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見到來人,江望津眼中笑意淡去,表面上看起來與平日無異,熟悉他的輕易便能分辨出其中的疏離。

作為和他一起從小長大的好兄弟,沈傾野看出來了。他平日裏并非是個細致的人,但此刻他幾乎瞬間便看清了江望津眼底的疏離情緒,心中頓時猶如破了個大洞,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

一眼看去,沈傾野此時猶如一條被主人抛棄的失落大狗般。不,準确來說應該是獒犬。

然江望津卻沒心思關心他情緒如何。

每次都是這樣,只要對方露出類似的表情他都會妥協,江望津并不想受到對方影響,更不欲……在日後的某一天又從對方看向自己時那雙桀骜眉眼中流露出的厭惡和輕視。

你叫江望津,在家中行二,我也行二。

你可以叫我沈二野!

那我叫你……江二津如何!

……

江二津事情是你做的,對嗎?

江望津,我看錯你了。你我兄弟這麽多年,今日就此恩斷義絕吧。

你……我今後不想再看到你。

腦子裏回想起以往的種種,最終落在最後那句‘不想再看到你’上。江望津至今還能回想起對方在說出這句話時充滿怒火的質問眼神,他從來沒有想過,和他一起長大的人有一天竟也會與自己形同陌路。

即便是沈傾野亦不能理解他,甚至厭棄他,連坐下來解釋的時間都未給過他。

上一世的江望津說一句衆叛親離也不為過,但他都是為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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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琰登基後,整個朝堂尚且不穩,而沈氏兵權在握,毫不意外會是首當其沖的那一個。

沈氏百年基業猶如被架在火上炙烤,瀕臨懸崖。江望津為了保住沈家,那是他第一次和藺琰意見相悖。

最後沈家被保,這是他與藺琰隔閡的開端。

可讓江望津怎麽也沒料到的是,沈傾野将一切罪責怪在他的頭上,而最後自己被判流放是否有沈家的功勞……

江望津回憶往昔,其中未必沒有藺琰從中作梗的功勞,以至于他與沈傾野離了心。但最是令江望津難以置信的是……沈傾野不信他。

他們多年的友誼如同一張浸了水便可輕易戳破的薄紙。

縱然有‘水’的推波助瀾,可也讓江望津看清了。

如今他亦不願再牽扯進去。

到此為止了。

-

“你沒有要解釋的嗎?”沈傾野濃密的眉毛擰成一團,目光仍舊緊盯着江望津不放,聲音一字一頓。

他早就派人守在侯府,得知江望津出城了,又從守城衛那打聽到馬車去的方向,猜測着他來了香遠山,看到山下停着的侯府馬車。

接着,沈傾野想也不想就走了這一條山間小道。

這裏是他帶江望津來的。

方才的腳步聲是沈傾野刻意發出,否則他一個習武之人輕易就可以将腳步聲斂去不露分毫。

守候在遠處的林三等人見是他亦沒有阻攔,沈少将軍同小世子的關系有多好他們俱是知曉。

平日裏二人玩鬧更是不拘小節,衆人也都看在眼裏,只以為沈少将軍是來找小世子玩的。

沈傾野身形高大健碩,整個人跟個巨大的雕塑似的擋在亭邊,一動不動。

江望津目不斜視,“沒有。”

說罷他輕輕拽起燕來,“好了,景也看了,我們該回去了。”

燕來咬着手指頭,總覺得現在的氣氛有些古怪,他悄悄咽下嘴裏的那句‘才剛來’,動作利索地爬起後跟着江望津準備離開。

剛走到臺階處就被攔住。

“江二津!”沈傾野眉毛緊鎖,提高音量。

江望津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撩起眼皮終于看了他一眼,看見了一張還略帶青澀的俊毅面龐,即使隔了一段距離沈傾野也依然能夠憑借身高優勢與他平視。

兩人對視,沈傾野率先敗下陣來,江望津稍微給個眼神他就不自覺低頭了,只是開口時聲音還有點不自然,別別扭扭地問:“二津,聽聞你前日發病了,感覺怎麽樣?我昨日就想去看你,你不見我……”

江望津撇過臉,他知道自己可能是遷怪了,畢竟現在的沈傾野什麽都沒做過。但說他是逃避或者什麽都好,既然做不到平靜淡然,那便唯有舍去一途。

無論如何,江望津都不想再體驗那種被旁人左右心情的感覺了。

“你以後不必來找我了。”江望津淡聲道。

沈傾野的話音陡然凝滞,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江望津,“你說什麽?”

江望津繞過他,步履略顯倉促。

“江望津!”

身後傳來沈傾野吼出的一聲,江望津袖中的手直接微蜷,腳步愈快。燕來小跑跟上,嘴唇抿得緊緊的,什麽話都不敢多說。

沈傾野沒有追上去。

他覺得今天的江望津簡直莫名其妙,跟換了個人似的,聽到那句話後他腦瓜子現在都還是嗡嗡的。漫山的桃花香氣鑽進鼻子裏沈傾野只覺臭不可聞,簡直糟糕透了。

江二津在發什麽瘋!

以後再也不來這兒了!

等人走後好一會沈傾野才下山,侯府的馬車已然離開,他也不打算去找人了,他要等江望津自己想好來找他道歉!

-

和來時一樣,江望津靠坐在車壁上,雙眼微阖,心中一片平靜,平靜之下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酸澀。

這一次,是他自己斷的。

以後……

再也不要再見了。

燕來弱弱縮着,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打擾了自家世子。

可……世子看起來好難過。

這樣的世子,燕來在昨日見過一回。那種化不開的孤寂似乎又彌漫開來,好像把其他人隔絕在外,看得燕來心裏也跟着難受。

馬車停下,他才小心翼翼出聲:“世子,我們回府了。”

江望津依舊閉着眼,胸口悶了一路,可能是因為那些回憶太過壓抑,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世子?”燕來叫了幾聲都不見回應,離得近了透過車內薄弱微光看清江望津唇色蒼白一片,魂都要飛了,“世子、世子!”

江望津被燕來着急的嗓音喚醒,眼也沒睜地低低道:“讓我緩緩。”

燕來眼淚珠子吧嗒一掉,感覺面前的世子氣若游絲,要碎掉了,他轉身就想去找人幫忙。

及此時,車簾驟然從外掀開,明亮的光線将整個車廂內照亮。

江望津眉頭稍動,鼻端似聞到一股極淡的氣息,沁入肺腑,耳畔響起燕來磕巴的哭腔,“大、大公子,世子他、世子他……”

是長兄,江望津睫翼輕顫,還未睜眸便只覺身子一輕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當中,意識到這個懷抱所帶來的安全感,他不自覺放松了幾分。

“哥……”

獨屬于江南蕭的嗓音若一泓清泉淌入江望津耳中,輕輕淺淺,“嗯。”

忽然之間,江望津竟生出無限眷戀,睜開眼便能看見對方寬厚的胸膛,他啓唇又喊了聲,“哥。”

“嗯。”

聽到回應,江望津心中澀意稍減,忍不住朝他懷裏又埋了埋,小聲說:“我胸口悶,難受。”

說這話時,江望津心底不禁赧然,他都多大了……

江南蕭抱着人下了馬車,徑直朝府中行去,聞言腳下加快了些許,步伐沉穩而有力同他的嗓音一樣有種安定人心的魔力,“哥帶你回家就不難受了。”

江望津耳尖熱了熱,“嗯。”

江南蕭抿直的唇線忽而一松,揚了點弧度。

帶着人進屋後他便從袖管中取出一個小瓷瓶,碧青色,江望津半歪在榻前,瞥了眼後喃喃道:“醫師藥丸做得真快。”

昨日趙叔拿來的藥丸也是放在這樣的一個瓶子中,晚上才送到江望津這,就放在床頭小櫃子的暗格內。

沒想到這麽快制出了第二瓶,是熬夜制出來的嗎。江望津悄然掃了眼江南蕭腰間,長兄竟還随身攜帶着。

覺察到他視線的江南蕭取藥的動作微凝,少頃他從中取了一粒出來遞給江望津,“我去倒水。”

江望津接過,看着江南蕭走到桌邊倒水,心中百味雜陳。

這兩日好像總是長兄在照顧他。

“今日這麽早下值?”江望津從江南蕭手中接過水盞喝了一口,輕聲問。

江南蕭:“今日無事。”

江望津将水喝盡,眼前遞來一塊方帕,他拿過擦了擦嘴,末了對江南蕭彎了下唇,“謝謝哥。”

江南蕭把水盞放回去,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過桌沿,狀似不經意地問:“你今日去哪了?”

回來就發病了,最近有些頻繁了,即使是之前因為關系并不如何親近故而不怎麽關注的江南蕭亦察覺出了不對。

早前江望津身體雖病弱,卻也沒到三天兩頭便發一次病的地步,只能是因其他原因。

江南蕭不由想到了上次徐太醫說的——憂思過度。

江望津眸底微光閃動,随即坦然道:“去了香遠山,賞景。”

上一世他也曾縱橫官場,對于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緒早已做到了爐火純青。

江南蕭,走回來不疾不徐開口:“好玩嗎?”

江望津思索一瞬,如實說道:“不好玩。”

江南蕭眉梢略略上揚,并未追問,只道:“現在感覺如何?”

江望津感受了下,“好多了。”

緩過那陣胸悶又吃過藥,他早已忘了方才馬車上的胡思亂想,如今思緒一片清明,确實是好了不少。剛剛還有點泛白的嘴唇眼下被清水浸潤過潮濕一片,顯出些許血色。

江南蕭目光從那兩片微紅的唇瓣上收回,見他臉色恢複,這才道:“明日休沐,若你身子好,可要出去踏青?”

原本今日即可出去,但江望津方才還發過病,江南蕭便未多提。

江望津驀地望向江南蕭,明白其中含義後好半晌才道:“哥……你陪我去嗎?”

江南蕭瞥瞥他,目光觸及江望津眼底逐漸蔓起的期待,笑了下,“不然呢?放你一個人出去連藥都不帶?”

江望津被說得啞口無言,轉而想起江南蕭随身攜帶着他的藥,亦忍不住冁然一笑,“不是有哥嗎。”

江南蕭怔了下,轉頭落下一句,“嗯。”

趙仁帶着醫師進門的時候就看到大公子唇邊漾開的笑,一剎那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待往他身後一看,小世子也笑得跟朵花兒似的。

不知兄弟二人聊了些什麽,都這般高興。

趙仁進門,“小世子感覺怎麽樣了?燕來說你發病了。”

入府後燕來沒有跟在江南蕭他們身邊回來,而是徑自跑去了醫師那裏。

中途遇上趙仁,見他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連忙将人拉住,這才得知江望津去了一趟香遠山回來就發病了,遂一起找了醫師過來。

燕來跟在趙仁和醫師後面進門,眼睛還紅着。

江望津看過去時他還沖着人笑了下,不笑還好,一笑就冒了個鼻涕泡,頓時鬧了個大紅臉的燕來遂又默默縮回了房門外。

江望津好笑,“我沒事,你們不用擔心。”

說完他觑了眼走到桌邊又給自己斟了杯茶水啜飲的人,唇角勾了下,“長兄給我吃了藥,現在已經好了。”

趙仁心道今天大公子回來得挺早,午時便歸了,以往去上值都是晚上才回。不過他也樂得見兄弟和睦,點點頭便讓醫師回去了,下去給二人準備午膳。

兄弟兩一起用過午膳,江南蕭等江望津午睡後又出府了一趟。

-

侯府臨街的茶肆內,二樓雅間此時門大開着。

來往之人皆能看見一穿着绛紫華服的青年正衣衫半敞,懶洋洋地倚在貴妃榻上,舉手投足間纨绔作風盡顯。

而在纨绔面前,還有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女子巧笑嫣然,纖細柔荑捏着葡萄送到纨绔青年嘴邊,只見對方折扇輕擡用一端挑起女子下巴,笑得一臉暧昧地湊上前垂頭一口叼住葡萄。

這時,掌櫃領了一人進門,看到桌子上一堆開封的美酒滿臉堆笑,美滋滋地關上門退出去。

待門甫一合上,原本吊兒郎當的青年即刻坐直了身子,女子亦一臉嫌棄地擡手抹了下方才被碰過的下巴,最後二人齊齊朝被掌櫃領進門的人看去。

來人身着玄衣,氣度凜然。

纨绔收斂表情率先行至牆邊,摸到屏風後的一處凹槽,緊接着房間的牆壁陡然朝兩旁大開,一條蜿蜒曲折的暗道從牆體中顯現。

往裏走去,血腥味漸濃,這裏似乎是一處刑牢。

“人還沒招。”女子的聲音響起。

須臾,才有一道略顯冷淡的嗓音輕飄飄響起,說出來的話卻仿佛讓人如墜數九寒冬。

“既無用,殺了便是。”

地牢內,搖曳的壁燈閃出幽幽冷光,輕灑在前方玄衣人的面龐上。那張臉格外深刻冷峻,劍眉星目,眼神中自有一股睥睨之态。

此人正是江南蕭。

與在江望津面前的江南蕭不同。

眼前的人神色淡漠,容貌俊美得仿佛無悲無喜的九天神祇,眉眼卻略帶幾分陰鸷,轉瞬便如地獄修羅染上赤色。

“是,主子。”

江南蕭往地牢去了一趟,折身後兀自離開茶肆。

“主子這就走了?今日不批卷宗了?”執折扇的邬岸晃了晃手,姿态恢複放蕩做派,他雙手環胸悠悠道,頗有幾分無所事事之感。

文岑媚眼一翻,“主子的事,你少管。”

邬岸聳聳肩,“我哪敢啊,你可別亂說。”

“不過事情昨日主子處理得也差不多了……算了算了,走走,喝酒去。”邬岸大搖大擺地出去。

江南蕭回了侯府,江望津還沒醒。

院子裏的仆婢全都守在了院外,看到大公子入了小世子的房中,俱是眼觀鼻鼻觀心做自己的事情。

天色還未暗下,因為要小憩的緣故,床幔拉了下來,江南蕭走進去,只能從床幔的縫隙中窺見榻中人的一角身影。

床榻上的人呼吸淺,并不綿長,顯出十分脆弱,正如呼吸的主人一般。

幾乎是一只手就能掐死的脆弱。

江南蕭撚了下小指,撩開床幔一角。

少年睡顏恬淡,面頰透粉,唇肉飽滿微合樣子瞧着無害極了。

前不久,一直在和七皇子藺琰接觸的人,如今卻仿若一心依偎在他身邊。

江南蕭低眼。

少年有一雙燦若星辰的桃花眸,此時正輕輕閉着,不難想象其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樣子,仿佛滿心滿眼都是你,聲音也是極為清透。

江南蕭能從中聽到對方依賴地喊他‘哥’,乖得不行,還會撒嬌說自己難受。

這樣的江望津……

江南蕭望着睡着的人。

該不該信你。

似乎是他盯得太久了,榻上的人眠淺,好像即便在睡夢中都能感受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動了動眉。

江南蕭曲起的指節往回收了收,床幔随之晃動兩下,即将合攏。

恰在這時,一道低不可聞的嗓音從床幔中傳出,“哥……”

江南蕭退回的手停在半空,再次透過縫隙望去,江望津仍然睡得安穩,并未醒來。

那一聲仿佛是無意識的夢呓,和上次一樣。

緊接着,又是一聲。

低淺喃喃,“長兄。”

江南蕭喉結上下滑了下。

不可否認,他無法懷疑江望津。

這是他的弟弟。

片刻過後,房內響起低低的回應,輕而鄭重。

“長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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