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熒客東都漂流
第39章 熒客東都漂流
花舫的人是真交不上錢,無戶無籍。他們要麽是逃奴,要麽便是他鄉戰亂失了身份淪落至此。
官差們便把這些人上了枷,揪着人要去做苦役。本來勞役是良家子們每年的義務性勞動,可惜很多平民失去田地,淪為佃戶、客戶,被記在貴族名下替他們種地服役。正規官府機構便抓不到足夠的人。
洛陽城四圍有牆垣或者地道,或者宮室都需要修繕。
燎煙便知道了:官差們索要錢財只是個順便,抓壯丁才是他們的要務。
他從河東檔案裏翻閱過那些難纏的案例,抓人的毫不違律。說句難聽的,帝國的君主失權,核心腐爛,貴胄們一層層盤剝欺壓下去,把所有人變成不吃人便會死的餓獸,把清郎世間攪成渾濁的地獄。
血塗野草,豺狼冠纓。以大欺小,弱肉強食。
陳茗為燎煙合上檔案冊,說你看這些沒用。
燎煙疑惑,就沒人出來解決問題?
陳茗哂笑,回,一具坐在殿堂腐朽百年的大屍,他的身邊也全是只會吸血的伥魔。你覺得他們會解決?
燎煙便說,普通人活不下去,就該造反了。
陳茗便說出了那句話:賤人如草,草長成勢。他們所謂的造反無非是放一把火,燒盡自己,燒盡一切。待來年的春天新草長出來,才能煥然出新天。
青衣官差來了數十人,全副武裝。他們甚至連在此過夜的嫖客們也要勒索,美其名曰交點錢財,用官車親自送你回家宅。否則便是昨夜犯禁,也要挨板子投大獄。過夜的嫖客們罵罵咧咧從身上掏錢。
輪到燎煙,索錢的倒有些被他迷到了,聲音都溫柔好幾個度,簡直不敢相信他是個“嫖客”,說依閣下這等人才,這他娘到底誰嫖誰?
這裏插一句,燎煙的身高體長已抽到一米七五,在陳茗那裏是不夠看,放到外頭并不矮小。又在逃奔過程洗去大半鉛華妩媚,人已是郎然挺拔,蘊有不凡,十分不像尋常人家出來的。
燎煙冷着臉說:“我暫宿于布政坊,把我送過去,給你們錢!”
這批人,除了昨夜燎煙看到的花郎,被下樓的那名官差與人商量後拎出隊列,其它人皆像牛馬一樣被驅趕。
福福被帶走前,拼命扭轉身子,祈求地看向燎煙。燎煙剛想說話,狂奔而出的雉奴大叫一聲“放開我阿娘”,一個箭步沖跳,沖抓着福福的官差狠狠地咬了下去。
小孩子下了死口,官差的手臂立馬見血,慘叫一聲後把人甩了出去。雉奴撞在雜物架上頭破血流,抽搐幾下暈了過去。福福尖叫一聲,官差又幾個巴掌把人打懵。
燎煙剛抱起雉奴查看他的死活,就又聽見福福凄厲地嚎啕大哭。她的哭聲換不來同情,只換來鞭笞與辱罵,被押着拖着塞進滿員的囚車。
燎煙眼睜睜看着一切的發生。
就像剛出校園就被毒打三頓的淳樸大學生,脆弱點的哇哇哭要回家找媽媽,堅強一點的繼續咬牙找打的輕一點的,神經病就會想,媽的我要發癫我要打回去我要報社!他卻有個前提,法律平等保護所有人,管你老弱病殘還是五大三粗,大不了撒潑放刁,雖然不太雅觀,總會有出氣的口子。但是這裏不一樣,禮崩樂壞,有點權利的,有點武力的,有點門路的,都可以草菅人命。
人命不值錢,一匹馬都比不上。
已有官差們抽出佩刀,預防有變。
燎煙此時恨起自己的無能,恨吃人的亂世。恨周禮的三六九等之道,将凡人當作任人宰割的羔羊。
陳茗說的很多離譜狂嗔的話,在這裏,是全然的正确。
他無法救下福福,懷抱着雉奴狼狽地向她許諾:“福福,我會照顧好雉奴與鴉奴。也一定會救你!”
福福披頭散發,形如女鬼。她瞪大眼睛,死死抓着燎煙的手,說:“熒郎,你欠我一夜的纏頭。記得啊,你欠我一夜的纏頭!”
燎煙帶着雉奴跟鴉奴回到客舍。客舍附近便有醫館,他請了個醫員為稚奴包紮傷口,又要買點嬰兒可以喝的米糊想辦法把鴉奴哄睡着。
母子連心,鴉奴仿佛感受到母親的痛苦,一路上都在哇哇地哭個不停。一個人總是有些分身乏術,更何況人生地不熟,燎煙焦躁的滿頭大汗。
銅駝官道上,“犯奴”們被用繩子綁成一列倉皇地往前走,身後的官差甩着鞭子。附近活動的商民小販見怪不怪,依舊熱熱鬧鬧地做生意,有官差來了,就連忙送一碗熱湯熱餅,或者酒水。哦,不要錢,怎麽可以要錢呢?只期望下個月初收稅的時候,能減免一些。或者另一波亂收稅的宦官要來,這些官差能透些風聲,就感天謝地。
在午時太陽最烈的三刻,燎煙懷抱着鴉奴帶着錢財趕過來,他們也已經沒了蹤影。
他便向附近知道些內情的人打聽。
這些人便告訴他,若是去做苦役,拿些銀錢換人沒有問題。問題是最近東都周邊幾個軍鎮又在打仗,這批流莺啊,便大概率其實是被抓做“壯丁”充到前線當軍妓了。別想了,都是苦命人,只能指望來世投個好世道、好人家。
燎煙知道軍妓,是犯了重罪的官眷跟奴婢們,被發配到最窮兇極惡的前線大營,被那些過了今朝便無明日的士兵們逞洩獸欲的消耗品。但這些亂離的人何辜?
那些人便又說,都是命啊,命不好。
燎煙站在街道中央,懷中抱着失去母親的孩子,孩子哇哇大哭。他眼中也閃爍起淚光。鴉奴看他要哭,卻停止了哭,哽咽着好奇地看向他的眼睛。
燎煙便想起來福福被帶走前,拼命對他說,熒郎,你欠我一夜的纏頭,記得要還啊。
畢知梵在昨日見過天子後,受封了許多官職。今日,他便要假模假式地去祭拜所謂的家廟,天子把他的家廟用地劃分在西邊的觀德坊,他帶着部隊與祭奠的禮器走在軍馬道上。
他倒是很無聊,只想趕緊的在東都了結繁冗的政治社交,回安南道大本營。
胯下的青骢馬打了個噴嚏,畢知梵則打了個呵欠。他多看了人群一眼。
只這一眼,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出現了幻覺。他竟然看見了數月不見的燎煙。有些形銷骨立的他,站在萬人中央。
只是他在做什麽,他怎麽在哄個煩人的嬰兒?畢知梵有些震驚了。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怎麽來東都也不知會他一聲?他寫了那麽多封書信給他,為什麽他一封都沒有回過?他在安南道大殺四方都在咬牙切齒,媽的煙煙不會扭頭就把他人給忘了吧?
下一瞬,燎煙人已經上了馬車離開,竟連看都沒看他這裏一眼。
喂哎!我好不容易出這麽大風頭,打扮得這樣威風,煙煙你怎麽一回事?你連點好奇心都沒有?
畢知梵眼睜睜看着那輛馬車向着與他相反的方向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