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江望津睡了沒多久就醒了,馬車還在晃晃悠悠地往前,自己正靠在長兄肩頭,他轉了轉脖子,帶了點剛睡醒時的沙啞喊:“哥……”
江南蕭:“嗯。”
江望津往他手上掃去,然後探出一根指尖撥了撥他手裏的竹簡。
江南蕭捉住他作亂的手,朝他睨來。
江望津毫無自覺地回視過去,“車廂昏暗,這樣看眼睛會壞掉的。”
眼睛壞掉的江望津本人如是說,一副過來人口吻,面上亦一派煞有介事的模樣。
江南蕭将竹簡合攏,江望津見狀勾起唇角,從他手中奪過後放到一邊,“還沒到嗎?”
今日要去的地方在西郊,山青水綠,是個踏青的好地方。江望津去過,但因身體不好來回太過折騰所以很少去。
這次他們二人準備在西郊住幾晚再回去,這也是趙仁不放心跟出來的主要原因之一,兩位主子一走,府中沒個主事的人确實不太像話。
“快了。”江南蕭将簾子撩起別到挂鈎上。
江望津越過他往車窗外看去,遠處村落升起袅袅炊煙,不時有犬吠聲傳來,鄉野氣息撲面而來,無端令人心底生出無限安寧。
有時他會想,倘若自己只是個普通人會如何。
“哥,”江望津道,“你說……我們若是普通人家的兄弟會怎麽樣?”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日只需要顧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無需為別事煩憂。
江南蕭沉吟着,緩緩開口:“那我們家可能付不起你的買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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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望津忽然噎住,轉念一想長兄說的也是。
百姓每日辛苦勞作,他估計連半天都堅持不了。
江望津的美好憧憬被無情打碎,臉上沒什麽表情地回:“你說得對。”
說罷,他往旁邊挪了幾分。江南蕭想笑,也沒去把人抓回來。
馬車又行了差不多快一個時辰才抵達西郊,侯府在這處有自己的莊子。莊內早一步收到消息的下人将莊子重新收拾了一遍,并準備好了膳食,只等大公子與小世子一行前來便可享用。
用罷午膳又休息片刻,江望津才同江南蕭一起離開莊子,準備到附近走走。
“我記得沿溪再行三裏,那有處瀑布。”江望津看向江南蕭道。
此處的溪流便是從瀑布中飛濺而出形成。
早幾年朝廷撥款在那周圍建了一處水榭,亭臺樓閣供游人散客賞景,也算造福百姓。
江南蕭:“想去?”
江望津點點頭。
江南蕭上下打量他,“可要乘坐馬車?”
江望津:“不用、”
話說到一半他止住,江望津目光幽幽,“稍後我若是走不動了,就讓哥背我回來。”
江南蕭悶笑一聲,到底沒再逗他。
兩人肩并肩朝水榭走去,身後跟着燕來、杜建一行人。
因着江望津是和江南蕭一道出府,趙仁便沒讓林三随同。聽林三說,大公子身邊的随侍武功不在他之下,且有大公子在旁,趙仁還是相當放心的。
燕來同杜建并不相熟,但他是個話多的性子,和誰都能聊幾句,除了在林三這塊木頭那裏碰過壁基本上無往不利。因而他在來時的馬車上就和杜建打好了關系,眼下已經能夠你來我往地談天了。
“你有沒有覺得,大公子跟世子挨得太近了?”燕來皺皺眉毛,這樣走路真的不會撞到一塊嗎。
杜建悄然撇一眼前面,他可不敢非議主子,再者……他們這麽說話以主子的能力定然可以聽見,聞言他只道:“有嗎?應當沒有吧。”
說話間杜建心中暗忖:當然有!他就從沒見過主子和誰挨得這麽近的,沒準一會就撞上去了。
想到這裏,杜建咋舌,他更沒見過主子抱過誰就是了。
也只有小世子才會如此。
燕來見他這麽肯定,讪讪閉上嘴,想黏上去與世子說話卻又不敢。
江望津走了沒多久便感覺身上似乎出了些汗,額間沁了一層,被風一吹涼涼的,他停下用帕子擦了擦。
江南蕭旋身望向他:“怎麽?”
江望津和他對望,“我熱。”
江南蕭一頓,被江望津直勾勾的眼神看着,頃刻明白過來,他故作不知,道:“等到了那裏就不熱了。”
江望津輕眨了下眼,“哥……”
他才剛開口,江南蕭無奈轉過身背對他,膝彎微微一躬。
江望津露出個笑,迅速往他背上一撲,緊緊摟住後者脖子,“謝謝哥。”
江南蕭哼笑一聲:“不是說有失君子之風?”
江望津坦蕩蕩地掃視周遭一圈,“這裏沒人。”無人的話還要顧忌什麽君子之風,自是怎麽舒服怎麽來。
江南蕭笑了下,背着人大步向前,腳步穩健,速度絲毫不減。
他背着人走反倒比與江望津一起走的動作快了不少,很快兩人便到了水榭附近。
燕來和杜建看得瞠目結舌,也趕緊跟上。
出乎江望津意料的,水榭附近停了不少車輛、馬匹,其中還有幾名侍衛把守,好似那裏來的是什麽不得了的人物。
江望津目光不經意瞥到那馬車上的标識,手無意識收緊,一勒江南蕭脖子,“哥,放我下來吧。”
江南蕭被他勒得脖子發紅,将人放下後擡手覆上去,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盯着江望津的眸底暗藏幾絲危險,“你想勒死我?”
脖子是要害,旁人輕易觸碰不得,更遑論江南蕭這樣的人。他身份特殊,連身邊有人近身都會格外警惕,這還是他第一次被碰到那個地方。
江望津第一時間注意到江南蕭微微泛起一層薄紅的脖頸,情緒明顯帶着緊張,因而并未察覺他的視線,“我不是故意的,哥……疼不疼啊。”
他嗓音發着顫,江南蕭發現他狀态似乎不太對,出言道:“不疼。”
江望津像是被稍稍安撫了一下,“那、我們走吧?”
剛來就要走,江南蕭不動聲色地掃過遠處的幾輛馬車,從那些守衛身上掠過,低聲道:“那走吧。”
江望津舒了口氣,正待轉身,遠遠便聽見一聲高喊。
遠處有人喚了聲,“江望津!”
江望津轉頭看了眼,忽地躬起腰背捂了下心口。
江南蕭覺出他的不對,正打算伸手去扶,與此同時,胸口傳來一股滞悶感,他動作滞了下。這種感覺并不陌生,之前也有過,原因不明。
“怎麽了?”江南蕭壓下心口發悶的感覺,寬大的手掌輕易便桎梏住江望津細瘦的胳膊。
病痛纏身的身體實在瘦得過分,沒有幾兩肉,背起來更是都能被骨頭硌着疼,太瘦了。
江望津的手臂被抓住,慢慢把身體的重量往旁邊靠去,“難受……”
江南蕭正欲将人打橫抱起,對面的水榭中忽地又是一聲,“江望津。”
他動作頓住,兩人齊齊朝那邊看去。
江南蕭掃過打頭的那人,尚書府的公子,衛恒。
還有……京城四大世家之首的施家,施無眠,京中極富盛名的第一才子。
江望津沒想到這麽快就看到這人,他的眼神從衛恒身上掃過,接着望向施無眠。
兩人曾為知己,關系親密。
甚至一度超過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沈傾野。
上一世,沈傾野就曾多次因為施無眠的存在而與江望津鬧別扭。
他總是那般小氣。
非要江望津承認自己和他才是天下第一好。
在江望津心中,沈傾野是好兄弟,可以分享喜悅的人;容舒是親信,能夠交托後背的人。而施無眠……是知他懂他的人。
可是全都不是。
最終沈傾野厭棄他,容舒背叛他,施無眠亦與他反目。
江望津以為他和施無眠有着相同的理念,應當可以一路順暢地走下去才是。但現實卻是,沒有誰是永遠的朋友。
施無眠此人同樣毫無意外。
江望津不知他被判流放是否與沈家有關系,但一定和施家有關。
施無眠……又參與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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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恒怎麽會現在就和施無眠待在一起,按理來說兩人真正認識也該和他一樣是在百花會上才是。
“昨日你拒絕我,今日卻跑到這西郊來了?哈哈,沒想到我也來了吧!”衛恒箭步上前,“我給你介紹我新認識的好友,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誰。
“施無眠!京中第一才子!哈哈哈,這人不常在京,你應當也是沒見過的,今兒倒是湊巧……早就有聞對方大名,沒想到在這碰上了,江望津你、”
衛恒走近這才發現江望津的臉色實在撐不上好看,猶豫問:“你這是……發病了?”
江望津搖了下頭,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江南蕭身上,氣息微弱。
“你這、趕緊找個地方坐着緩緩。”衛恒是見過江望津發病的,只有一次,當時就被吓了一跳。他還沒見過誰的身體這麽差過,跟個瓷娃娃一樣。
他的話音落下,身側又傳來一道溫潤和煦的嗓音,“不知江世子可有帶藥出門?”
經施無眠一提醒,衛恒一拍大腿,“是啊,江望津你的藥呢?”
江望津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弄得頭疼,聽見最後兩句,他眼神飄到施無眠身上。
此人如清風朗月,通身萦繞着淡淡書卷氣,淡雅出塵,一如當年初見。
“我……”江望津正說着,嘴裏就被塞了一粒藥丸,苦澀的味道直接蔓延至了舌根,“好苦。”
江望津細長的眉緊緊擰着。
江南蕭:“咽下去就不苦了。”
江望津擡起眼簾,桃花眸中水汽氤氲,不知是疼的還是苦的。
江南蕭往身後招了下手。
不多時,杜建拎了個小水壺上前,江望津連忙接過喝了一口,沖他彎唇,“謝謝。”
杜建連道不敢當,要謝也該是謝主子才是,他可不敢邀功。
待杜建退走,他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似乎還能感覺到方才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的凜冽感,仿若從骨頭寸寸刮過。
原地,衛恒被兩人靠在一起的姿勢看得發愣——他記得江望津好像不太喜歡跟人湊得這麽近,半晌才找回聲音道:“江望津,這位是……”
江望津看向他,“我哥。”
衛恒恍然,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侯府大公子,他也連忙同兩人介紹道:“這是施無眠,施公子。我是衛恒,江大公子好。”
施無眠笑容淺淺,嗓音舒緩,輕以一禮,“江大公子,江世子。”
衛恒容貌尚算英俊,眉眼含笑,十分平易近人。施無眠的模樣則更顯俊逸,與他周身的氣質相得益彰,言行舉止間亦給人溫潤如玉之感。
江望津點頭算作回禮,眼也沒擡,神情隐有幾分冷淡意味,只淡淡回了句:“施公子。”
江南蕭亦颔了颔首,轉而問江望津:“可好些了?”
江望津轉臉,同他彎了彎眼,“好多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情緒過大,否則容易病發,方才只是因見到故人回想起前世記憶情緒波動了一瞬,現已緩過來,吃了藥後心口泛起的不适已散去些許。
江南蕭若有所思。
剛才他感覺到的那股滞悶感也散了。
江南蕭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之說,然此刻他不由憶起第一次他覺出異樣時,翌日便聽到江望津暈倒在榻前的消息。當時他想着若自己察覺有異去看一看也不至于讓人在榻前昏了一晚,以至染了些風寒,如今想來卻另有一番含義。
第二次,是江望津醒來後感覺到的幹渴,當時江南蕭亦有所覺。
之後的每一次他都仿佛能夠感同身受般。
江南蕭按捺住內心的探究,看向身側的人。
江望津和衛恒簡單寒暄了幾句,全程沒有去看另一邊的施無眠,“百花會我就不去了,時間差不多,我要回去休息了。”
說罷,他和江南蕭四目相對。
衛恒還來不及勸什麽,只一臉歉意去看身旁的施無眠。後者唇角微勾,儀态端方,瞧着并沒有絲毫被怠慢的感覺。
衛恒嘆了口氣,他還想給江望津介紹兩人認識,總覺得這兩個人應該談得來,看樣子是不行了。
他正想着,忽地就見施無眠神色變得古怪。衛恒循着他的視線朝前方望去。
江南蕭聽到江望津要回去,問了句,“選哪個?”
江望津短暫思索,“抱吧。”
雖說被別人看見不好,但他真的走不動了。背的話會壓到胸口,肯定又得難受。
他剛說完,整個人便騰空而起,被托抱住。
江南蕭抱着人,同呆若木雞的衛恒與施無眠擡了擡下巴,“再會。”
衛恒:“再、再會……?”
施無眠整理好表情,“再會。”
江望津默默把臉埋進江南蕭肩窩。
心中暗道:快走快走快走。
江南蕭走了,腳步異常緩慢,與來時相比花了三四倍的時間不止才回到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