐太醫……”

房間內,江南蕭擰了條濕帕子在給床榻上昏睡中的人擦拭。他的掌心溫熱寬厚,比江望津的手大了一圈,後者嘴角和下巴上的血跡已經被他清理幹淨,因為體質略顯冰涼的雙手正被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過去。

先前江望津用手掩唇時沾了不少血,掌心中此刻一片鮮豔的紅,江南蕭看着,鼻息間還能聞到血腥味。

擦到指根處時,他瞥見被自己執在掌中的手指指尖微動。江南蕭見狀側目往榻上掃了眼,江望津并未蘇醒,秀挺的眉頭深深皺起,身子也微微蜷縮了起來,顯是睡得很不安穩。

一絲瑩潤的水色從眼尾滑落,無聲無息。

若不是江南蕭正巧望去根本發現不了,他一怔,薄唇動了下。

房間裏響起低低的一聲,“小阿水。”

江望津從小就大病小病不斷,小時候每每生病都會窩在娘親懷裏撒嬌,時不時掉幾顆小珍珠,跟不值錢似的,好幾歲了都還是如此。

‘阿水’是江南蕭給江望津取的小名,至今已有許多年未聽見有人這麽叫過了,剛準備進門的趙仁腳下步子一頓。他尚未做出其他反應,只見大公子神色如常淡淡向他瞥來。

趙仁收斂住情緒進門。

“如何?”江南蕭問。

趙仁:“徐太醫說小世子這是頑疾複發導致的氣血不暢,還有、這個…憂思過度……”

江南蕭擰眉,“憂思過度?”

趙仁垂頭:“……是。”

江南蕭轉眼往榻上望去。

究竟是在憂思些什麽才能導致那般的嘔血不止,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對方在為什麽憂慮,自己這個做兄長的是不是太過忽視了對方。

沒等江南蕭再思索下去,忽地便聽得一聲抽泣,他回首,趙仁已滿臉淚花,“是我疏忽了,老爺夫人走的早,我沒能把小世子照顧好才會如此……”

“趙叔,”江南蕭打斷還欲繼續哭下去的趙仁,“你去看看藥何時煎好。”

趙仁抹了抹臉,“是,大公子。”

臨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眼房內的情形,大公子重又開始給小世子擦手,神情專注而細致。近些年也不見兄弟兩如何親近,府裏那些嚼舌根的早就被清理發賣出去了,趙仁心有所感,興許借這次機會大公子和小世子能夠同對方重新敞開心扉。

江望津做了個夢。

他夢到了上輩子的情形。

畫面的最後是他前往幽州途中的一處驿站內的小破房間裏,彼時他已行将就木。就在江望津恍惚間,房門驟然大開,明晃晃的亮光刺入屋內,突然出現一道玄色身影正背對着他。

江望津眨了下眼,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喉嚨仿佛被桎梏住般,伸出手卻抓了個空。

長兄……

江望津清楚的知道那道身影是誰,是他上輩子與之決裂後的江南蕭。

長兄……江望津在心中呼喚,喉頭幹澀得厲害。如影随形的劇痛侵襲着他的神智,令他眸中禁不住泛起生理性的淚水。

是對他失望了,還生他的氣嗎。

他都要死了……

江望津心頭感傷,後悔的情緒幾乎将他淹沒,那是他的長兄,是他應該信任依賴的人,是他這輩子唯一的親人。他究竟為何會因為七皇子做出與長兄決裂的決定,簡直愚蠢。

這是江望津最後的想法。

眼中氤氲着霧氣,那道身影仿佛近在咫尺,然而卻是正在漸行漸遠。忽然一股強烈想要呼喊的欲望沖破胸腔,他大聲喚道:“哥——”

一瞬間,時間猶如定格。

遠處的那道身影止步,緩緩轉頭,是江南蕭似笑非笑望來的目光。

江望津聽到那人道:“知道叫哥了?”

江望津陡然想起什麽。

他,回到了年少時。

“哥……”

-

江南蕭手執幹淨的方帕在給江望津抹掉脖子上的汗珠。剛剛喂過藥後這人便發了熱,睡得也愈發不安穩,還出了滿身滿臉的汗,趙仁端來藥便退下了,同時也似乎将院中的仆役全都遣散。

此刻江南蕭只能親力親為。

正輕輕擦着,耳旁傳來含混不清的咕哝聲,江南蕭垂眼,江望津泛白的唇瓣小幅度地張合發出呓語,低低淺淺聽得不甚清晰。

江南蕭并未仔細分辨,他無意探聽弟弟睡着時的夢話,然耳力過人的他卻很快拼湊出了一段簡短而明晰的話語。

江望津在說。

“哥,別走。”

江南蕭指節微停在半空中,掃過江望津閉合的雙眼,那長而濃密的眼睫此時正毫無規律地扇動着,昭示着對方即将醒來的征兆。

見狀,江南蕭收回視線從榻邊站起身,剛行至門邊就聽沙啞的嗓音于他身後響起,喚了他一聲,“哥。”

江南蕭側身看去,江望津不知何時睜開了眸子正一錯不錯地朝他望來。

他簡單道:“我去給你端藥。”

江望津輕輕眨了下眼,不吭聲了,也沒問他為何親自去端藥,只是一直盯着對方的身影在門口消失方才收回視線。

他又在心中喊了聲‘哥’。

小院中的仆役全都被遣走,江南蕭去了一趟小廚房,端藥時頓了下,他又取了一碟子甜糕。回去時江南蕭正對上一雙眼巴巴朝自己望來的目光,那雙桃花眸中潋滟一片。

他問:“怎麽了?”這樣看他。

江望津停滞一瞬,斂眸低聲用氣音道:“我還以為長兄不回來了。”

江南蕭眉梢輕輕挑起,“不是說給你端藥去了嗎。”

說話間,他将兩樣東西放到矮桌上,走到榻邊将人扶起。

江望津任他動作,目光掃過矮桌忽而定格在那碟子糕點上,心中一時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暖暖的。

“自己能喝嗎?”

“嗯。”

江南蕭将藥碗端給他,江望津接過後就皺了下眉毛。藥是他從小喝到大的藥,但光是看着味道就仿佛彌漫上了舌尖,味蕾都泛着苦澀,上一世到最後他幾乎連藥都喝不起,只能等死。

江南蕭見他端着碗對着藥擰眉發愣,不由好笑。

還是那麽怕苦。

“先吃一塊。”江南蕭取過小碟子。

江望津恍然回神,看向被遞到面前的一塊糕點,反應慢半拍地将頭湊了上去,一口叼住江南蕭指尖上的點心。

江南蕭身影僵了下,旋即恢複過來,而江望津卻是頓在了當場。

他在做什麽……

江望津咬着江南蕭手中的糕點陷入怔愣,就在他準備松嘴退開之際,江南蕭微沉的嗓音傳入耳中。

“吃完。”

江望津默默又咬了一大口。

等到喝完藥,江望津這才重新望着江南蕭,“長兄……要走了嗎?”

江南蕭瞥一眼天色,“該就寝了。”

江望津抿了下唇,江南蕭再次對上他眼巴巴的眼神,少頃道:“我住隔壁。”

江望津住着的院子不算小,院中有不少空房。得知長兄願意住在這裏,他眸光微亮,表情看上去卻十分鎮定,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老沉。

江南蕭本欲再問些什麽,事關徐太醫口中提及的‘憂思過度’,但見後者發亮的眼眸中有着明顯的疲憊,他上前掖了掖被角,“睡吧,我不走。”

聞言,江望津緩緩躺下,眼睛慢慢閉合,不到片刻卻又睜開。

到底是死過一場,精神抵達了一個臨界點,加之身體因為過大的情緒起伏産生了不小的負荷,讓他一時難以入眠。

江南蕭還未離開,見他睜眼,兄弟二人對視片刻,他坐到榻邊。

江望津看他。

江南蕭:“待你睡着我再走。”

江望津意識到長兄這是不放心自己,心下微暖,仿似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明明江南蕭還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樣子,什麽多餘的神色都沒有顯露出來,和平日裏沒什麽差別,亦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但江望津卻産生了一股強烈的認知,并且在他心底深深紮根——這是他的長兄,不是旁的人。

随着念頭升起,安定感在心間蔓延,江望津點了下頭便再次阖上眸子,不多時就沉沉睡去。

江南蕭聽他逐漸平穩下來的呼吸,又坐了少時方才起身,出門前掃了眼只燃了小半的燭燈,而後輕輕合攏房門離開。

夜半時分,睡在隔壁房間的江南蕭倏然只覺一陣心悸,這感覺來得莫名,胸口仿佛受到堵塞般呼吸困難。

他眉頭緊鎖,待到那陣心悸消失後才重新入睡。

翌日,天将大亮,江南蕭便聽得院中一陣吵鬧,他穿衣出去就見仆婢們在院中來來回回地走動,均面帶憂慮。

“發生了何事?”江南蕭朝随侍杜建望去。

杜建躬身答:“回大公子,方才趙管事去小世子房中,發現小世子倒在榻邊……”

他話說到一半,忽見眼前人影閃過。清晨的風刮在臉上帶着一絲沁涼,掀過對方玄色的衣擺。

江南蕭快步走入房中,一眼便掃到床榻上容色透着十分病态蒼白的人,就那麽安靜躺着,呼吸淺到幾不可聞。

趙仁守在床邊,瞧見他先是詫異,繼而語氣低低道:“大公子來了。”

說話間隐約夾雜着幾絲情緒。

他以為昨日是兄弟二人難得的相處時光,便将仆婢遣走,不承想今日過來會看到倒在榻邊的小世子,是他疏忽了……大公子如今在朝中任了個閑職,雖是閑職但平日裏也有政務要處理,怎會一直守在小世子身邊。

江南蕭瞥他一眼,“我就住在望津隔壁。”

趙仁臉上止不住露出驚訝,俨然沒想到會得到這麽個答案,大公子昨日竟宿在此處。他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方才情緒上的冒犯,連聲道:“大公子……”

就在這時,府內醫師姍姍來遲,江南蕭打斷了趙仁的後話,招手示意醫師上前。

末了,他對趙仁道:“徐太醫請了嗎?”

這話非是對醫師醫術的不信任,只是江望津的身體向來都由徐太醫負責,趙仁自然知曉,“已經讓林三去請了。”

林三,侯府的侍衛統領,輕功堪稱一絕,昨日架着徐太醫的那勁裝侍衛正是他。

江南蕭颔首,踱步走到榻前坐下,看着伸出錦被的蒼白手指,觸之冰涼一片。

他唇線不由緊繃。

趙仁默默出聲:“我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小世子倒在那裏,身上全是涼的,也不知道暈過去多久了。”

江南蕭眼神沉了下來。

趙仁此言幾乎可以推測江望津是何時昏倒,想到自己昨夜的心悸,江南蕭心中被難掩的悔恨侵襲。

是他疏忽,昨日應當留下來的。

亦或者在夜半感覺心悸醒來時前來看上一眼,也不至于……

趙仁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心知大公子脾性如今眼看着溫和,其實最是偏執,骨子裏倒真有幾分老侯爺的性子。

想罷,他悄然退至一旁靜靜侍立。

醫師把過脈後道:“小世子昏倒應是精力不濟,夜裏又有些受涼,需得好生将養才是。”

江望津迷迷糊糊聽到身邊有說話聲,聲音斷續入耳,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好像正在冒火,幹得他有些難受,想喝水。

夜裏江望津就是因為想喝水才起來,沒承想剛下榻走出兩步他便眼前一黑,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江望津掙紮着,勉強張開口。

“水、水……”

醫師說完後去開方子,趙仁亦步亦趨跟過去詢問細節,有沒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江望津的聲音很淺,被兩人的交談聲掩蓋,二人無一人注意。

江南蕭聽着醫師的囑咐,看他走到桌邊,正欲起身過去。然他卻忽地只覺喉頭一陣燒灼,剛蹙了下眉就聞見一道虛弱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幾乎是氣音地說着‘想喝水’。

江南蕭驀然回首望去。

床榻上的江望津依舊閉着眼,唇瓣翕動,本就蒼白的唇幹得皺起,沒有半點血色。

江南蕭倒了杯水過去,低聲道:“水來了。”

說着,他把人半抱在懷,淺聲開口:“喝水。”

江南蕭将水杯送到江望津唇邊,後者睫羽微顫,唇瓣剛觸碰到杯壁便自發湊上前。清潤的液體入喉緩解了那陣幹渴,火辣的喉嚨也得到撫慰,江望津眉間舒展。

與此同時,江南蕭亦感覺到喉頭的燒灼感頓去,緊随而至的是淺淺的舒爽感,讓他也跟着舒展了眉宇。

身前一個聲音響起,略帶遲疑,“長兄?”

江望津沒想過自己一睜眼就能看到江南蕭,眸中閃過驚喜。

江南蕭垂目,“還要嗎?”

江望津:“嗯?”

江南蕭:“水。”

“……還要。”

“等着。”

江南蕭去又倒了一杯,江望津盯着他的動作,仍覺得有些不真實。

他重新活過來,且真的回到了年少時。

長兄……他們之間還沒有鬧翻。

真好。

江望津發自肺腑地感嘆,看向江南蕭倒水時的背影不由自主帶上了一絲灼熱。

他既不想再摻和那些污糟事,這一世也便不用再與長兄決裂。

他做他的富貴閑人,藺琰今後如何與他無關。

想到這,江望津的思緒漸漸清明,只覺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水被遞到跟前,江望津接過喝了,他舔了下唇,接着看向江南蕭,緩聲道:“謝謝、哥。”

江南蕭鳳眸微挑,倒是沒有如昨日那般打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昨夜……怎不叫我?”

江望津如實說:“頭有些暈,胸口悶。”

至于昨夜的事他并沒多提。

江南蕭點了點頭,道:“今日我在這裏睡。”

江望津微微睜大眼。

作者有話要說:

開了段評,大家可以一起交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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