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更】
第21章 【一更】
江南蕭倚靠在浴桶邊,裹了一層薄紗的手垂在桶沿。眼神放空一秒,繼而視線鎖定水面上的東西,目光慢慢沉了下來。
荒唐。
江南蕭鳳眸阖了瞬,複又睜開,眸底神色複雜難言。
他又掃了眼水面。
只覺荒唐至極。
自那日看見江望津亵衣被褪去的模樣後,江南蕭近日腦海中總能不時浮現一回。
當時他端着盛滿醒酒湯的碗把醉後昏睡的人半抱在懷,“阿水,把嘴張開。”
江望津毫無反應。
江南蕭無法,只得讓人靠在自己肩頭,接着一只手捏住對方下颚,一只手端着碗慢慢喂給他。
醒酒湯的氣味并沒有多好聞,加了蜂蜜之後更是多種味道混雜,江望津從小就不喜歡喝藥,每次喝藥都要花上許多時間,更別提醒酒湯這種類似湯藥的東西。
江南蕭喂他,剛喝下去一口就被他無意識地皺着眉吐了出來。
接連喂了幾口,可能是嘴裏怪味太大,江望津掙紮着還要吐。江南蕭手上端着碗,一時不察被他揮起胳膊打翻。
剎那間,醒酒湯灑了滿身。
江南蕭滞了滞,只好将人放回榻上,去拿巾帕來給他擦幹淨。
亵衣亦被潑出來的醒酒湯打濕,粘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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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蕭眉峰微擰,複又去拿了一件幹淨亵衣回來。
衣服一寸寸向下落去,掩蓋其下的皮膚瓷白細膩,因酒醉泛着淡淡的粉。
江南蕭僅看一眼就錯開了。
然而,手上卻依舊能能完全感知道,隐隐約約間,兩點粉色被他收入眼底。
之後江南蕭只要閉上眼,腦子裏全是那幅畫面。
所幸這幾日事務本就繁忙,他着實沒有時間來思索此事。
但江南蕭沒料到今日會在攬星樓附近遇見江望津。
原本堅硬的心房在瞥見後者略微黯淡下來的眸光破出一道口子,江南蕭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緊接着說出要早些歸家那番話。
說完其實江南蕭便生出了後悔的情緒,只是尚持續不到一秒就因為看到江望津沖自己眉眼彎彎地笑起來而消散。
果然。
他拿對方沒辦法。
江南蕭從刑房回來後便去了浴房,熱水浸潤過身體帶來舒适之感,他阖上眸子。
不多時,腦中便閃現出那一幕。
江南蕭立即反應想要将那幅畫面抛出腦海,然而他越是想要如此,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将之忘卻。腦子裏的畫面反而愈發清晰,幾乎連那粉色的形狀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更加讓江南蕭難以置信的是。
他竟對此生出了那種心思。
半晌後,江南蕭徹底平複下來方從浴桶中起身,迅速再次沖洗一遍自己,這才将衣衫穿戴好。
屋外,回來複命的杜建聽到動靜禀告道:“主子,小世子已回房,正在等候您過去。”
江南蕭聞言喉結聳動了下,開口時尾調略帶沙啞,“嗯。”
-
另一邊,江望津渾身癱軟地躺在榻上,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方才那種刺激着神經的感覺仿佛仍然存留在體內。
并非僅存于身體上的,而是仿若穿透靈魂一般,比之尋常還要激烈數倍。
他此刻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般,全身上下都被覆了層粉色,仿若一只熟蝦。
江望津腦子還在嗡嗡,腦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應。
他對現在的情況毫無應對之策。
原本江望津打算找個時間将通感一事告知長兄,以免兩人日後因此生了嫌隙,不承想會出這樣的岔子。
江望津完全想不到要怎麽應對,或者說,他眼下什麽都想不了了。
此事必然是不能再說的。
且,他還得以示遮掩。
長兄如今正是年輕氣盛之際,也……在所難免。
江望津長睫微斂,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夠感知到長兄的情緒,便連那種事也一并感知到了,這叫他如何面對長兄。
正所謂越是不想面對,就越是會面對。江望津才剛思及此,門口便傳來動靜,他猛然一驚。
房門被推開的響動傳來,不是燕來——對方過來必然會敲門。且這腳步聲沉穩而有力,江望津頃刻就分辨出來。
是長兄。
江望津條件反射将自己捂住。
卧房寬大,內間卻是有紗幔遮擋,掩住了大半光線,加之日近黃昏便顯得愈發幽暗。
江南蕭掀開簾子進去,第一時間就看向房間一側的羅漢床上團着的身影,“怎不點燈?”
江望津沒說話,聽到這聲音,竟還無端地顫了兩下,腦子裏全是先前感知到的那些。
他無意聯想,感覺卻是實實在在,江望津清楚地知曉——長兄半刻鐘前在做什麽。
他不出聲,還能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江南蕭走近幾分,“睡着了?”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江望津此時覺得長兄的聲音莫名低沉,尾音微啞,他一時只覺身上更熱了。
江南蕭知道江望津沒睡着,且呼吸還有點紊亂。他擰了擰眉,在榻邊站定,接着俯身。
帶着清冽的氣息夾雜着熱息靠近,像是要把他全然籠罩其中,江望津動了下,終于開口:“哥……”
江南蕭與他近在咫尺,他伸出手把人翻了過來。只見江望津眸光一片潋滟,滿臉發着紅,那緋色從面頰直直蔓延到了脖根,最後沒入前襟。
“可是身體不适?”江南蕭當即就将人撈了起來。
他并沒有感覺到不适。
可當他把人半摟在懷時入手卻是一片滾燙,江南蕭表情登時就變了。
江望津下意識想躲,但腦海中驀地閃過上次自己躲開長兄的觸碰後對方冷淡下來的口吻,他忍着心底的那陣羞赧,任對方将掌心覆在額前。
“我沒事。”江望津開口。
他不開口還好,一說,那聲音簡直啞得不成樣子,加上他現下這副虛弱面含春水的模樣,确實有幾分染了風寒的狀态。
江南蕭也沒覺出他哪裏難受,只當是還沒反應出來,然看着後者滿身發紅的樣子,他沉聲道:“還說沒事。”
江望津擔心他要去叫太醫,若太醫一來,定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這是什麽反應,屆時江望津怕是再沒臉見人了。不得已,他抓着江南蕭的衣服,“一會就好了。”
江南蕭俨然沒信,“太醫看過再說。”
江望津急了,桃花眼中一片潤澤,仿似下一秒就能沁出晶瑩來,他搖頭,“不要。”
江南蕭向來拿他無法,但在身體上絕不允許有任何疏漏,出聲時語氣緩和,幾近誘哄:“現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時候,阿水乖點。”
眼下若換作任何認識江南蕭的人聞見他用這副口吻說話,怕是會驚掉下巴。
便是江望津也是首次聽長兄用如此溫柔的語調開口,但現在不是注意這些的時候,他再次拒絕,“不要太醫。”
說着,不待江南蕭回應,江望津認真回視,堅定道:“我真的沒事……長兄若是不信,可以等等再看。”
江南蕭低眼看他,江望津同他對視。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後江南蕭敗下陣來,他無可奈何道:“倘若有不适就告訴我。”
最終江南蕭還是沒有把太醫叫過來,江望津松了口氣,神經依舊繃緊了。
因為長兄雖沒有去叫太醫,卻是待在他房間裏沒走,甚至命杜建把他需要處理的公務都搬了過來。
經歷了先前的事,江望津本就沒有做好面對長兄的準備,此刻被迫同長兄相對而坐,他身上的緋色好半天都沒能散下去。
特別是長兄每隔幾息便要擡眼看看他,以确認他是真的沒事。
江望津更加臉熱,想把自己縮成一團,半晌後他才緩過來。
經此一事,兄弟二人前幾日的疏遠徹底淡去,相處似乎又如往常一般。
而江南蕭興許是再次被江望津的異常吓到,這幾日早出晚歸,每每下值回來他都會徑直去往茗杏居,待看過江望津後方才前往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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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寒食節将至,這幾日江望津安心待在府裏梳理着自己的情緒,盡量做到在長兄面前淡然自若的樣子。
連在給對方上藥時都目不斜視,他自以為掩飾得極好。可江南蕭卻覺出他近來在自己面前總是有些不自然,眼睛鮮少同他對視。
這日下值,江南蕭到了茗杏居,江望津單手支腮撐在石桌上,雙目略微出神,連他走近都沒發現。
江南蕭在他對面坐下。
少頃,江望津回過神這才發現桌前多了一人,“哥,你回來了?”
說罷後,他默默挪開了目光。
今日時辰尚早,太陽斜斜挂在天邊将落未落,透着光的耳垂不知不覺漫上緋紅。
江南蕭目光在他耳垂上停留幾秒,收斂視線後道:“寒食節将至,可要出去走走?”
因就在明日,府上已經準備了寒食粥、寒食面、棗餅、春茶之類的飲食,趙仁對這些東西最是認真,早早就打理好了。
江望津聞言應了聲,“好。”
“帶你去普陀寺祈福?”江南蕭又問了句。
江望津倏然擡起眼簾朝他看去,江南蕭挑了挑眉,“不是想去?”
聽見這話,江望津心道果然。
上次藺琰提起他和對方曾相邀要去普陀寺,但當日江望津是拒絕了的,現在又聽長兄提起,江望津便猜到對方把七皇子的話記住了。
他眸光閃動,輕聲道:“去。”
江南蕭晗了颔首,“嗯,我們明日在普陀寺宿一晚再回。”
普陀寺乃國寺,歷經幾朝都未曾改變它的地位,更是經過諸位帝王派人修建,裏面供香客們居住的房間不少,且普陀寺的素齋也是一絕。
江望津上一世曾在普陀寺住過幾回,對那邊的環境很是喜歡,遂點頭,“好。”
翌日,兩人乘坐馬車出發,這一次趙仁也随行在側。他樂呵呵地望着兩位主子上了馬車,自己往車板上一坐,“林三,你來駕車……燕來你也上來。”
馬車不小,車板亦是寬大,但要坐三個人也實在用力。
趙仁把燕來一攔,讓他擠在中間。
燕來使勁往趙仁那邊靠,差點沒把人擠下去,“诶诶,燕來你擠什麽?往旁邊坐點。”
車廂內,聽到外面動靜的江望津有心想把燕來叫進來,但長兄在這裏,對方進來恐怕會更加不适,他還是放棄了。
這兩日他自己差不多緩過來了,也不必非要有第三人在場才能自然同長兄相處。
正在這時,只聽一句:“過來。”
江望津一怔,擡眸望向江南蕭。
“坐到我身邊來。”他說。
江望津停頓片刻,還是坐了過去。
突如其來的要求讓他都沒來得及思索以往這種時候都是長兄主動坐到他身邊,怎麽今日反是長兄讓他坐過去。
待江望津在江南蕭身側坐下後,車廂又安靜了下來,一時誰都沒有率先開口。
少頃,江望津正欲出言,卻聽江南蕭先他一步說道:“最近,你在躲我?”
江望津愣住,他側目看去,江南蕭倚在車壁,目光朝他落來。
“沒有。”江望津矢口否認。
江南蕭沒說話。
江望津:“真的沒有。”
他只是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長兄罷了。
默了默,江望津道:“上次長兄不也躲我了。”
江南蕭頓了下,眼神往一側撇去,沉默無言。
原來他做得也不隐蔽。
兩人默然相對,江南蕭道:“因為這個?”
江望津順勢道:“對。”
江南蕭眉間攏起,轉而又舒展開,似想通了什麽,“我道歉。”
江望津沒想到長兄會說這個。
長兄……同他道歉。
江望津一時也有些愧疚。
其實不是因為這個。
“哥。”江望津喊了聲。
“嗯。”
江望津抿抿唇,低低道:“對不起。”
身邊似乎有些安靜,江望津正待回首,下一秒,清冷的氣息拂面。
江南蕭往他這邊靠了靠,大掌撫過他腦後。江望津有片刻的呆滞,耳畔的嗓音低低沉沉,有點失真,很輕,卻又鄭重。
“不必道歉。”
江南蕭一字一句道:“是我的問題。”若非是他先躲着人,後者也不會如此。
是他沒有想明白。
江望津聽得心裏揪了下,脫離他的桎梏,側坐着正對江南蕭,“不是哥的問題。”
江南蕭看着他,視線掠過自己空了的掌心,正要放下。
下一瞬,江望津抓着江南蕭的手,身子微微前傾,臉頰蹭過後者指尖。帶着粗粝的指腹刮過他面龐,留下一點紅色印記,不覺得疼,反倒有些癢癢的。
江望津視線看向江南蕭上次被瘋牛角劃開的那只手,傷口每日都用頂級紫靈膏塗抹,現已結痂。今日傷口紗布都未纏,可清晰瞧見傷處邊沿有淡淡的粉色。
每次瞥到這傷他都有點不好受。
“不是哥的問題。”江望津低聲重複了一遍。
說話間,他眉眼彎了下,眸底映着江南蕭的身影,繼續道:“我們都沒錯。”
江南蕭盯着他片刻後彎唇,淩厲的鳳眸柔和下來,“小阿水說的是。”
一番交談,江望津找回了兩人相處時的狀态,只當上次的事沒有發生過,挨在江南蕭身邊坐下後他也沒再坐回去。
“長兄之前有去普陀寺住過嗎?”江望津問,重生之前兄弟二人也不算親近,他并不清楚這些。
江南蕭似是思索了幾秒方才應聲:“嗯。”
江望津便同他說起普陀寺的素齋來。
“喜歡吃?”江南蕭含着笑看着他眼底露出來的一絲垂涎之色。
江望津被他注視得不好意思,故作正經道:“君子食之,以平其心①,我亦不能免俗。”
江南蕭漫不經心接上,“且你深有體會?”
江望津看他一眼,沒接這話茬。
“聽聞你日前去普陀寺求簽了?”江南蕭忽而問。
江望津:“趙叔說的?”
江南蕭不置可否。
“我同趙叔說笑的。”江望津可不認為這事可以瞞住長兄,遂如實道。
江南蕭眉梢一揚,不再多問。
馬車一路往普陀寺而去,駕車之人技術娴熟,沒有分毫颠簸。
江望津同江南蕭閑談了一路,似乎是要把這幾日的空白補上。
直到快要抵達時,外面也傳來嘈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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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寒食節,前來普陀寺上香的香客不知凡幾,選擇在此留宿的更是不少。
兩人去時,見到了慧明大師。對方正被信衆圍在中間,衆人雙手合十,目光虔誠地聽他講禪。
前來接待的小沙彌聽聞他們一行是要住宿,連忙将人往後院的禪房引。因為江望津喜靜,小沙彌把他們帶到一處偏遠的小院。
來往人相對少了下來,小道清幽,路上枝葉沙沙作響。掃地僧人持掃帚将落葉掃去,見他們路過,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
江望津同江南蕭亦回了一禮。
“施主,請。”
幾人順着指引入內,院子不大,房間的數量似乎不太夠讓他們這次出行帶的這麽多人住下。
趙仁點算一番,“三人一間應當差不多。”
話落,他眼神往江望津和江南蕭身上瞟了瞟。
江南蕭望向身邊,“你與我住一間。”
之前兩人在莊子上,以及江望津身體虛弱那幾日兩人一起睡的,現下拒絕未免說不過去。且他已經想通了,自然沒什麽不可以,“嗯,我跟長兄一間,剩下的趙叔你安排吧。”
趙仁眯眼而笑,“就聽小世子的。”
燕來毫不意外被趙仁安排和他一間,至于第三人也沒有任何懸念地落到了林三身上。
為了方便,幾人住的屋子距離小世子和大公子的房間最近,他們三人去住理所應當。杜建則與另外兩名侍從住在另一邊。
禪房雖然有些簡陋,但桌椅齊全,只擺了一張矮榻,江南蕭掃一眼僅鋪了薄薄一層的床墊,問:“睡得慣嗎?”
這次算是輕裝出行,一來他們住寺廟是為了祈福,非是享福來的。二則江望津亦不是什麽嬌生慣養,半點苦頭都吃不了的,且不過是床墊硬了些,算不得吃苦。
再者,天下之大,吃苦的只有尋常百姓。君不見戰争四起時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他們中又有多少因此失去至親。
江望津曾以為自己輔佐新王,可效仿先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②。
然而到最後,他非但錯信他人,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自然睡得慣,”江望津斂下思緒,“哥你不用太顧着我。”
江南蕭聞言輕笑了下。
江望津:“笑什麽?”
江南蕭嘴角微挑,“不顧着你……”
江望津正欲作答,卻聽江南蕭繼續,“那我要顧着誰?”
言外之意,只有你。
江望津心髒鼓噪,好似能聽見血液在經脈中湧動的聲音,腦海中全是長兄的那句話。
反複回蕩。
江南蕭擡起手揉亂他額前的碎發,“在這等我。”
江望津飛快問道:“哥你去哪?”
江南蕭回眸,上勾的眼尾被笑意占滿,“去顧着我們家小阿水。”
說完他走了出去,不多時手裏抱着一張毯子走進來。
現在的天氣并不如何炎熱,夜間寺裏更是寒涼,江南蕭把毯子墊在底下,将邊角壓平才把被子重新鋪上去。
他不讓江望津幫。
江望津只能坐在一邊看着他忙碌,忍不住調侃,“哥,你真賢惠。”
江南蕭動作停了下來,轉頭睨向他,“嗯?”
江望津眸中劃過一抹狡黠,“長兄如此賢惠,日後也不知誰人如此有福氣……”
江南蕭立在榻邊看他接着往下說,方才還在疊被子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此刻他五指微張,活動了兩下,而後另一只手擡了擡,理了下袖口。姿态閑适,漫不經心,然那雙狹長上挑的眼尾卻緊盯着江望津不放。
江望津和他的視線對上,心跳無端漏了一拍,眼神閃爍。見此他正想把後半句收回去,卻是來不及了,剩下的三個字脫口而出,“娶到你。”
說罷,江望津倏然站起身。
江南蕭放下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哦?阿水覺得娶到我有福?”
江望津抿着嘴不說話,眼睫眨動兩下,表示他沒說過這話。
見狀,江南蕭朝他走近。
江望津往後退去,江南蕭靠近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及至瞥見後者腳步邁得更大,江望津轉身便跑,剛跑出去一步就被抓住了手腕,後背抵上一個溫熱寬厚的胸膛。
“跑什麽?”
說話時嗓音帶起的震動從身後貼着的胸膛傳來,直直撞進江望津耳膜。
江望津道:“沒跑。”
江南蕭哼笑一聲。
江望津:“哥……”
江南蕭聲調平平,“嗯。”
“我說錯話了。”他主動認錯。
江南蕭低眼,黑色的發旋映入眼簾。從他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清懷中人細長而濃密的烏黑睫毛正在止不住地亂顫,似在訴說主人的緊張。
他并未答話,一時之間,長睫抖動的頻率愈發頻繁。
江南蕭終于舍得将人放開,把人掰過來正對着自己,“不可胡說。”
江望津乖乖應,“不胡說。”他說的都是真話。
江南蕭擡指在他額間輕彈。
知他是聽出自己話中之意了,見狀江望津忙将眼睛閉上。待那一下落實他覺得不疼,又悄悄睜開一條縫。
江南蕭眸中含笑,“再有下次,便不止這麽一下了。”
江望津坦然回視過去,眼神充滿篤定:“哥不會的。”
江南蕭凝視他片刻,并不回答,後退半步,“走,去大殿看看。”
話落,他轉身便走。
江望津笑着跟上,默契地沒再追問。
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弟弟便要懂得給長兄留面子,江望津心中暗笑。
恰在此時,垂在身側的手被牽住。
江望津側臉看去。
江南蕭行至他身旁,目視前方。側對着江望津的半張臉鼻梁高挑,線條利落分明,唇線繃直,仿佛什麽也沒做。
下一刻,江望津的手就被捏了捏,沿着手掌邊沿,輕輕的一下,一觸即分。
江望津瞬間便想起上次他也是這樣捏長兄的。
長兄在學他。
江望津啞然失笑,江南蕭終于瞥眼朝他望來。他張了張口,用嘴型說了一句‘長兄’,繼而便揚唇兀自笑開。
兩人走到院門,正好看見趙仁、燕來幾人挑了水過來。
今日寺廟前來祈福的百姓實在太多,寺內僧人未必能顧及到他們,因而還需他們自食其力。
“趙叔,”江望津看向水桶,“哥。”
江南蕭:“想幫忙?”
既然來了這裏,所有人都只是普陀寺的香客罷了,不拘是何身份,江望津自然不認為自己有什麽特殊,親自挑水亦無不可。
然不等他點頭,趙仁就先開口了,“哎喲,這可用不着小世子你來,我們都挑好了。”
說着趙仁朝院子裏擺着的幾個大水缸指去,裏面已經差不多都盛滿了水。
燕來挑水挑得滿臉紅彤彤的,他累得說不出話,索性一下一下點着頭。
趙仁見二人相攜似乎是要出去,不經意瞥見他們牽着的手,嘴角的笑壓都壓不住,笑容滿面道:“小世子這是要和大公子去哪?”
“去殿前上香,趙叔你們……也一起?”江望津看了看他們身上的水桶。
燕來立馬放下,擦幹淨臉大聲道:“我也去!”
江望津笑睨他一眼,“自是少不了你。”
衆人一道往前面的大殿走去,出了後面的禪房,香客逐漸多了起來,燕來等人綴在後方。
其中還有不少京中大臣攜同親眷,對方認出江南蕭,遠遠朝這邊望來一眼。因上次宴會江望津與江南蕭同去,那人亦認出了他,隔着人群沖兩人點頭示意了下。
江望津還見到了幾個熟面孔。
不過現在他與那些人并無交集,只是這些人都是藺琰麾下幕僚,上一世他曾同這些人多有接觸。
江南蕭也注意到那幾人,看了看江望津,忽地道:“認識?”
江望津搖頭:“不認識。”
江南蕭點點頭,那些人中有幾個同七皇子藺琰多有接觸。藺琰曾想要拉攏江望津,後者會認識不足為奇,但既然他說不認識,江南蕭便也信了。
他扣着江望津的手,似生怕後者被人擠散,另一只手将人護着。
江望津把他那只手拉下來,“還有傷。”
江南蕭:“已經好了。”
江望津不贊同道:“只是結痂,還沒好。”這樣伸出去萬一被其他人撞到,傷上加傷怎麽辦。
他瞥了眼跟上來為他們隔開人潮的侍從,“我不會有事的。”
說罷,江望津主動拉着人往前走。
不多時,兩人漸漸接近大殿,殿旁有香客自發站在兩旁同僧人們一起維持秩序。他跟長兄走入香火缭繞的殿內。
興許是上香的人實在太多,煙霧大到剛走進來的江望津呼吸都困難了瞬。
江南蕭似有所覺,腳步頓了頓,“出去吧。”
“才剛進來。”江望津憋了口氣,說:“上了香再走吧。”否則是對佛祖的不敬。
江南蕭動作快了些,前去取香,一旁侍立的僧人将香點燃遞給他。他接過,從一排排氣勢莊嚴的佛像前走過,眸中并無敬畏之色。
他從不信佛。
江望津以前也是不信的,但重活一世,他開始相信這世間真的有神佛。
神佛聽到了他的祈願才讓他得以重生,讓他能夠有機會再擁有長兄摒棄前嫌的機會。
上完香,他們再次順着擁擠的人群朝外走,江望津讓燕來自己去玩。
“趙叔也去看看吧。”他道。
趙仁看了看他,又望一眼江南蕭,放心地點點頭。今日普陀寺雖然人滿為患,但到底是皇家寺廟,出不了什麽岔子,且還有杜建等幾名侍從留了下來。
待他們一走,一行人分道而行,江南蕭問他:“想去哪?”
江望津:“今日普陀寺有法會,我們去看看?”
寒食節的法會是為超度,亦可為先人祈福。
江望津的父母皆在他幼時逝去,他們的樣子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但他每年都會前往寺廟為二人祭祀祈福,以告他們的在天之靈。
江南蕭自然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點頭應道:“好。”
兩人接着就朝着辦法會的道場行去,來這邊的信衆比大殿有過之而無不及,人頭攢動,看不清前路。
擡頭望去,就見前方高臺之上,身着僧袍的僧人面容慈悲,手執佛珠誦念着佛經。佛偈聲聲玄妙淵遠,使人聽之忘俗。
江望津也同其他人一樣,靜立場外,雙手合十默默在心中祈禱着什麽。
江南蕭靜靜注視着眼前的一切,目中仿若無物,眼底似有化不開的冰寒。
直到經文聲停止,江南蕭望向身側,眼神這才漸漸有了溫度。
為父母祈福間,江望津感覺到心頭一陣平靜,繼而是柔軟的情緒起伏。末了他緩緩睜開眼,光線映入眼中,他不由眯縫起雙眸。
緊接着,一只大手籠罩在頭頂上方将太陽光掩下,畏光的眸子得以緩解。他仰首,與低眼看來的江南蕭四目相對。
“哥。”
“嗯,”江南蕭牽起他的手,“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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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去簡單用了午膳,發現燕來等人竟還沒回來。
江望津先前還當幾人被寺中風景迷住,這才晚歸,眼下午膳都用完了,居然仍舊未歸,“哥,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他倒是不擔心趙叔和林三。
前者心思缜密,即便是出了什麽事也能夠迅速解決。而後者武藝高強,根本不必擔心。
唯有燕來,二者皆無。
燕來從小就跟在江望津身邊侍候,兩人的情分已可以算得上半個親人。
江南蕭聞言便召了杜建過來。
正當他要吩咐對方去找人時,外面傳來動靜。
江南蕭止住話頭,轉而道:“回來了。”
江望津站起來往門口走去,就見趙仁、燕來他們從院外走來。
甫一看到江望津,燕來立馬委屈巴巴地喊了聲,“小世子!”
聽這委屈的,江望津猜若是長兄不在這裏,後者定然要撲進他懷裏了。他走過去,溫聲詢問:“怎麽了?”
“我……我方才被人擠開,一下子找不到路了,”燕來抽抽噎噎,“燕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世子您了,嗚嗚。”
趙仁抹了抹老臉,方才他們一時被寺中風景所迷,沿着山道走出去老遠,偶遇一處天然的溶洞。走進一看,裏面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衆人觀賞之際被其他人擠散。
林三告罪道:“是屬下把人弄丢的,還請世子責罰。”
燕來還在抽抽,聞言小聲叭叭,“跟你有什麽關系啊……”
江望津并未怪罪,“無事,你起來吧。”
林三頓了下,還是站了起來,眼神帶着歉意望向燕來。
趙仁出來圓場,“還好遇到了好心人把燕來送回來了。”他們其實就在溶洞外等候,只要燕來原路返回便可與衆人彙合。
至于事情的經過,江望津基本已經能猜到,他摸着燕來的腦袋,“可有謝過人家?”
他比燕來大了幾歲,一向把人當弟弟看待。且後者小時候一場高燒将腦子燒壞了,有些方面不太靈光,但在燕來心中,世子最重要。
燕來點頭,“謝過了。”
趙仁道:“我已經把人帶回來了,就在院外。那孩子挺可憐的,居無定所,最近就住在那溶洞中……”他點到即止。
以他們小世子的身份,趙仁當然不會随意帶人過來,一切還得聽從小世子的安排。
興許是真的可憐,連趙叔都動了恻隐之心,江望津看了眼江南蕭,旋即才道:“讓他進來吧。”
趙仁見小世子都發話了,連忙對着外面喊了聲,“容舒,進來吧!”
‘容舒’二字響起,江望津身形瞬間僵硬,他目光往院外落去,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他呼吸一凝。
真的是容舒。
是上輩子那個江望津願意全心信賴,将之當成心腹培養的容舒。
只見少年一身破布衣衫,臉上染了些髒污,依稀可看清那張稚嫩俊秀的臉。對方頭發淩亂,眼神帶了點警惕地掃視周遭,渾身充滿着戒備。
他像一只傷痕累累的小獸戒備着周圍的一切,仿佛誰都可能傷害到他。
江望津也是這麽想的。
但當被自己養大的少年最後用‘刀尖’對準自己的命門狠狠刺下,‘抽出’時不帶一絲一毫猶豫,甚至用‘倒勾’将之攪得更加鮮血淋漓時,他才終于認清一切。
江望津能夠憑一己之力輔佐藺琰登基,他怎會沒有心性手段。
但敗就敗在他太過自負。
自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最後背叛他的就是那個自己人。
江望津想不到,也怎麽都想不通。
容舒會背叛自己。
可是為什麽。
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救贖他的人,視自己為神明的少年。
如果不是容舒,藺琰未必能夠那麽輕易地給他定罪。
燕來看見走進來的容舒,立馬雀躍道:“世子,他就是容舒,是他救了我!”
江望津呼吸一窒,手無意識地往胸口撫去。
相同的位置上……
那是燕來為他擋箭時被箭矢刺穿的地方。
若不是容舒偷偷放出了消息,那些皇子們派出來的刺客不會那麽容易找到他。
燕來亦不會因替他擋箭而死。
自燕來死後。
容舒就成了除趙叔外江望津最信任的人。
結果不過是一場笑話。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江望津突然覺得腦內傳來一股針紮般的刺痛,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他整個人都搖搖欲墜,精致無瑕的面龐血色漸漸褪去。
“世子——!”
随着驚呼聲落下,江望津看不清前方,身體往後跌去。
意識失去前,他瞥見了江南蕭的臉,同時感知到一陣心悸的感覺直往心口湧去,疼痛難忍。
江望津禁不住在心中喚了聲。
“長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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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江望津倒下的第一秒。
不,應該是還未倒下,江南蕭就有了動作。
在所有人都不及反應時,他便将人抱入了懷裏,心跳猛然失衡。
江南蕭嗓音沉得可怕,“去請醫師。”
變故發生得太快,衆人呆立當場,直到聽見他的聲音。
林三則迅速朝山下掠去。
杜建也回過神來,往寺裏狂奔。普陀寺中也是有醫僧的,比起林三現在去把醫師帶來,醫僧應該更快能到。
江南蕭把人抱起往房中走去。
起身前,他眼神掃到那個髒兮兮的少年身上。
容舒被看得頭皮發麻,牙齒瞬間就呲了起來,像是受驚般開始防備。
他看着江南蕭的背影,眼神止不住往對方懷裏瞥。
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公子。
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看,容舒認真地想。
要是能被對方也摸一摸腦袋……
趙仁沒想到小世子會這個時候發病,他讓燕來帶容舒找個地方休息,自己則過去候着。
小世子的卧房外,房門緊閉。
若非大公子也在裏面,趙仁怕是要闖進去了,也不知小世子是什麽情況。
江望津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
他清楚地看見自己是如何寵信容舒,如何一步步被他背叛。
一幕幕像是刺激着他的神經。
燕來死前的畫面一遍又一遍地沖刷在他腦海,江望津幾近麻木地望着這一切,感覺心髒像是被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劃開,每一下都鮮血四濺。
“別哭。”
江望津眼眶發酸,好似聽見有人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
但他如今衆叛親離,趙叔也被他在流放幽州前秘密送走,還有誰會前來安慰他?
沒有人……
“不要哭。”
又是一聲,低沉磁性的嗓音絲絲入耳,江望津覺得好親切,莫名有種依戀感,仿似是自己很親近的人。
江南蕭指尖從江望津眼尾劃過,指腹撚去其上墜落的淚珠。
“小阿水,莫哭。”
江望津聽不見,他眉頭皺得死緊,像是陷入了極其可怖的夢魇之中。
江南蕭不厭其煩地在他耳邊低語。
“長兄在,不要哭。”
“哥會守着你。”
一門之隔,趙仁在外來回踱步,直到看見杜建回來,在他身後是一名身着僧袍的老和尚。
趙仁第一眼便認出,“慧明大師!”
居然是慧明大師,趙仁忙上前迎接,順便朝杜建豎起大拇指,沒想到對方能把這位請來。
杜建摸了下鼻子,他只是想去請醫僧,亦沒料到會遇上這位。
且這位還是自己跟過來的。
“阿彌陀佛,”慧明合掌,“聽聞有施主在寺中突然昏厥,還請這位施主帶路。”
趙仁立馬上前領路,“大師請……”
“大公子,”趙仁高喊,“慧明大師來了,大公子快讓大師進去給小世子看看!”
房門應聲而開。
慧明當先走了進去,他的視線先是落向坐在床邊的人。
江南蕭并未看他,仍舊守在榻前。
趙仁有些尴尬,不知如何開口,他也不好出聲提醒,好叫大公子切莫怠慢了大師。
只是慧明大師對此似乎并不在意,開口就是:“又見面了,施主。”
江南蕭總算轉過眼來看他。
慧明笑容可掬,一點不像個被衆人追捧的高僧,倒像是個普通老人。
江南蕭啞聲道:“有勞。”
“阿彌陀佛。”慧明一禮,上前施脈。
不多時,他便說出了之前徐太醫和府中醫師一般無二的結果。
江南蕭不由蹙眉。
只聽慧明最後道:“江施主應當是受了刺激,這才導致記憶混亂失去了意識,不多時便能醒來。”
“刺激?”江南蕭一頓。
慧明不在多說,趙仁還想再問幾句,人已經轉身離開了。
這下倒有了高僧的風範。
趙仁跟上慧明,還想具體問問是什麽刺激。
江南蕭沒動,守在榻邊。
刺激……
分明之前還好好的,若是刺激,便只有那個換作‘容舒’的少年出現時了。
江南蕭憶起恰好也是那時,自己感覺到心緒一陣混亂。
是容舒嗎。
江南蕭心底隐約升騰起一股郁氣,像是自己的所有物被其他東西沾染而湧出的怒意。
猝然而來的情緒莫名,且甚為猛烈。
就在江南蕭思索時,床榻上的人倏地發出一聲低咳。
江望津沉浸在前世的記憶中,眉頭緊皺。
接着,陌生的情感湧入身體,占據了他混亂的心緒,他忽地便擁有了一絲清明。
江望津抓住那一瞬的清明思緒,猛然掙脫前世的枷鎖,眼睫一顫清醒過來。
睜開眼便同一雙幽邃如深潭的眼眸對上,江望津怔怔的。
心中的那股情緒愈發鮮明。
似在叫嚣。
江望津心跳驀地加速。
就在他因此生出惶恐時,一雙手将他緊緊桎梏入了懷裏,力道之大幾乎讓江望津生出股子要被對方揉進骨血的錯覺。
他有些慌亂,“長兄……”
江望津試圖從他懷中掙脫,轉而便被擁得更緊。
“別動。”
江南蕭的嗓音貼着耳畔清晰響起。
“讓我再抱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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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君子食之,以平其心——《晏子對齊侯問》
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北宋·張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