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場上與場下

場上與場下

太陽金擂臺是湘伊堂的招牌,人都往這裏聚,大筆大筆的資金也都往這裏貼。

不愧其太陽金一名,擂臺的造型做成了階梯狀的景泰藍鳥籠子,富麗堂皇到誇張的程度:黃金外框雕飾着中古的花紋,一根根鳥籠子的柱子都是由上萬根細如牛毛的絲擰成的。通道口是一扇镂空的金門,被掐絲琺琅黃金鎖鎖着。

懸浮的球狀講解臺類似剛跳出來的熱鳥蛋,帶着兩位鬥志滿滿的講解員,活潑地到處亂逛。

六個決鬥臺懸在視野最佳的鳥籠第二層,從一到六依次編號,也就是說同時進行六場比賽,觀衆愛看哪一場看哪一場。

周楠将登場于第三號臺,它的內部鑲滿了不規則的碎晶顆粒,在某個角度有亮晶晶的反光刺眼,如是華麗的月光碎石鋪就的。

地席貼滿了兩道長條狀的防滑貼紙,一道是灰色,另一道是藍色。

頂端的籠鈎不太牢靠地鑲嵌着一枚歐若拉之鑽——閃亮的大美人,并被精美的雪花石包裹着。

賞金獵人跟貪婪的巨龍一樣,對璀璨閃光之物無法抗拒,周楠想到了浔東,這抹動人的光彩絕對是他眼饞的貨

周楠十分放松,還有閑情揶揄地笑着,微微弓着腰,把胳膊搭在浔東的肩膀上。

“幹嘛?”浔東心裏一陣發毛,抖掉這條灼手的手臂,往奧蘭身上瞟,嘴上胡咧咧:“好歹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當着人的面,注意着點兒……”

周楠給了浔東的腦袋一巴掌,挑着眉問:“你的目的不是那個?”

浔東仰頭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嘆:“我的美人!”

但他強撐着臉面,不屑一顧地撇嘴,“粗俗!廉價的塑料殼而已,老子不稀罕……不稀罕。”

“我稀罕,若是你來給我上墳——你會的,記得捎給我。”周楠悄聲對浔東說完,扯下寬松的西裝外套,推着裝死的奧蘭登上擂臺。

浔東迎着歐若拉之鑽的強光眯眼,突然想到了什麽,東翻西找,掏出來那枚偷來的BB機。

BB機的顯示屏已碎了,再沒有人會知道它曾顯示過三冬瓜的名字。

浔東用白灰色的指甲摳了摳BB機,無法摳出來,便用手套下的尖刀削了幾下,抖掉碎渣子,只扔給周楠一個黃金空殼子。

浔東交代道:“收好。不太對勁的話,瞅準空隙,用這個砸,或許能一擊斃命。”

“多謝。”周楠摩擦着滑膩的金子,巴掌一用力,将其捏成了一團。他想到了滾燙的熱油的冷縮,往奧蘭身上看。

奧蘭呆呆地敬了個禮,颔首道:“周先生,您應該往上看。您與我的對手是他。”

“我也在看他。”周楠冷淡地挪開眼,瞄向正在自由活動肌肉的上思。

奧蘭用擔憂的語氣問:“您一只眼忙的過來嗎?”

“這不是您該操心的事。”

“您為何帶我去?”

周楠重新推動輪椅,徐徐道:“因為我的手能忙得過來,我喜歡偶爾物盡其用。”

浔東沖兩人招手,略帶諷刺地祝福道:“希望送去死的人是兩個,不幸的話才是三個。”

*

上思是一位精神倍爽的小夥,适合在動物園與頑皮的猴子較量,對面是周楠這種要死不活的人,純屬是他的侮辱。他具有的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還更激發出周楠向下的力量。

周楠帶上場兩種“武器”:一個是能不用當人使的奧蘭,他當着審核員的面是這麽講的,審核員見怪不怪地任他倆通行了;另一個浔東交給他的疙瘩黃金,巧的時候能用它撅動一頭牛,更巧的時候就是容易被他人敲詐勒索的禍害。

觀衆也很為周楠和奧蘭的登場編造理由。

一人扯着夥伴的袖子叫:“快看,三號擂臺。怎麽一邊上場兩個人?!”

夥伴奚落道:“什麽兩個人?你眼瞎了,一個坐輪椅,一個弱不禁風的瘦子,合起來那就是一個人。”

“沒事,不管是幾個人,到最後都會是死人,死人是沒有數量的。”兩人後面的大漢搭腔道。

周楠踩着的地席貼紙是灰色的,上思踩着的是藍色的,楚河漢界,泾渭分明。

上思擺出架勢,步身合一,定如卧虎,類似刀光劍影裏的拳術武夫。

上思是一位崇尚中華武術的高手,這一點周楠頗為關注,因為周楠對武術略懂皮毛,少時還曾渴望求師問道,精攻某一派。

上思踢踢腿,試探性地沖上周楠,問:“你會什麽?”

周楠騰挪避開,一旋身,按住左側的輪椅,說:“喝酒倒油說哈喽。你呢?”

話問完,周楠不講武德,一抖輪椅,掀飛了無辜的奧蘭。

“東江客家拳——南螳螂。”上思甩開上肢,一張手,攥住從觀衆席丢來的橡膠棒,朝周楠行了抱拳禮。

“那我是雜家。”

周楠拽開雙腿,奔跑,掼起輪椅朝上思的頭顱中央夯!

砰!

橡膠棒軟迎一瞬,再急速圓滑地撞上俯沖的輪椅。

上思耍了滑頭,他身上有魔法加持,肌肉重的堪比一座山,力氣都能把一輛坦克車鏟起來。

周楠的力一與橡膠棒抗上就洩了,從頂而降的壓力壓得他雙膝微微打顫,控制着要斷的手才勉強支撐住輪椅。

金屬輪椅終究扛不過上思的大力,軟的像剛壓出來的面條,越來越彎,銜接口在崩裂,螺母在崩碎。

哐哐哐!輪椅豁出老命,終于還是散了架。

周楠沒松把手,血手拖着輪椅的殘軀,側閃跪地,躲開再來的飛棒。

上思卻不給他絲毫喘息之機,落膊沉肘,一道棍棒宛若墜落的彩虹,從天而降,擊中他的腹部。

仿佛是一記巨人的重錘敲擊,後背的脊椎都在發麻,隐隐要裂出一道東非大裂谷。劇烈的疼痛如噼裏啪啦的鞭炮,讓他瞬間喪失了潰敗的呼喊。

浔東大為駭異,跳到擂臺一角,抽搐着雙眼呼喊:“周,魔法!該死的魔法!”

“我沒有……”周楠折着欲斷的骨頭,痛不欲生地擠出聲音。

“老天,你快沒命了。”奧蘭小聲道。

“不會。”周楠緩了緩力,用雙肘撐着地跪起,

他能夠站起來,只是上思的棒子照着他的腦門來了一下。

他躲過去了,可搖搖欲墜地撐了三秒鐘,不堪重負地再次趴下。

棍棒不會手下留情,一下接一下……周楠的眼微微眯起,見到了跳躍的殘影,忽明忽暗,宛若深海之下,魚類滑動的光束。

他觸摸着冰涼的地面,用臉頰、用雙唇、用雙手、用閉上的雙眼……碎晶體撲滿了他的皮膚,他聽到了掉落的碎音。

他心裏憋悶,默默想着:這輩子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終生都要與土地為伍了。

這沒什麽不好,很多人都認為土地是肮髒的,手背落了一塊爛泥巴都吓得要死。

他與此截然相反。

他曾經熱愛土地,熱愛土地的任何形式,曾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發覺他的琉刻監獄是土地“生”出來的,驚喜的無以複加。

他的左手無意識地防禦,滑到了流血的額角,沾到了些易散的溫熱和血的顏色。

他把晃動的手掌心放在臉前,取下眼罩。灰眼珠一閃而過,他合上了雙眼,僵硬地呼出一口熱氣。

“到時間了嗎?”周楠的意識不甚明朗地問。

上思居高臨下,踹踹他的左臉,棒子架在肩膀上問:“會說再見嗎?”

“不會,不會。他不會!”奧蘭雙手攥拳敲地,插話道。

周楠費勁地翻了個身,指向比他還像死狗的奧蘭,笑着請求:“我想他先對世界說再見。”

“我答應你,你斷氣之前,我會解決了祂。”

“行。”

快到時間了,一等奧蘭去世,琉刻監獄和周楠立即就會回歸土地的懷抱,一切苦厄終究過去。

在旁的浔東精确猜中了周楠的想法,氣怒地蹦跳着拍打防爆隔離牆,發狂地喊叫,“琉刻!周!琉刻!你不能死,你他媽的不能死!你不能!我把盾冬的狗叫來,我會的……你在搞什麽!你最起碼得奪回來再毀去!”

奧蘭用胳膊撐着地,一公分一頓地滑爬到了周楠身旁,握住他的手,拇指輕柔地撫摸他手心中寡淡的血色。

奧蘭責怪他道:“我不想死,你個白癡。”

周楠仰起血流髒污的腫臉,意志消沉道:“抱歉,我無能為力。你确實被我害慘了,但這也是你自找的,這是你成為阿德教皇走狗的代價。”

奧蘭搖搖頭,語調輕快地說:“我只有代價,沒收到任何回報。有點不太公平,您認為呢?”

“下輩子吧!我給您當牛做馬。”周楠撐起身體,條件反射般地推了下奧蘭。

上思丢了橡膠棒,接二連三地劈手來,擊中周楠的肩椎、太陽穴、腹部。

最重的力凝縮在一顫一顫的胃部,周楠痛苦地低吼,面色憋得通紅,偏過頭嘔出消化了一半的鴨子肉渣。

他嗅着酸臭的氣,注視着奧蘭漠然冷漠的面孔,上半身像脆弱的折尺一樣彎了起來。

“這是您說的,親愛的周先生。我不要您當牛做馬,我要您滿足我的一切需求,尤其是讓我操個夠。您最好給我記牢了,到時候別沖我哭唧唧地喊疼。”奧蘭以只有祂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面無表情地說完。

緊接着,祂說了下一句,嚴肅地大聲道:“可憐的人。周楠!我有一個孩子,一個喜歡小豬佩奇的孩子。我不能死,您也不能死!那個孩子……對!那個孩子視您為偶像!”

孩子。

周楠用力睜大雙眼,面部的肌肉繃得過緊,眼周的部位正微微抖顫。

他記得孩子,不是他的孩提時代,而是他從未真正見過的一個孩子。

在他的十六歲,放在女士身上是花一樣的年紀,放在他身上也同樣,他參加了一場小規模的戰争。

那個時候阿德教皇對他的管控還不太嚴格,永痕之環才只有泥鳅粗,他能夠一路舟車勞頓前往北方邊疆。

他在擁塞的車廂內想偉大,幻想跨越北極圈,與北地政權結盟,重獲琉刻監獄的掌控權。

當他望到重重疊疊的普列蘇基山脈時,他被一個穿着流蘇長褂的男人抓住了。

他與男人争鬥,在草叢中翻滾拳打,傷痕累累也不停手一下。

這之中,男人一直在喊:“嘿,小子,小子,我是在救你,救你!”

周楠棋勝一招,舉起一個石頭要砸男人的腦門時,男人認栽般舉起雙手,連連吞咽着口水,震悚着說:“我是在救你和我。”

咚,周楠撂了石頭,石頭滾落草叢中。

名為普昂的男人抓住他的手站起。

普昂來自雅安帝國最北的邊界,一個以放牧打獵維生,時而兼運倒賣軍事武器的純樸的小村落,與北極圈只有一座軍事壁壘阻隔。

而村民并未真正失去國家,因此誰都不服雅安帝國管,憑借地形優勢,成為了北地政權忠實的擁趸,與雅安帝國的治安官長久以來水火不容。

兩周前,村民舉行了大規模的游行抗議,要求獲得北上打獵的權力。

治安官沒處理好,把村民真的當成與北地政權狼狽為奸的狂徒,暴力鎮壓,槍死了三個青年人。

流血的犧牲讓村民的反抗愈演愈烈,家家戶戶揣上了獵.槍,踐行零敲牛皮糖戰法,導致雅安帝國不少的駐紮軍人被絞殺。

這一則令人絕望的遠疆暴.亂,堪稱本年度雅安帝國最恐怖的暴力襲擊事件。

普昂所在的小隊探聽到雅安帝國派出的先遣軍今日必經此小道,因此守株待兔,在小道的山谷處設下埋伏。

像周楠這樣一人由南到北進入埋伏圈的人,絕對會被擊殺,因為村民不知道雅安帝國派出的軍隊是一群人,還是一個本領強大的魔法師。

村民對魔法師的恐慌,會讓他們粗暴地用槍林彈雨對待任何一個迎面走來的人。

普昂是一個半吊子魔法師,為防止類似于周楠這種無知的過路者命喪當場的事态,特意擔當前線巡邏者,能救一個是一個。

他認為周楠不具備魔法,才會卡住周楠。

打仗的總說人生怎麽怎麽樣,愛談家人咋了咋了。普昂架起槍阻攔敵軍之前,給周楠介紹他早不幹魔法師了,專修的是地質勘探一門,但從未走出自己的小村子。

他還掀開長褂子,露出貼着胸口放的一張三寸黑白照片,惆悵地說他擔心他的小女兒嫁不出去。他這個父親操的心委實太早了,他的女兒最多才三歲!

話說到此,敵軍來了,他們是一批混有幾位魔法師的正統軍,沒把山溝子的村民放在眼裏,大張旗鼓地就來了。

周楠在這場戰鬥中是位避世者。阻擊戰開始時,他躲在山巅,架起單筒望遠鏡,看到普昂及其小隊挨個死去。

普昂是倒數第三個死的,他被天上丢來的炸彈炸飛了,□□橫飛,血肉模糊。

周楠離的遠,但被幻想中的轟炸機投彈的聲音炸得耳膜作痛。

待到一切平息,天黑了,月牙彎彎,硝煙淡淡,夜露糊住望遠鏡的鏡片。

周楠漫步在碎屍與血泊中,走下高不可攀的山巅,撿起來普昂被炸飛的左手,順着坦克碾壓的路線,到達火光沖天的小村莊。

他在夜露覆蓋的土地坐下,叼着一根受潮的紅雙喜,把斷手扔進火中,不動如山地觀望着。

天快亮時,他直面仰躺在草叢裏,等待着。等到炙熱的陽光照滿他涼飕飕的身軀,他也沒有感到絲毫痛快的熱度。

他望着燦爛的無垠天穹,想到一件事:普昂再也不用擔心女兒嫁不出去了。

然而,他沒想起來要走。

小鎮居民有一千多人,被赤焰燒死了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被炮彈打死了。

因此,雅安帝國的最偏北的小鎮往南移了。

臨近傍晚,他落入阿德教皇追捕他的光鬼影手中,被當成一條逃家的廢狗,裝在破魚網中,被運送回麥頓城。接着就是,他更大幅度地失去了自由。

“周楠!周楠!”奧蘭的呼喊聲,震碎了他過往的記憶碎片。

與此同時,上思震威一喝,一只手尅着他的脖子,把他舉得雙腳離了地。

全場歡呼,掌聲不斷,期待着,期待他斷氣的那一刻,一位英雄的誕生。

“英雄——上思!!!”講解員吼得大鑽石都在抖動。

“奧蘭!您沒告訴我您有個孩子。”周楠掙脫着上思的鉗子手,氣急敗壞地低聲質問道。

奧蘭擠了擠眼說:“我以為這無關緊要,您不這麽認為嗎?”

周楠嘆了口氣,絕望地放棄掙紮,對奧蘭說:“你逃吧。”

“我沒有腿。”

“抱歉,我忘記了。”周楠奮力氣喘了下,立即擺頭訓斥道:“但你不是用腿思考的傻瓜,你的雙手不是擺設,牙齒也能适當使使勁。”

“好吧,好吧,您別發脾氣,您安心死好了,我盡量用力逃吧。”

在奧蘭手忙口亂,不知道該如何進行逃跑,還有該如何在大庭廣衆之下不太那麽引人注目地把上思結果時,浔東在臺下驚慌地跳腳了。

浔東的手臂垂下,并不激動,反而是壓抑地喊:“你應該開第一道鎖了,開吧,開吧,周,我的主。”

奧蘭挪挪眼看他,愉悅地心想:嘿,瞧啊,這家夥也被周楠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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