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全

等風全

林等風其人,風流蘊藉,溫文爾雅,和風細雨。無論誰人見他,何時何地,他皆有着非一般的氣韻與耐心,待人接物老成持重,卻不會過分或油膩,己與他者距離界限分明,分寸感從來掌握得恰到好處。

就像此處,他得見繼子帶回家中的伴侶,在心有所知的情況下,一不說過去,二不言細節,三不談更具體。

他只是溫溫柔柔地笑,露出一點平和的包容來,了無棱角地接納了他,接納了厲林梢。接納了厲林梢一切和所有,平穩輕柔到令人猜測懷疑,男人是否用軟肉——和佟微月一般內心擁有着一個蚌——用蚌中淺淡粉紅的軟肉上湧着包裹他,厲林梢在這個過程中不止沒有感受到一絲陣痛,甚至沒有感受到絲毫感觸,唯獨在落地後,方才後知後覺。

春風拂檻。

自己好像被風拂過。

“和他相處,希望你能開心。”穿着改制式唐風襯衫的男人年過四十,仍長着一張格外引人注目的臉龐。本該招蜂引蝶,可他又用自身特性将這點優勢款款壓下,似狂風中的扁舟,一動不動于霍亂的荷爾蒙之間,令自己完全隐于大片迷霧之中不得人尋。接不到,也無法被投射任何信號。他似乎極擅于此。旁人見了,除了朦胧間有個“這人長得似乎也不錯”的印象,便是感慨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男人在這個年紀還保持着這樣的狀态,真是難得。

至于其他的,全都被抛之腦後。想不到,思考不了。

佟墒雅此人不在此列。

十年生死邊緣徘徊、瘋狂,他俯瞰人世間的目光精準而真實得難以意料,他看得透太鏡湖邊與妻女同游的青年長得究竟是何種模樣,何等令他思念得魂牽夢萦。

彼年林等風正是事業穩固,上升之時。青年才俊眉清目朗,春風得意,同愛人感情和睦,美滿幸福。

他浸泡在愛裏,被浸泡在世間所有珍貴之物環繞之中,皮囊與靈魂頂在朝陽與水光之下,有種驚心動魄的劇烈與浩蕩随着他流轉的眼眸一掃而過,煙煙袅袅,隔着一點點也衆多的距離,模糊邊界。他不知道,若人人有佟墒雅的眼界,那麽誰人都道他燦爛如花,繁花似錦。色授魂與之皮骨将無人不曉。

如此遮掩不住這般光景,林等風即便早年修行,也抵擋不住道行不夠,自然而然因洩漏風情,鮮豔奪目,被佟墒雅抓住。随後在漫長的折磨對抗中,才像是隐形缺失的地圖被老天爺補上一塊似的,終于學會了真正的修心也修身,在佟墒雅的手下變成了徹底的完成品,得以隐藏好一身招惹是非的底色,端得住無可撼動的心神。

厲林梢本人不在此列。

他和林等風像又不像,兩人一樣的外貌優越,一樣的風華正茂,吸引牲口,不一樣的是厲林梢在保護自我一道上,比之林等風同齡時做得或許不夠好,但相關精神境界更深。

大明星生來、亦是後天潛移默化馴養而成的高敏性,讓他有了驚人通透與悟性。連所謂觀察力,敏感度,共情強,都不過是厲林梢這個個體本身最微不足道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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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林梢最厲害的,是那堪比佟墒雅受到巨大創傷後反複橫跳生與死獲得的看人真實性。他永遠直擊人心,他永遠能直擊人心,透過人性的表面,人性的纏綿與重疊。

如同犯罪側寫師,通過那絲絲縷縷的星星點點,視之為馬腳得到唯一結果:

他能看到林等風雲霧迷蒙後的追魂奪魄,能看到男人看似完好無缺的軀殼中站着傷痕累累的靈魂。

厲林梢能想象他經歷過什麽。

他幾乎都要閉目嘆息。

那富貴之家的男人,不知經歷多少次劫難與苦痛方才能這般坦然自若行走于人前。愛不是他的救命良藥,愛是他的索命追魂,他囚于愛之間,困于愛之間。軀體哪怕釋然,靈魂也會嘶吼哽咽。

“他很好。雖然有那麽一點不完美,但總歸是願意圓滿的,對吧?”厲林梢垂下眼,複擡眸,發出短促的笑聲,語調是近乎慈悲的輕聲。

美人妙目。他目光裏幹淨得好像雪正化成了積水,碎碴浮于表面之上,飄飄蕩蕩,城市的燈光倒映在其之上,融入流落風吹的間隙中。

紅的,綠的,白的……紛雜繁瑣,直到城市崩塌,它還安靜地待在原處,不曾變過。

泥濘淌濕不了他,在他的心上留下不了半點痕跡。

“……”林等風對上他投來對視的目光,一切信息都已在這短短幾秒之中明了,足以交換世間風雨。

“如此,”男人沒有敘說更多,似是放下。他隔着一張桌子遙遙看他,好意點到為止,隐藏其中:“我便不擔心你們的感情了。”

厲林梢淡笑言謝。

佟微月坐在他身旁,一時沉默不語,竟是那麽安靜。男人手握杯盞,低頭抿茶,邊上伴侶和繼父的對話飄零入耳,似無所覺。

林等風目光轉向他,他才放下,叫了一聲:“繼父。”

回到家中,佟微月眉宇間的神态有所變化,不是厲林梢見過的任何一種,而是某種說不上來的,介于放松與緊繃之間的淡漠,不知為何隐隐給他感覺距離感更重。

“我給您帶了一瓶奧坎利,”佟微月說,“上次和您說的那瓶,我給您搶來了。”

“賄賂我?”林等在佟家十五年,何其了解佟微月。男人對他那點心思了然,不免搖頭輕笑:“你們呀,仗着你們墒禮叔好說話,總要從他那裏順東西。”

接着他側臉對厲林梢道:“佟家有幾位長輩,是他父親的各支手足,不算年長,很好相處。這幾天他們都在國外,暫且見不到。不如改天你來,見見他在佟家人面前什麽樣子,回去笑他。”

見家長,見家族這種事,就這麽輕描淡寫被他大事化小,說得輕松妥帖了。

厲林梢會意他的善心,順勢開口:“看來他在其他人面前很不一樣,您說得我有些好奇了。”

佟微月作為兩人橋梁,卷入話題中心,卻沒有插嘴的意思。他是一個沉默的人,厲林梢一直都知道,但眼前佟微月的沉默,好似有一點不同尋常。

大明星有所感,一眼望去只看見男人面色如常。

他沒看見佟微月微顫的睫毛,隐藏于防禦之下的暗流湧動。

林等風看見了。

“潼潼少年成事,抗家抗族,那些孩童般的壞心眼,往往流于內部。”這男人看他一眼,佟微月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閃而過。林等風說起繼子,三言兩語聽者自能從中窺見體貼關心:“那等模樣,你在我這兒是看不到的。因為我和他父親的關系,他時常充滿保護欲,初見起至今,永遠像頭威風凜凜的獅子。保護家人,保護領地。”

“他在意一個人,愛一個人,表達方式或許不同。總歸是殊途同歸的。”

男人戳破了佟微月那層玻璃泡沫。

“你現在沒看見,是他還有包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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