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逆轉
逆轉
周楠聽到了浔東的祈求,垂下充血的右眼,一眼看過浔東後,瞄向奧蘭。
奧蘭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畜牲,或是一灘污穢的爛肉,沒有一絲惹人疼愛的意思。
祂距周楠有七八步,懦弱不堪地卧趴在地上,開裂的指甲無措地刮拉着地席,沾滿周楠的嘔吐物的左褲腿雜亂地窩成一團;右褲腿被祂墊在癟癟的肚皮下。
祂根本沒法逃,手臂的力量衰弱,能做到的也只是用指甲刮刮地,牙齒更不用說了,估計跟浔東的蛀牙一樣不結實。
即使祂是這樣,上思也不會放祂一馬,太陽金擂臺只有一位活着的,那就是勝利者。
喉嚨口泛起愈演愈烈的火燒的窒息,從神經發射來的火焰又來,周楠快被內外兼有的毒火燒得死去了。
在極度昏沉和焦躁中,他眼瘸了,竟從奧蘭漠然觀察的表情中提取到了最發自內心的真誠父愛。
他的心動了,心痛了,為一位擔憂孩子的臨死父親。
再怎麽樣,他想着,他都不能再一次看到一位孩子失去父親,尤其這個孩子還喜歡小豬佩奇。
确實應該開第一道鎖了,這是他唯獨分享給浔東的秘密:他能開啓琉刻監獄的第一道鎖,也就是封鎖囚犯魔法的鎖。鎖叫左鎖,也叫第一道鎖。
浔東在左北升方軍事碉堡犯的叛國罪,絕對會讓他在琉刻監獄永無出頭之日。
習慣刀尖上舔血的賞金獵人光一這樣預想,就已感到生不如死。
浔東不需要證明預想是否正确,他在押候審時就已痛不欲生了,慌得跳了腳,着手請狐朋狗友幫忙收拾家當,準備逃去北地政權。
周楠不願與唯一的朋友天人永隔,也不願與他終生不再會面,便冒着被阿德教皇完全監.禁的風險,脫口而出了他能給一個人開第一道鎖,這一可大可小的秘密。
一解除封印魔法的第一道鎖,在阿德教皇手中的琉刻監獄也只是個防控度比較嚴格的一般監獄。餘下的逃脫,對逃難小能手浔東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不過沒輪到周楠大顯神通,紅夫人就已大發慈悲,幕後打點好了一切,在貿易委員會胡言亂語的掩護下,把浔東安然無恙地揪了出來。
但擺在周楠面前的困境,不止是開第一道鎖,還有開第一道鎖有什麽用處?
也就是說,對誰開第一道鎖,會效益最大化,讓他反敗為勝?
随随便便一個小混蛋肯定不行。
其實,上臺之前,周楠已計劃好了,在他臨死前,永痕之環的烙印會松動,琉刻監獄會被放出來,然後被他化作上萬根刺碾碎上思。
雖然可能會把湘伊堂全毀了,甚至是半個第九祥島,不過這都跟死了的他無關了。
他有絕對的把握,他經歷過好幾個快死的關頭,特別是放出一定分量的血,琉刻監獄總是被他重新握在手中,無一例外。
如今是不行了,他的責任感在某個時候就會史無前例的強烈,現在就是這個可惡的時候。
死不行了,他得活着了,最起碼得等與奧蘭解除婚姻關系,安排好祂倒黴混賬的兒子再說。
浔東精确把握了周楠的神色變化,籲了一口氣,早有準備地大喊:“孫老三。你可以的!”
孫老三,周楠認識這個人。他是融彙各家武術的高手,曾被周楠視作拜師學藝的第一人,最主要是那個時候他離周楠的住處最近,除此之外,他高超的武學造詣也不可小觑。
周楠在紅夫人身邊時,曾與被孫老三操縱的大塊頭過過幾招,被秒成了渣渣,不比今日好看。
孫老三的志向是開一家拳館,他有一項練得爐火純青的魔法與之協作:接受他的人,能夠與他的肢體動作趨近同步、力量趨近同效——意思是由他操縱對方的軀殼,最大限度地發揮武學的妙用。可以說,完全是為這場擂臺賽扭轉敗局量身定做的。
孫老三的拳師夢想剛一想出來就黃了,怪他賣“阿帕達斯”賣的瘋魔,連變相給北地政權遞送雅安帝國的情報都沒察覺,導致雅安帝國的一個海上堡壘被炸毀。
他與浔東一樣被指控犯了嚴重的叛國罪,卻沒那麽好命被有錢有勢的貴族大老爺撈出來。
因孫老三昨日的禍,得周楠今日的福,在此緊要時機,入了琉刻監獄的孫老三才可作為救人于水火的英雄登場。
“孫老三。”周楠隔着衣服,顫着僵硬的手指,觸碰發燙的永痕之環。
指尖綴滿光輝,光輝照亮一角,琉刻監獄第三區789號囚牢中的孫老三的第一道鎖解開了。
孫老三正蹲坐在一塊紅板磚上,喝着醬油似的鐵觀音,筷子使的像兩把虎虎生風的大刀,扒着土筍凍狼吞虎咽地吃。
“在呢。”孫老三驚愕地回答,殘渣剩飯從嘴裏掉了一堆。
“幫忙,解、打、上……”周楠快被掐斷氣了,一句完整的話也傳遞不出來。
“曉得了。楠少爺,勞您辛苦了。”孫老三摸了把光溜溜的頭頂,一個翻身,至深灰色的鐵門前,圓實的肌肉鼓起,紮起馬步,捶了發涼的空氣一拳。
周楠心無旁骛地出拳,借着孫老三的力,近距離的全力一拳,打得上思的腮幫子都要甩出去了。
眼中靈光閃動,上思後撤并掃腿。
周楠輕躍一跳,輕而易舉地反扭他的腿。
叮——中場休息十分鐘。
“楠少爺,他是什麽路數?”孫老三給周楠施完治療魔法後問。
“客家功夫。”周楠把奧蘭抱放在防護欄前,叮囑祂乖乖別動。
奧蘭道:“我能保證我的腿不動。”
“您的嘴最好別動。”周楠捂住奧蘭的嘴,示意孫老三說。
“巧了,客家功夫我會。他攻,咱防。有何趁手給使的?”
周楠撂下奧蘭,拐了幾步,抓起剩下的如同旋轉栅門的輪椅鋼架子。
“真磕碜,湊合能用吧。”
周楠更不講究,當即回:“能用就成。”
叮——比賽繼續!
孫老三的功力深厚,周楠亦有些練家子的氣态,兩者合一,彰顯客家功夫不是問題。
上思是個好手,蝦公腰、筲箕背,棍點的寸勁兒拿捏的恰到好處。與他對戰,單憑身法功夫來說,絕對是周楠高攀了。
“食過夜粥。”孫老三誇了敵人一句,意思是說上思有兩下子。
孫老三認真了,手眼齊動,與周楠心神合一。
周楠如是半個孫老三上身,身如柳枝一漂移,逼步挑起輪椅杆,柔力化去了上思虎虎生風的棍擊。
他不做停留,如獵殺雀鳥的蛇乘勢飛擊,穿手撥開激蕩的金光,狠劈上思喉脖一掌。
上思的雙腳輕靈地一扭,繞着風力翻滾躲避,不過晚了一步,結結實實地挨了周楠一擊。
奧蘭鼓掌賣力叫好。
全場被震了一下,接着掌聲雷動!
“哇哦!我的眼都看不過來了!!”講解員條件反射驚嘆道。
“好!真妙手!”孫老三贊了周楠。
上思壓下重咳,撿起丢下的橡膠棒,爆發螳螂獵食的速度,身法百變朝周楠撲去!
他的肘部攜帶全身精力短徒發功,破出周楠的諸多防禦;迅疾,橡膠棒尖端如锛子,迸發洶湧殺氣,瞄準周楠左脖的大動脈!
“騰起!”
周楠也不知道被上思壓着,怎麽原地跳,他又不是飛龍,不過,他掃了一眼乖乖聽他話原地未動的奧蘭,想着也乖乖聽話吧,就腦袋放空跳了,誰知上思竟急速收手!
這個時候,周楠才看明白,上思的步法不穩,肩膀比脖子靠前,若是上思執意進攻,周楠攻他下盤保準能把他撂倒。
上思一擊不成,繼續起起伏伏地糾纏周楠,抓住時機,接二連三來猛擊。
周楠在近身戰中協調陰陽氣,緩運氣、急用力,輪椅與肩平齊,多次擡臂抗擊。
聽到嘎嘣一聲脆響,輪椅和橡膠棒都碎成了三段。
“呵。”
周楠縱然縮手轉身,揉腰幌肩後移一步,紮了個高窄的馬步,吞氣沉浮,正待以攻為守,上思卻翻開手心,投出沾有朱紅毒藥的針槌!
浔東提起一口氣,攥手成拳,暴怒大喊:“靠!!忘記這貨也是臭不要臉愛耍陰招的混子牛仔了。”
“拐!”亮光一閃,孫老三高喊一聲。
周楠迅速收力,腳尖一挑,挑起地席的一塊碎鐵。
呲!針槌擦着碎鐵,=斜飛沖天。
奧蘭張大嘴巴仰望,呆愣愣地道:“啊……好高喲。”
同一時刻,周楠半個圈步一走,速勁出十字拳,正中上思胸膛,乘隙再彙氣,鎖住上思的雙腳,扣手架肘,連連錘擊上思的心口。
咚咚,上思的心髒碎了,但不是因為周楠。
臨死前,在碎晶顆粒反光中,上思看到了将他擊敗的美景,不是什麽神秘武術師傅的老殘魂,而是一抹深海巨獸的觸角,宛似黑塞童話中的王。
“美。”上思雙臂張開倒下了,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鑽石閃光。
奧蘭噘噘嘴,吹了個意興闌珊的口哨。
周楠抽手站直,徐徐收着氣,松着用力過度的手腕,對孫老三道了聲謝。
“不客氣。改日若是有閑,給我弄一盒子榧子吃吃。”
孫老三裂開牙花子笑,笑容未擴到最大,突然收了起來,警惕地張望有響動傳來的門外。
“典獄長……”門外傳來輕微的聲響。
‘來了,我的榧子吃不上了,真他娘的來得快。’孫老三沉痛地想,右手撿起一根沾有醋汁的筷子,在破褲子上胡亂蹭了兩下,用力一投。
筷子拙裏藏機,撕扯空氣,勢如破竹,刺破生鏽的鐵門,正中一個戴軍帽的中年男人的右邊太陽穴。
一擊必殺,筷子穿腦而過,左右各露半寸大的頭端。左端挂着一滴血,右端挂着一滴醋。
周楠猝然感受到擦耳而過的殺戮狂風,第一次時間辨認出這是發生在琉刻監獄內的。
周圍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風聲。
他愣愣地往後一看,在孫老三的眼裏,他看到一個人倒下了。
尚未覺察出這是何大人物,就有獄警在混亂的尖銳口哨中告訴他了——“十八號典獄長死了!”
琉刻監獄的十八號典獄長被孫老三殺死了,好巧不巧,就在他開琉刻監獄的一道鎖的時候。
這會怎麽樣?周楠不難想象。
咚咚咚!血在倒流,指尖懸着一疊雪花似的冰涼。
周楠快要被氣笑了,他領悟到他被坑了,被浔東,被孫老三,被奧蘭,被數不清的人!
最主要的應該是被浔東坑!
他動了動嘴角,嘗到嘔吐後發苦的氣味,邁了幾步,倚着寶石光而站,冷酷的态度讓人感覺他站立的地方是深淵。
他的右眼透過光孔,抽絲剝繭一般,直達琉刻監獄,極快地鎖住孫老三的魔法。
鎖得越來越緊,緊到他已能接住琉刻監獄的魔力,利用孫老三的魔法。
孫老三虛弱地扶住牆壁,顫栗地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很遺憾,我不要你的知不知道。現在,我只要你永閉雙目。我很感激你,但抵消不了你欺騙我的惡行。”
嘣的一聲,孫老三的骨頭碎掉了,一整條黝黑的脖子後彎到汗津津的背上,嘴角流出渾濁的血液。他是骨頭刺穿心髒而亡。
浔東是設局的人,不難看出周楠微小的動作中隐藏中的血腥。他緊張兮兮地擡擡胳膊,裝作慶賀地喊:“周,我的朋友,你贏了。”
周楠垂着頭,擦擦嘴角嘔吐物的渣,抱起張開雙臂迎他的奧蘭,走到擂臺正中間,面對如黑潮湧動的萬千人群。
掌聲雷動,歐若拉鑽石四射光芒,為一位新明星的誕生!!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讓我聽到你們的歡呼聲!!”講解員情緒激昂地吶喊。
一名觀衆順着講解員不安好心的引導,不屑地低聲說:“他當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
不過,更多的人是不當一回事的歡呼雀躍;還有觀衆深受感動,特意從負一層的醫院搶來一把嶄新的輪椅獻給奧蘭。
周楠要了新輪椅,不留戀場上的歡呼聲,扔開遞給他的獎杯,推着奧蘭跨出開了鎖的太陽金之門。
歡呼聲漸漸消散,下一場将要上演,再新的英雄也很快落幕。
周楠躲在幽暗的甬道行走,如個落敗的陰暗使者,筆直地越過浔東,大步向前走。
浔東搓着手追他,擋住他的前路,直中要害道:“阿德教皇不會放過你,我的朋友。”
周楠冷漠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浔東,我勸你最好快點說并且說快點。”
“琉刻監獄、孫老三。你肯定明白。”浔東确信周楠會原諒他,坦白道。
“一個随處可見的小差錯?”周楠壓下泛起的對浔東的厭惡,回頭仰視被拖下擂臺的上思屍體,語氣平淡道:“任何人都會死。你何必替我大驚小怪?”
“沒有人會相信,我是說……”
周楠沒等他說完,推着輪椅,拐彎走了。
浔東緊追不舍,再擋在輪椅前,張開排滿圓釘子的袖子,一邊側着倒退,一邊快走說:“你會完全失去自由。”
周楠被逼得第二次頓足,平和的眼神中有了點猙獰,“你想做什麽?”
“拉你一把。”浔東拐着肩背,越過奧蘭,搡了周楠的肩頭一下,神色變得堅定,豎起一根手指,“我有你無法拒絕的理由,三葉祭司願意助你奪回琉刻監獄。我們有辦法,三葉祭司找到了辦法。”
“你在說廢話,什麽是辦法?單單方法兩個字,能驅動你,驅動不了我。”周楠否決般地問。
“我不清楚,但肯定沒錯,我不是給糖就走的小孩子,那老家夥對我發誓他說謊天打雷劈的!好吧,別動氣,別動氣,我認真點……關鍵是一把鑰匙,你必須到北地見三葉祭司,當面問一問才真的清楚。”
“我不相信你,方法和鑰匙兩個詞,也驅動不了我。”周楠一掃手,大力撞開沒準備的浔東,加快速度繼續向前。
奧蘭對浔東做了個甚是恐怖的鬼臉,幸災樂禍地笑着補充道:“滾開。”
“不管你對我怎麽想,你都不能回去了。典獄長的死不是偶然,罪會算在你的頭上,你隐瞞了一些事,阿德教皇會把你給活活跺碎的。想想吧。”浔東氣急敗壞地追逐着周楠。
周楠沒有搭理他。
“周,停下,我會把你打暈的。”浔東第三次蹿到輪椅正前方,攀住輪椅把的左手指滴着血,冷峻地盯着周楠的雙眼,“我不怕再傷害你,即使兩次傷害是連着的。”
周楠忍不住動了動牙。
對于浔東的執着,周楠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部分是為了自己,他應該滿足,因為有一半就已經了不起了,別的人根本就毫不在意他。
但周楠仍是拒絕,他不喜歡受到欺騙。他的雙眼冒火,傾了傾身肯定道,“我能活着。”
“是,你能活着,你會活着,你不會失去空氣、水和食物,但你沒有熱愛,連對死亡的熱愛都沒有。”浔東故作受傷皺眉的模樣,自作聰明地誇誇其談。
“足夠了!我擁有那麽多還不知滿足,一定是我的錯。我說足夠了!不需要你錦上添花,你也做不到錦上添花。”
指甲在輪椅把手上刮出刺耳的呲溜聲,奧蘭喚了他好幾聲。周楠激動的情緒一斂,态度瘋狂地急轉直下,冷靜問:“浔東,我們認識幾年了?”
“七年,我永遠都會記得你十五歲時的冰冷的手,凍得我的血都要凝固了。”浔東沒勁地聳聳肩,吊兒郎當的态度複萌,刻薄地指出來:“而如今,你我都變得更糟糕了,你比我還糟。”
周楠推着奧蘭頭也不回地走了。
浔東默默地盯着周楠的後背,懊喪地捶胸頓足。
但他造了這場局,不達目的不願罷休,于是仰着身子一咬牙,唉聲嘆氣地繼續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