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全
夢境全
還記得佟微月第一次與林等風見面,是十年前。那年他十四歲,自绛京上學歸家,乘着家族直升機降至老宅停機坪,一個人提着輕便行李箱走進家門,猝不及防間看見寒冬臘月裏,好一副拉拉扯扯的狗男男戲碼由他爹親情主演。
崩潰的男人,高聲的質問,冷硬的拒絕,平靜的安撫,體貼的關心,全都在他出現的一瞬間猛然墜于冰點。
所有人鴉雀無聲,有種奇妙的冷靜。佟墒雅第一時間上前幾步,若有若無遮住男人擋在身後。這個操作佟微月看在眼裏,心中明悟。
他老爹怕是瘋病上頭,已經失去常理,不管不顧了。不然若按照佟墒雅以往性情作風,他不會做得這麽外露而明顯。活似一副怕這個人吃虧的模樣。
目光落在二人臉上,平等分割。
佟微月當然知道他父親不知何時起在外徒增的流言,只是沒有想到,父親那些旖旎傳聞,終是由他本人向佟微月将這一切徐徐展開。
有些突然。
但這不算什麽。
生在富貴人家,注定了佟微月不會是一個普通小孩,他對眼前的事情沒有表現出絲毫意外和不能接受。明明十四歲的年紀,放到平凡人家合該是一個招貓逗狗的小少年,佟微月的做派卻仿佛一個大人,老氣橫秋,過早成熟。
“天冷,別不要溫度要風度。過度耍帥沒人要,老爹。”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平淡地轉向佟墒雅身後的男人,一句話扭轉氣氛,澆滅成年人之間爆發的火箭,令他們的矛盾隐入地下,留足了體面。可他也隐晦表達了立場:“我老爹行事偏激,腦子不太好,您多擔待。”
佟微月誠懇地向林等風颔首,說完拖着他二十寸行李箱走了。路過拐角扭頭的一瞬間,佟微月清晰地看見那個被他父親身影擋住,自始至終他沒看見過一眼正臉的陌生男人頹唐地束手就擒,被佟墒雅擁吻在懷中,像個木偶。從背影中都能看出他的絕望。
十四歲男孩突然好奇起今日他撞破的把戲,究竟有着何種細節。是脅迫?是利誘?是軟硬皆施?為何這個男人看起來如此抗拒卻還要不得不低頭?未知的答案藏在滿是迷霧裏,一瞬間佟微月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戰栗。
他無意評價父親的決定,只是被這種疑似全局掌控、支配一個人的感覺吸引。
那年貞市的溫度很冷,佟微月穿着單薄的衣褲,血卻很熱,興奮得掌心冒汗。
佟墒雅與林等風之間的性張力恍若精心打磨的藝術品,沒有人見了後不會為之心馳神往。任何一個收藏家都會去學着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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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心理學角度講,是致敬。
佟家人養出了兩個瘋子。
一個是佟墒雅,一個是佟微月。
“我擁有‘她’,不論是哪種‘她’。”手術室門前紅燈常亮,渾身是血的男人一針鎮定劑下去也壓不住他的發狂。
“為什麽要走呢,小爸。老爹對你不好嗎?”被緊急推上代理總裁之位的少年長身玉立,他趁着父親昏睡沒空理他站在icu病房外喃喃,他不知道徹底擊倒林等風的正是由他轉接的羞愧。
“你喜歡男人?那你以後結婚也會找男人嗎?”發小得知他人生計劃後長籲短嘆:“喜歡男人也好,你還是适合嚯嚯男人去吧,可別嚯嚯人家小姑娘。”
無盡沉默中,有他者溫柔鄉緩緩開口。
“別學你爹。”
佟微月心神俱震。
他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似久溺浮水般微微喘息。助理小夏吓了一跳,磕磕絆絆地關心:“佟哥,怎麽了?做噩夢了?”
“……沒事。”四周如晦,唯有過路車燈偶爾暈出點光。男人這才注意到他還在車上,忽然想起他們已經下了飛機,此刻應該正在開往他和厲林梢家的方向。佟微月拿過桌上一瓶冰水,以其溫度鎮定他緊繃神經,他勉強道:“沒事,現在幾點了?”
小助理看了一眼表:“二十二點四十四。”
與君合書活動直播結束得比他們想象得早,佟微月團隊深知佟微月尿性,當即拍板做決定改簽了飛機票。
或許雇主今晚不用進不去門了,夏平朗暗自想。
佟微月根本不知道楚微霜背地裏給他安了什麽戲份在他的團隊裏廣為流傳,男人有點着急想見他的愛人:“還有多久?”
“二十分鐘、十幾分鐘吧。”小助理答。
“……”
佟微月閉了閉眼,心急如焚,恨不得背後能憑空長出翅膀,飛躍數十公裏,回到家中!
他想厲林梢,很想很想。
尤其是在做那個夢之後,他非常想見到他的佳人,急切地上床。抱住他,占有他,索要他……怎麽都行。安靜地躺在床上什麽也不做,什麽話也不說也行。
佟微月不知道自己是有分離焦慮症,還是在怕什麽。他總是很擔心厲林梢一個人在家會發生什麽,怕他醒來,怕他出事,怕他種種折磨自己。
就像林等風一樣。
就像他父親佟墒雅的林等風一樣。
所以佟微月得到厲林梢後不再接去往外地,或時間長的工作,經常用安眠藥、鎮定劑控制厲林梢。這不止是因為厲林梢掙紮、抗拒、不聽話,佟微月需要時刻看着,而是更确信的,來自于佟微月心底的恐懼。
他不願意失去厲林梢。
正如佟墒雅恐懼失去林等風。
那是他失去發妻後,經歷了漫長時光才找到的唯一替代品。
厲林梢呢?
對佟微月而言,厲林梢是什麽?
一個好玩的“玩具”,一個漂亮的愛人,一個能滿足他私欲的作品,描繪他掌控藍圖的收藏品。
車廂內光線昏暗,因無人說話而重回寂靜。男人靠在椅背上,側臉輪廓隐沒于黑暗之間,唇線緊繃,有種心驚肉跳的殘酷閃爍在他黑眸中。
佟微月至今記得他第一次見厲林梢時的場景。
漫天的落雨,氣候古怪的雪山,遠遠地窺見水天一色,背着友人的歡聲笑語,驚鴻一瞥。
長發美人膚如凝脂,白得反光,他微微垂眸,仔細拉上黑色口罩,遮住了臉頰、眼下稀薄的紅暈。纖細的手指美感驚人,不知是本色如此,還是在冰天雪地裏被低溫凍得關節發粉。
他似乎是一個人,反應也遲鈍。壓根沒發現距離他不遠處,有一個男人看着他眼睛發直,直勾勾地盯着他,好不冒昧,好不失禮。
“雪山?”佟微月曾在一次歡愛裏提起這件事,他得到的是厲林梢直白到天真的語氣,純潔而無辜,茫然到底:“我們在雪山見過面嗎?”
“當然。”男人低聲在他耳邊說。佟微月吻過他鼓起的喉結,突起的鎖骨,抱着他抵死纏綿:“我曾在雪山愛你,真希望我們該在雪山相愛。”
事後他們躺在床上,佟微月側身擁他,厲林梢感受着他的體溫,昏昏欲睡間奇怪皺眉,用困倦的聲音極輕地問他:“……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佟微月曾追求過厲林梢,正兒八經那種。他雖得到了厲林梢的婉拒,沒有求得一個想要的結果,可在厲林梢心間,他是一個頂頂正常的好人。他不能明白佟微月為什麽突然翻臉,困他在天地欲望之間。
好黑暗,舊時社會暗無天日也不過如此了吧。
男人沉默着沒有給他回答。
為什麽呢?
佟微月突然感受到一股壓力,感覺自己透不過氣來。
他發現自己也給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一個正常人的、在正常社會中顯然能說得出口的理由。
“……我不知道。”
佟微月沒有說謊。
他忽然比厲林梢更茫然。
人生的岔路口轉折得悄無聲息,從此沿途的風景都失去了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