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篇:「獎狀」

第三篇:「獎狀」

縣城的征文比賽結果出來了,我得了二等獎,張慧琳得了三等獎,學習給我們組織了一個頒獎典禮。當主持的同學在臺上叫出我的名字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還是小高老師叫我,示意我上臺領獎,我才反應過來。我在學校所有人的矚目下走向那個舞臺,頒獎老師把獎狀遞到我手裏時,我還是發懵的狀态,感覺很失真。沒想到,我也有站上舞臺被所有人矚目鼓掌的瞬間。我露出坦誠真實的笑容,我貪念這種感覺。我目光落到手中的獎狀上,看着正楷的季月二字,我想到了癡兒。

癡兒,你知道嗎?我因為你,因為懷念你而獲得了所有人的目光。

這樣看來,這個獎應該由我和癡兒一起領才對。真是遺憾,我失去了癡兒的消息。

我拿着獎狀回了家,拿給了老季。

第一次帶回我獲獎的消息,我有些緊張和忐忑,擔心老季的反應。回了家,我書袋子都還沒取下來就走到了正在鋸木頭的老季面前,雙手捏住書袋子裏那張薄薄的獎狀,看起來別扭又羞澀。

老季擡頭看了我一眼,繼續拿着已經染上一些鏽斑的鐵鋸刺啦刺啦地鋸着木頭,說:“站這裏幹哇?飯在鍋裏,自己去吃,吃了把碗洗了。”

“嗯。”我點頭應下,低下頭說:“我......我今天獲獎了。”

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老季老了,聽力已經大不如從前,大聲問我:“說啥?大聲一點!”

“我說,我今天得獎了。”我一下子抽出那張獎狀,給老季展開,大聲再說了一次。

“獲獎?”老季疑惑的聲音響起,大約頓了半分鐘才下手中的鐵鋸,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接過那張獎狀,仔細盯了好久,似乎在确認那上面的确是刻的我的名字。我的嘴唇緊抿着,眼皮上擡去觀察老季的表情和眼神。最後我看着老季苦老凝重的臉龐綻放出笑容,他高高舉起那張獎狀,對着那昏黃的太陽又欣賞了好幾遍。嘴裏還叨叨:“好啊,好啊,有出息,我孫子有出息。”

孫子,好陌生的稱呼,長這麽大,我還沒有聽過老季叫我孫子。牙仔聽得最多,一個平平無奇,毫無愛意的稱呼。倔驢子則是打罵我時的專屬稱謂。不過今天我不讨厭老季,今天的老季是我夢想中的爺爺。因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反應,得到了認可。

後面幾天,我出門上學,村民看見我就誇我,說我作文寫得很好,是可以出現在書上和電視上的。這當然是誇大,我有天分,但微不足道。我猜想應該是老季出去吹牛吹出來的。說實話,我不喜歡這樣誇大其詞的稱贊,因為我很笨,我不知道如何委婉面對那些稱贊,我怕傷了某些假意的贊賞,惹人嫉妒。可老季不管,只在乎自己的面子,關于我的傳言越來越離譜,老季甚至在有一天回來攬着我,手拿那張被框裱好的獎狀,豪氣萬分地說:“過兩天,我給你擺兩桌。”

我不想,別扭回道:“不用了,就一張獎狀。”

可老季絲毫沒有聽見去,自顧自說:“擺哪裏好呢?”

老季說到做到,真的請來了一堆村裏的人,大多是跟老季常有往來的男人。一堆人湊在一起觀摩那張“厲害”的獎狀,衆人都伸手摸上一把,框裱玻璃上面落滿了污濁的手指印。

“好啊好,真厲害。”

“就是就是,寫的是什麽文章啊?”

“肯定是很厲害的文章,不然怎麽會得獎。”

“對,還縣城裏人發的。老季,你有個這麽厲害的孫子有福了。”

男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恭維老季,老季被誇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說:“哪有,哪有。”

但從表情又可以看出來,這些話對老季來說很受用。

我作為得獎主人,作為事件的主人公,我在此刻卻沒有絲毫的話語權,我也無比厭煩這樣虛僞的場面。所以我出門逃離了,我躲到院裏子,又徘徊到玲花姐家門口,透過已經挂滿蛛絲的窗格看進去,想要找尋一點過去的記憶。直到福旺的一陣狗吠聲傳來,才将我從記憶的河流裏拉扯出來。我尋聲看過去,只見福旺豎着尾巴,四肢抓地,沖着門口将要到來之人狂叫。

看來所來之人不善。

只見楊本川帶着一群人直直闖入,一人手裏還拿着一根木棍,将沖上前狗吠的福旺打了兩棍子,福旺被打,後退幾步,露出獠牙惡狠狠地盯着那群人。我擔心福旺再被打受傷,召喚它:“福旺,過來。”

福旺很聽我的話,轉頭委屈嗷了一聲,再跑回我的身邊坐着,一起與我觀望着楊本川。楊本川看了我一眼,臉上浮現出虛假的笑容,問我:“你爺爺在家吧?”

村裏人都知道老季今天在請客,這話是明知故問,更顯虛僞。我沒回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是誰在外面鬧啊?”

老季走出來,站在門前,看着院子裏的人,拿出一家之主的威嚴說:“我記得我今天沒請你們啊。”

楊本川聞言也板着臉:“你不要忘了你之前說的話,我們談好了的。”

什麽談好了的,我仔細聽着,認真觀察着老季和楊本川的表情。想從一個皺眉,一個癟嘴看出事件的真相。

“是談好了的,但不是今天。”

“就是今天,上面發了文件,明天必須動工!”

“上面發文件管老子什麽事,老子說今天不行就是不行。”老季也很強勢。

“季永全,之前你孫子弄我孫子,我之所以願意就那麽算了,你以為是為了啥?”

楊本川喊着老季的本名,這個名字很久沒人叫了,就像只是個符號,為了某些特定時刻才出現,連本人聽見都有些呆愣,似乎在找尋自己。我也從這句話裏提取出了重要信息。原來之前楊本川并不是因為害怕老季,而是老季為我做了妥協才肯“寬宏大量”。

“你要實在不動,那我就請人動。”楊本川威脅老季。

老季是個何等驕傲的老頭子,哪裏願意這樣,也背手走向前,罵道:“不許給老子動!”

雙方氣勢洶洶,都互不退讓。直到有人倒下,我才邁開腿走入人群之中。

我尋着嘈雜的聲音走入人群中央,發現老季面色蒼白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害怕老季出事,雖然他老是罵我,老是打我,但老季給了我家,而我也只剩老季了。我焦急地趴在老季的一旁,一遍又一遍大聲喊着:“爺爺、爺爺。老季!”

可老季依舊沒回我,我大逆不道地喊老季,他也再不能罵我。我寧願他現在起來罵我一頓,打我一頓我也能接受。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老季居然就那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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