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到了下午,天光漸薄。
“所有人,到打谷場集合。”
“所有人,到打谷場集合。”
……
鑼聲在曠遠的天地間散開。
因着地廣人稀的緣故,大家的房子挨的并不相近,有什麽消息了也只能敲着鑼沿路通知。
正幫着撿磚塊的宋爾停下來,朝外面眺去,只剛直起身子就往後踉跄了一步,倉促之下扶住了旁邊的水缸。
缸沿兒上覆了層冰,冷的緊,可宋爾卻覺得身上的冷要勝出許多,他擦了擦額上的虛汗,幾乎站立不住,“打谷場離咱們這兒遠嗎?”
“不遠,也就十來分鐘,”王薇見她眉間帶着顯而易見的疲憊,勸了句,“你先去裏面歇會兒,活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幹完的,別再把身子拖垮了。”
“就是啊,”陳月兒上前攙起她,“要是再因為這個生病了,可怎麽辦?”
郭蓉的眼神時不時瞟過來幾眼,雖沒說話,但也沒反對,可見也是同意的。
天這樣冷,可宋爾卻覺得、雪花好像溫柔了一瞬,“那我坐裏面歇會兒,待會兒咱們一起去打谷場。”
“你就別操心這個了,”陳月兒邊說便推着他進去了。
她們跟呂英說了下宋爾的情況,又半個小時過去,一群人才從知青所出發。
好在打谷場不遠,沒一會兒也到了,只一行人還沒靠近,遠遠的就先聽見了一陣哭聲。
這哭聲有些尖銳,就這樣赤條條、直愣愣的刺入耳膜,粗糙、生硬、且不好聽。
宋爾腳步停下,下意識的往前看去。
可前面人頭挨挨擠擠,什麽也看不清。
等一群人好容易找了位置站定,才看到前方的場景。
一個頭上包着深綠頭巾的女人正跌坐地上抓着那位老村長的腿死活不松,“你可憐可憐老婆子,可憐可憐咱們家吧,我被砸斷了腿,現在是家裏的累贅啊。”
“要是你不收留老婆子,是在逼着咱們去死啊。”
明明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卻半點兒不影響話音。
從宋爾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瞧見兩個人的側臉、以及那雙又糙又硬的手,枯樹皮一般,布滿了老繭和裂口,即便是用清水洗淨,常年被黑黝黝的積灰塞滿的指縫依舊髒污不堪。
何況她的作态又那樣蠻不講理,任誰見了恐怕都會覺得這種撒潑很厭煩。
可在場的很多人都沒有,因為想要活着是人的本能,他們很清楚,對方只是想要在天災面前再苦熬一回。
老村長顯然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先起來再說。”
“俺們腿斷了,起不來了,”老人用力捶着自己受傷的腿,動作不見一點兒顧惜,“不中用啊。”
人到了老的時候,心總是要軟一些的,何況她确實那樣可憐,村長嘴動了動,已經想要答應下來了,可這時候旁邊卻又有一個人跳出來道:“就你日子難過,你随便拉個人問問,這裏的日子誰不難過,你還能撐着條斷腿過來,可我老爹昨天壓根兒就沒跑出來。”
他說着看向村長,“我也不求別的,既然說了更困難的才能住進村長家,那我也說說我家裏的情況。”
那老婆子見村長又閉了嘴,兇狠的望向了說話的男人。
可這會兒大家都是為了生存,誰也不肯退一步。
宋爾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睫抖了下。
不止是他,連陳月兒都被吓了一跳。
她真的想不到,她們不肯住的房子會有這麽多人願意去争。
“這……”
只一個字,就再說不出旁的了。
宋爾只覺得天災面前,人力淺薄。
他低下頭,沒再去看,把軍大衣的領子立起來整個人都裹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忽然又擡了眼,在人群裏過了一遍,好像是在找什麽人。
呂英正在他旁邊站着,偏頭道:“在看什麽?”
“我好像……沒看見江柏,”宋爾說的不大确定。
“這種村裏的事兒他一向是不來的,”呂英道。
“村長……不管嗎?”
宋爾記得,就連呂英都有些顧及,不得不對他客氣一些。
“我聽說他有個弟弟,早幾年去當兵了,現在好像軍銜不低,”呂英解釋道。
宋爾四下看了看,見都是自己人,才小聲道:“也就是說、他不怕得罪村長?”
呂英“嗯”了聲。
這世上,老百姓怕有錢的,可有錢的也怕有權的。
誰也不想拿着自己的頭去碰一碰,看能不能把石頭給撞碎了。
宋爾接下來就沒說話了。
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去。
大家扶着回到知青點,吃完飯後已經沒半點兒精力了,都累的不行。
配合着把稻草鋪到上面,稍微收拾了下就準備睡了。
“盈盈身體差,我們讓她睡咱們中間吧。”
宋爾本來是半眯着眼,困得不行了,可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就精神了兩分,“我不用。”
“怎麽不用啦,這樣好歹還暖和一點兒。”
陳月兒道。
宋爾根本就不敢想那樣令人頭皮發麻的場面,他指尖兒顫了顫,聲音都吓得不敢大了去,“我……我會搶被子。”
“你那點勁兒能搶多少,”說話的是郭蓉,她皺着眉,讓宋爾別再磨蹭,“趕緊上炕,冷着呢!”
宋爾哪能上去啊,他又不是真的女孩子,沒法子,只能一咬牙道:“我晚上……尿頻,要去……七八躺廁所,睡中間我不方便。”
可她們關心的卻不是宋爾方不方便的問題,“你尿頻?”
宋爾實在不想跟她們讨論這種問題,可話是自己先說出來的,這時候也只能僵着臉稱“是”。
王薇見男知青還沒進來,湊近道:“你這種情況要勤換內衣褲的,等等自己會好的。”
宋爾聽到她的話,臉倏的蹿紅,他幾乎有些崩潰了,“知……知道了,我……我以後會注意的。”
“那你今天先睡外面,要是覺得冷了就吱聲,”王薇柔聲道。
宋爾終于聽到了自己想聽的話,可卻一點兒沒覺得高興,“好。”
等她們都上去了,宋爾才爬到炕上。
兀自睡得很遠。
呂英進來找了塊方形的布頭,是由好幾塊破布拼起來的,正好當簾子使。
等挂上了,男知青才陸陸續續的進屋。
炕很大,可十幾個人都擠在上面,總免不了要碰着人的。
宋爾不願意碰到女孩子,就只能往左邊貼近些。
幾乎是整個人靠在了簾子上。
一簾之隔的呂英感受到身側的溫熱,呼吸微滞,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準備往旁邊退退,可男知青這邊本就人多,相互之間已經是胳膊打着胳膊、腿挨着腿了,再退又能退到哪裏去。
“宋同志。”
宋爾聽見有人喊他,忙應了聲,“怎麽了嗎?”
夜裏是很靜的,所以呂英也沒用太大的聲音,“你那邊擠不擠?”
宋爾回頭看看他跟陳月兒之間能放下三拳頭的位置,張口就道:“特別擠,不大能翻身的。”
呂英側躺着,輕聲道:“那就這樣吧。”
夜半,慢慢的,大家都睡了。
宋爾也抱着軍大衣睡得很香。
這地方算不上暖和,卻也能遮個風。
可房間的溫度對其他人能勉強堅持,對宋爾卻不行。
不知是不是因為受寒加上勞累的緣故,大半夜的就發起了熱,他迷迷糊糊的醒過來,只覺有團火在喉嚨裏燒,灼的人直想哼哼。
宋爾不想發出聲音打擾別人,可睡在旁邊的呂英哪裏會聽不到她的動靜,他坐起身喊了聲“宋同志?”
宋爾從嗓子眼兒悶出個“嗯”來。
“是哪裏不舒服嗎?”
呂英問。
宋爾這回沒吭聲了。
呂英總算覺出了些許不對,他想到上次對方被送到醫院的事,一把扯開了簾子,往宋爾頭上摸了下。
有些潮。
帶着滾燙的熱意。
呂英的睡意一下子散的幹幹淨淨,他蹭的坐起來,仔細感知了下,确實是燒着,且還在不斷流汗。
宋爾不舒服的偏了偏腦袋,說“沒事。”
呂英卻不敢輕忽,“帶退熱藥了沒?”
宋爾腦子裏一片漿糊,這時候聽什麽都模糊,只知道搖頭。
呂英只能喊她旁邊的陳月兒,“宋盈開始發熱了,你那裏帶退熱藥了嗎?”
剛睜開眼的陳月兒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就聽到了了這樣一句話,她揮揮手,差點兒打到宋爾的臉。
等明白過來對方說了什麽後,“刷”的一下沒了困意,顧不上太多,直接就下床往行李裏找了一通。
可半天過去,一無所獲。
“應該是沒帶。”
她轉過腦袋道。
兩人動靜不小,漸漸的,王薇也被吵醒了,聽見他們的話,連忙披上了襖子,“要不趕緊去村裏的衛生所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