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潭钚
潭钚
來訪的人共有三位,左右兩位是黑老鷹似的彪形大漢,職業是盾冬教會的監察官,胸前別着一支油亮亮的黑鴉羽毛。
模樣有點眼熟,周楠可能有幸一兩次見過他們的親屬。盾冬教會的許多職務,都是親戚鄰居一條龍的。
最後一位夾中而站,是名十八九歲的少女囚徒。她的雙手被黑鎖鏈拴住,略顯疲倦地低着戴絹花小彩帽子的腦袋。看不見面容和神情,第一眼感覺她的眉毛細的能紮人。
左右兩位兇神是老搭檔了,與周楠面對面,态度還算尊重,同步閃現害羞之情,摘下桶狀的黑帽子,異口同聲問候。
一望見擺在面前的人擠人場面,周楠就明白兩位監察官大駕光臨是為旁的事,不是專程為處理琉刻監獄典獄長之死的。
周楠有一項送囚犯入琉刻監獄的職務,送一個人入牢賺三十元,是物流行業裏數一數二的肥差。
職務的獲得主要在于,能掌握琉刻監獄入口的魔法師寥寥無幾,不能每個犯人都由至高無上的阿德教皇親自送,或是由盾冬教會驕傲的大人們親自接手,那樣就太掉價了,所以盾冬教會就特此開恩,派了一些犯人給無所事事的周楠。
周楠樂得賺外快,順帶打發空虛的時間,活很簡單,比縫制一個荷包容易多了,他只用動動手。并且能一舉兩得,與琉刻監獄建立藕斷絲連的聯系。
但周楠最近兼職過多,忙不過來,已經遞交了暫時休假的請準單,很久不接活了。
這兩位監察官好似也是有難言之隐,才會找上門來。
周楠待人接物算客氣,靠在玄關處的倉邊櫃,撕了撕食指的死皮,皮笑肉不笑地問了句鬼他娘的知道什麽時間的好。
“楠少爺,新婚快樂。廢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您,希望沒過于打攪您的蜜月旅行。耽誤您兩分鐘,我們就會走。”右監察官搓着手客氣道。
周楠直入正題,問:“你們是為她而來?”
“是,請求您,送她入琉刻監獄的31區第5號囚牢。”左監察官将一張少女的逮捕令展了展。
令人吃驚,右上的證件照中的枯瘦老女巫,居然與眼前的妙齡女子是同一個!
少女亮出了臉,她名叫潭钚,在盾冬教皇眼中,她是一位罪大惡極的魔女;在尋常老百姓眼中,她是可原諒的堕入迷途不算深的小羊羔;在混世者的眼中,她是灑甘霖,降玉露的神靈聖女、魔法大浪潮的指路燈塔。
客觀點來說,中間的是正确的,她犯的更像是一種道德罪。
盾冬教會給她安的罪名是詐騙罪、欺君罪和擾亂治安罪,數罪并罰,判入琉刻監獄七年,具體而言,她做的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販賣魔法。
不是說她像騎掃帚的快樂小魔女一樣,呦吼呦吼地飛着助人為樂,而是她能給普遍得不到魔法的人編造一場擁有魔法的短暫的夢,順便獲得一筆優厚的款子。
她是專門搞類似于倒買倒賣買賣的,零元購得魔法,再以高價賣出。至于買賣雙方之間的連接橋梁是何粗細、如何搭建,這是只有她曉得的魔法秘密了。
短暫的擁有也是擁有,嘗過短暫,會對長久更憧憬和信賴。而且,随着價錢的提高,顧客擁有魔法的時長也可能延長。
她才販賣給十人魔法,就已擁有三千多的信徒。他們非常瘋狂,熱烈地往她常待的髒亂差的小酒店恭拜,獻花冠、贈香草,吟誦獻詞。
她的行為掀起一股不小的風浪,簡直是古怪之極,已構成對一直标榜魔法正統賜予者的盾冬教會的威脅,所以她不入琉刻監獄于理不合。
潭钚的打扮是符合時代潮流的都市麗人,遵循古老如吸血鬼的淑女裝扮:糖果色的二部式裙子加棉白短夾克上衣,胸腰的曲線被襯托的小巧;淺金色發絲俏皮地從小帽子一角漏了一縷。
複層裙擺拖地長,瞧不出來是什麽鞋,聽着有叮叮當當的響,揣測是綴着金色小鈴铛的絨皮小靴,這是今雙周最流行的款式,年輕的女士總是無法拒絕。
她的模樣俊俏又甜美,藍眼睛天真又懵懂,嬰兒的臉上才會鑲嵌這樣的一雙眼。唇是櫻桃色的,有點料綽口,反倒是讓笑容更動人了,甜蜜的能把冰川都融了。
周楠打量完潭钚,對監察官聊家常般道:“看看逮捕令的時間,遲的太久了。你們早在一周前,就該把她送進去。”
左監察官擠兌右邊的大臉監察官,解釋道:“是的,是的,但我們沒有疏忽,他在一周零一天前摔斷了門牙,去了家黑心的精神病醫院,将門牙埋在地裏澆水一周才被放出來。”
右監察官用手托托下嘴角,張大口,能看到确實是缺了一顆門牙。他悔恨道:“我應該早點找您,然後去德源醫院就診的。”
“您呢?您這一周去幹什麽了?”周楠問左監察官。
“我一直在尋找他,沒有他,我一事無成。”
右監察官敲了敲腕帶表,補充說:“還請不要讓上司知道。”
“放心,我根本不認識您的上司,打不了您的小報告,但您也別大松一口氣,我想你們放了他一周的鴿子,他一定也知道了。把她的手遞給我,随便一只……不不,不用砍掉,給我就好。”
潭钚架着胳膊,朝後甩了甩帽子,揚起一張活潑的笑臉,擠着燦若明星的笑眼,對周楠獻上問候,好奇地說:“對了,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快說,小姐。”周楠的手指懸停在她的脈搏之上。
潭钚眨眨純淨的大眼,道:“我想問問您,這位看起來和善的先生,您的淋浴間為何……”
躲在陽臺與窗簾狹縫之間的浔東放輕呼吸,左眉骨正中浸出一顆血珠子。
潭钚沒把話說盡,大眼睛轱辘一轉,用哀怨的口氣說:“有些漏水,看得我口渴,想進去喝杯溫開水,溫的——開水。可以嗎?”
周楠撤走了手,自然接話問:“一杯夠嗎?”
“保準夠!”潭钚高高踏步,擠開兩位監察官,往208室內望。
浔東眉骨的血珠子,被他擡袖子擦去。
三人入門,兩名監察官站在陽臺口,與浔東相隔三四米,閑話抽煙。
潭站東張西望,摸了摸被浔東的鈎爪抓出印痕的窗臺,狡黠一笑。
浔東把她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恨得牙癢癢。
周楠倒了杯泡百合花的渾水,放了把碳酸鹽岩加熱,遞給潭钚。
潭钚弓着腰笑着接過,簡單地潤了潤口,驚呼燙口,手一松,摔爛了杯子。
砰!
“怎麽了?”兩位監察官警惕地問。
她含着笑意,深吸一口氣,一只手緩慢地擡起,“我準備好了。”
她翩翩地甩了甩厚重的裙擺,口氣陡然嚴厲,不帶停頓地喊:“兩位長官,我要揭發一場可怕的兇殺案。就在這裏!站着一位歹徒!證據就是浴室裏的一具屍體。”
“什麽?!!”左監察官駭然問。
周楠踩着一塊硌腳的玻璃渣,自若地解釋道:“一只死老鼠,常有的事,小姐,您太大驚小怪了。你們也是,監察官長官,死老鼠的屍體而已。”
“絕對不是!”潭钚大呼小叫,欲要用細細的喉嚨引發一場海嘯。
“小姐,您何必咄咄逼人,一只老鼠的屍體并不能使您減刑!”
“我的道德強烈,勢必要殺人犯認罪伏法。”
周楠避開礙事的潭钚,直面監察官道:“兩位大人,別忘記你們是為什麽來的。”
“是!我們很清楚我們是為什麽而來的。”右監察官扣住潭钚的左肘,雙腿并起,站得筆挺正直。
周楠呼了口踏實的氣,勸說道:“那就請二位履行好職責,把她送入琉刻監獄。好了,我來幫您,把她的手給我。”
“不,您沒懂我們的意思,我們是為您而來的。您的事,淩駕于一切事務之上!您就視作突擊搜查吧,我們有權這麽做。”
右監察官嚴肅說完,把潭钚押送着走了幾步,推倒在沙發上,他再往淋浴間走去。
左監察官敏銳道:“是的,您的另一半我們想見一見,說不定囚犯把他認成屍體了。”
浔東暗罵一句,抽出左褲腿的金桐小手.槍,瞄準右監察官。
周楠轉向坐在沙發上沖他吐舌頭的潭钚這邊,無聊地抽起一支煙點上,默默關注着兩位監察官的動态。
兩位監察官來到淋浴間門口,互看一眼,一人在後防衛,另一人摸着門上散發着硝煙氣的破窟窿。哪個傻瓜都不會認為這是正常的。
即将,就在即将打開不牢靠的淋浴間之門、兩個監察官被浔東用槍殺死的時刻,或是周楠不顧一切,把兩位丢出門外的時刻,不知就裏的潭钚壞事了。
她把裙子掀了一半,細瘦的脊骨彎轉,兩腿往上揚起,裙擺鋪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形狀。她颠倒了個個,敏捷地翻過沙發,朝淋浴間接近。
看樣子她的鞋子的樣式是秘密,在她颠倒頭腳的一眨眼的功夫,仍被她用擺飛的裙擺褶子遮掩住。
她有所準備,早把浔東的位置摸得門清,連他盆腔的一顆良性腫瘤的特征都一清二楚了。
她先抖着腿,掄起桌子板偷襲浔東,剪除妨礙她的一員大将,再晃蕩着雙手的鐵鎖鏈,一把勒住左右兩位監察官的脖子。
這丫頭一定一天吃一頭牛,力氣大的能開山破土,生生用一雙白嫩的小拳頭,勒下來兩顆血淋淋的頭。
周楠是不被潭钚重視的慢蝸牛。潭钚沒看錯,兩顆頭從脖子上掉下來,他才反應過來,瞳孔微縮,煙掉了,隔着很遠,下意識地擡起手想接,他想接的不是人頭,而是兩滴落地的人血。
人頭咚咚咚咚地亂滾,潑灑爆表的血量。
一切都來不及了,潭钚的莽撞,把周楠逼到了絕路。
“該死!”浔東扔飛桌子板,破口大罵,舉起手槍亂射,但只把門射擊得更破爛。
潭钚的小臉蒼白,怯弱地捂住小花帽,貌似是被浔東吓住了,結結巴巴地說:“您、您是在做什麽?他們死了,沒事了。”
“去你媽的!誰告訴你沒事了?”浔東激烈地爆發怒氣,手腕一抖,魔法火焰燒去潭钚華麗的小帽子。
下一秒,潭钚撲滅了火,他揪住她散開的長頭發,手臂朝地板一掼,撞擊着她沒盛腦花子的頭顱。
浔東陰恻恻地說:“小魔女,你出手真沒分寸,打打殺殺之前不能問問人嗎?人都在這呢。你不覺得你做個懲兇除惡的小英雄是對他人的冒犯嗎?賞金獵人這行的規矩,只不框死了的。”
潭钚的手心向下,推着血淋一片的地板,吓得花容失色,喊:“您別,小、小題大做。我的老天,看您的臉色,像是要殺了我!”
“我沒小題大做,我就是想殺了你,嬌小姐。”浔東加了力,換着角度擊打潭钚的頭,盡可能地讓血在她臉上染得更均勻。
潭钚被折騰的奄奄一息,在劇痛中哭叫不休,好賴話說了一通,浔東冷漠的如個葷素不忌的餓豬,豬只管吃,他只管折磨她。
好不容易熬到浔東歇手,她悲苦痛哭地捂住臉,悲鳴地求饒道:“不,他們侵犯了我,在一個房間,七天!七天!連星期日都不給我休息一下。我糊塗了,我恨他們恨的要死!”
“切,小題大做。”浔東輕蔑地嘲笑,拖着她撕裂的頭皮來到碎裂杯子的玻璃渣前,将她的左眼珠子,對準翹起的一塊尖銳碎玻璃紮去。
“不不……”潭钚張牙舞爪地反抗。
浔東沒手下留情,噗呲,血如泉湧,玻璃把她的眼皮蹭了個深深的血口子。
“啊!!”
潭钚的哀嚎尖銳,漂亮的臉蛋血肉模糊,雙手崩得鎖鏈嘎嘎作響。
浔東笑嘻嘻地摸了摸潭钚的脖子,“啊,叫的真輕松,只有活人才能擁有的輕松。”
周楠昏昏沉沉地盯着“玩鬧不夠”的兩人,昏昏沉沉地說:“夠了,浔東。都要死了,誰先誰後沒什麽區別,不用這麽對一位年輕魯莽的丫頭。”
“喂,他怎麽用這種要死的口吻說話?”潭钚拐着脖子問浔東。
“他一直這樣。”
潭钚舔着血淋淋的嘴角翻個身,淺笑頑皮地說:“我認真在問,還請您認真回答。”
她情緒的轉變之快,好似剛才撕心裂肺痛吼的人不是她一樣。
浔東裂開嘴,豁牙刺了刺下嘴唇,手指揪了揪潭钚的耳垂,壓低聲音說:“死丫頭,小潭钚,好好看一看四周,我想你的魔法沒被鎖幹淨,是能覺察到的。我真應該一下子就把你們三個惹事精全幹掉!”
潭钚好好看了看,勁爆封鎖罩差點爆瞎她的眼。她的手心抱着瘦巴巴的臉頰,繞着圈發蒙,失聲尖叫:“我的老天,我在什麽地方?怎麽出現了這麽一個魔法罩?”
困獸之籠已張開了,再過幾分鐘,估計都要不了十分鐘,阿德教皇定會親臨,來給費斯山莊酒店鍍一層金。
到那個時候,即使周楠三人不死,往後餘生也會在半死不活的絕望中度過。
浔東與潭钚分成吃一袋子櫻花味的棉花糖,他把勁爆封鎖罩的特征對潭钚講清楚了。
潭钚聽着,她那鼻青臉腫的小臉蛋肉眼可見喪失了生氣,這比浔東剛才對她的暴力,威力更強大。
最後一塊棉花糖被潭钚快手抓着吃了,浔東再次氣急,踹了潭钚一腳,呵斥道:“明白了吧,我想要在一分鐘內搞死你,小丫頭。”
“确實,有福的人,你們被我害慘了。”潭钚淚眼汪汪地擔憂道。
浔東撓撓發涼的脖子,一斜眼,對冷冷逼視他的周楠呲呲牙,不再鬧了,攔腰抱起潭钚丢在沙發上。
潭钚癱着四肢,無神地咀嚼三下帶血的棉花糖,吐在掌心裏,左左右右拉扯三四下,瞄準一丢,甩在左監察官斷了的脖子上。
她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希望有點用,求您了,蒼天啊,大地啊,少流點血吧。”
察覺到浔東的目光,她瑟縮着眨巴眨巴眼,搓着臉蛋,歉意地啜泣道:“別這麽看我,我盡我所能了。您別想我把血喝幹!”
“不,我只是在想哪裏還有棉花糖,一塊黏不住,最起碼要兩袋子。”
潭钚直勾勾地望他一會,問:“還有嗎?”
“沒有了。”浔東遺憾地說,沉重地轉過身,喜滋滋地往嘴裏撂了塊山楂味的棉花糖。
浔東走去了茶室間,悠閑地倒了一杯潭钚同款的泡百合花的水,拂去泥土根莖的白渣,扔進去兩顆七彩跳跳糖和一袋子深水炸彈,品嘗着怪異惡心的甜蜜。
逐漸,浔東懷有了驚奇的期待,恰似他孕育了個畸形的生命:他期待阿德教皇犯了老年癡呆症,把血液警報當成服用鹽酸多奈哌齊的鬧鐘提醒,這是完全可能的。
在公元1948年,阿德教皇就已達百歲高齡,這都2045,他的年紀更是深不可測了。
同時,他也堅信,即使阿德百歲寶寶三或四條腿降臨,他——周楠唯一的朋友,是有被赦免的特權的。
所以,他完全沒有對自己安全的擔憂,只是暗恨本次誘拐周楠去北地的良計,功敗垂成了。
浔東還算得上是個偏于感情的生物,多想了幾次周楠後,他開始憂慮起無處安身的周楠了,又用幼兒院都難以望其項背的計算水平,估摸第二次把周楠偷出來的困難程度會上升幾個百分點。
跟浔東不同,周楠不庸人自擾,自奧蘭被他不太亂的槍打死後,他變得對周遭的改變不太敏感,他的安危和自由,都漸漸被他抛到九霄雲外了。
潭钚也馬上與惡境和解,不管怎麽說,她都是要入琉刻監獄的,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裏去。
在場的三人都找到了接受目前狀況的坦然心境,心跳逐步平緩到能在棺材內眠一生時,耳邊傳來了震裂九霄的爆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