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頭有尾
有頭有尾
浔東陰沉着臉,抱着頭蹲在牆角喊:“搞什麽,大下午的,放什麽滅世鞭炮?!”
“抱歉喲,可能是我早死的姐姐結婚了,或者是她生孩子了。”潭钚幽默地說着,兩只手在胸前比了個愛心。
周楠被吵得無法沉浸于狹隘的內心世界,十幾步跨到浔東面前。
“望遠鏡。”
他指了指浔東挎的迷彩皮包。
掀開包蓋子,在糖果大軍裏焦躁地翻找半天,浔東交給周楠一副兵工單筒望遠鏡和所配的濾光鏡。
左肘架在胸前,裝定望遠鏡,一只漆黑的眼透過小孔,蔓延向前。
他見到了一枚地獄火反坦克導彈瞄向費斯山莊酒店,從東而來。
它不是單兵作戰,兇巴巴的導彈好兄弟一枚串着一枚緊随其後,鲫魚過江都沒這麽熱鬧。到某個點,導彈凝聚成爆裂的大煙花,綻放于勁爆封鎖罩的表面。
208靠東的窗邊飛來一大片發黃的亮光;聽到轟隆聲——類似于塞住耳朵聽到的大樓崩塌聲。
然而,爆炸了也就是爆炸了,一切都美好如初,沒有給自由的雙翼飛逃的破洞。
爆炸接二連三,勁爆封鎖罩之內無人躁動,麥頓城的人好似都渾身是膽,對什麽情況都見怪不怪,熟視無睹。
并且,費斯山莊酒店地處荒僻,周遭少人煙,常被徒步旅行者或探鬼科學家視為必來一次的心儀地。
因此,除了這三位陰差陽錯聚集到這的倒黴蛋,沒有多少人目睹這場魔法碾壓科技軍事力量的戰鬥。
潭钚朝周楠豎起兩個大拇指,喜氣洋洋道:“周楠先生,罩子這麽結實,足以可見您對阿德教皇真重要。”
“謝謝,但我不需要您的多話。”周楠換了個姿勢,卧趴在地毯上,繼續靜靜地透過望遠鏡觀察遠處。
天陰的寡淡,薄命的太陽微露了點發紅的頭,照的大地漫着紅彤彤的柔光,仿佛是一個大太陽分散成了無數個小太陽,平均地鋪在雲之上,欲要來一場磅礴的大災難。
勁爆封鎖罩內最外側的是一座塗滿紅漆的磚瓦尖塔樓,強勢逼人的顏色,但淪為了慘綠高大雨樹和漫天白灰煙的背景。
嚴酷火力的沖擊依次被削減殆盡。狂風暴雨般的投擊,只一疊連聲地發出對勁爆封鎖罩火熱、喑啞的絮語。
“了無用處。”周楠平靜地陳述事實。
三駕陸基直升機和兩架預警式飛行艇,旋翼穩降幾米高,以畢恭畢敬地姿态懸停在半空中,在東側天空呈一道半圓線排布。
幾秒後,投彈爆炸聲一消而散,駕駛員們破口大罵着大笑,一只潔白的新襪子從一個彈藥口飄出來,飄展着掉在勁爆封鎖罩上,唯恐沒有人知道他們北地的失敗。
“過去八分鐘了,阿德教皇沒有來。”
浔東取下彩虹牛仔帽,細致地摘摘帽檐黏的幾顆小棉球。
“他比較忙,可能會遲一點,希望他來的時候順便給我帶一支冰淇淋。”潭钚盯着肅殺硝煙的痕跡,若有所思地揚揚針狀的眉,轉而說:“北地來了,來的還挺多。”
浔東警覺地觑她一眼,看到她活力四射地跳起來,無視炮彈無法解除他們危機的現實,跟吃壞肚子與人搶廁所的潑婦一樣,情緒激烈地舞動雙手咆哮:“北地!政權!我愛你,北地政權,讓斷命的炮火來得更猛烈些吧!”
浔東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潭钚不以為意,情緒激昂地抖着手铐,解釋道:“五個無用的狗屎蛋都是民用級別,才會如此敗興!我們應該吶喊!不要放棄吶喊,軍用級別的大家夥正在追着我們的喊聲趕來,來給這層罩子一點厲害瞧瞧。”
“你怎麽這麽激動?”
她說:“我們應該吶喊!”
“你應該回答我的問題!算了,你閉嘴吧,你吵死了。死丫頭,審時度勢,閉上你的嘴!瞧瞧北地政權的旗幟吧,哪呢?你瞧不見,我也瞧不見,不是沒有,而是旗幟一張開就又怯懦地合上了。這裏是第九祥島,麥頓城的第九祥島,雅安帝國的腹地。北地政權不敢過分撒野,扔幾枚頑皮的小球已經是了不得了。看看吧,風向一轉,他們就會見風使舵,夾着尾巴逃竄。”
浔東還有話未盡,即使北地政權将新型的空天母艦開來,艦載機狂轟、彈道導彈狂炸,第九祥島都沒了,勁爆封鎖罩都不一定消散。
潭钚噠然若喪地聳聳肩,激動的聲音化成了幾道弱唧唧的哼哼,無精打采地觀賞窗外漂浮的橘黃色煙氣。
她不是因為對北地政權失望,才心情跌落谷底,而是她在情緒起伏大的時候很容易背負可笑的良心債,拔掉人的一根頭發都讓她寝食難安,浔東說她吵鬧的話讓她很不是滋味。
但不用對她多擔心,她情緒起伏大的時候,到目前為止不超過五次。
盾冬教會沒有調集人馬來此,估計是将其視作了街頭鄰居的小打小鬧。
對面的北地政權放了一點膽,敢于包天了,又調來兩艘轟炸機。噼裏啪啦爆炸聲又如悶在瓶子內,躁個不停。
潭钚的眼神越來越暗淡,與周楠一樣喪失了鬥志,郁悶到盤腿坐于淺棕色的坐墊上,托着腮幫子吹起口哨。
她這次是真對北地政權有點失望了。
浔東倒是起了點勁兒,火炮沖擊可是難得一見的男人影片,沖這個,他就覺得還不錯,立馬抱着裝進彩虹牛仔帽裏的一袋子薯片,邊吃邊吐槽。
周楠撂望遠鏡給集中“觀影”的浔東,兩指夾着的一根煙抽到一半,忍受不了東邊集中襲來的吵鬧,躲去了西邊的淋浴間,與那位被他親手槍殺的安靜死人對視。
他的身軀修長挺拔,如一棵凜凜雪松,靜默地看着祂,竟入迷了。煙氣燎出指尖一道痕跡,亦不知不覺,良久才醒來。
他尊敬着死屍而半跪,吻了吻祂的左手中指,順着祂瘦長的左手手腕,擡着膝蓋半起身,給了祂一個身形搖晃的擁抱。
接着,他從對死亡的癡迷和對定局的懊悔中醒來,發現了有些不對勁,不是煙滅了,而是奧蘭的身軀冷的與冰塊一樣,不是常用的那一類對屍體的涼度形容,而是切切實實的溫度。
他的手如被燙軟的梧桐樹葉,挪動着包住奧蘭的側臉,等待了十幾秒,手心被凍得疼癢難捱。寒冷甚至滲透骨頭,連手面都泛起了不自然的紫紅。
他後撤一步,無聲謹慎地觀察,額外注意到奧蘭的眼皮在微微顫動,猜測是溫度驟降劇烈,造成的肌肉的瞬時收縮。
奧蘭的睫毛根根硬直,已挂滿了密密麻麻的冰晶。他留心觀察一瞬,警備地擡起一根食指,在奧蘭的眼袋處連連掃動。
睫毛的冰霜被食指蹭掉幾片碎晶,而食指卻被刮出一道深入骨的傷口。
周楠冷着臉假笑幾聲,甩甩半凝的血液,從大口袋裏摸出一枚堅硬的尖頭釘和青石頭。
釘頭對準奧蘭的左眼,青石頭對着釘尾一夯,咔!上下眼皮之間開出一道帶血絲的空隙。
釘釘子是個體力活,周楠有些受不了,彎了彎腰,暫歇一口氣。
三兩下,力使的有些大了,眼球被他砸碎,他還沒仔細看,一只“小蟲”子就從眼球裏,虎頭虎腦地鑽出一截頭。
“小蟲子”沒鼻子沒眼,沒胳膊沒腿,類似去掉頭的軟塌塌灰色鼻涕蟲,但力氣大的離奇,一定一頓比潭钚一天吃的還多一頭牛。
它如松土的蚯蚓那般微微扭了扭,竟撬得眼球內部發生了小型的爆炸,蹦出來一塊塊黏碎冰渣子的肉。
周楠停下原地,與小蟲子大眼瞪小眼,想起了探讨猴子與螃蟹起源的代理人——被他親手葬入海裏的神經男人。
最初的代理人還沒有那麽愚妄,是個常能以老師身份獲得人尊重的博學者,愛對人娓娓道來一些大自然的奇妙生物。
周楠從代理人那裏聽得了一些冰原生物,比如沉睡的北極冬蛾毛毛蟲。然而,在極寒的情況下還如此活蹦亂跳的肉蟲,可就聞所未聞了。
周楠仗着沒別的優點,只有膽子大,戴上一雙棉織手套,把兩根手指視作鉗子,捏住“小蟲子”針尖細的小尾巴。
“小蟲子”軟乎乎的,沒對他發動什麽石破天驚的技能。
周楠一鼓作氣,什麽都沒想,用力一揪,将“小蟲子”拔出一寸的長度。
他惡心地側側頭,屏氣凝神,再梗力一抽,蠕動的“小蟲字”嘟嘟嚕嚕地冒出,争前恐後一長串,與頭一模一樣的尾也掉了出來。
長度比織毛衣的針還長,散發着人屍體腐爛的腥臭,并且它很熱,漫起一圈熱氣。
叫個“大蟲子”或許更妥當。
“小蟲子”一出眼球,奧蘭的左眼珠就癟了,右眼珠因為腦顱壓強的改變,混着冰渣子炸開了。
“蟲”不是只有這一只,周楠還沒來得查看手心裏的“蟲”,就看到一只接一只的這樣的“蟲”從奧蘭的頭裏溢出來。
頭顱癟了,接着是上脖子收縮得幹硬硬的,如是盧特沙漠裏的一截枯木。
周楠扔飛捏着的“小蟲子”,一抖的胸前口袋,飛出一把水果刀。他握住刀柄,探究着,沒探究出來什麽,便快刀斬去祂的上脖子。
一亮切斷面,周楠就覺得壞了,被什麽壞了,他不太知道。
下脖子處也已空了,被蛆蟲啃了三天三夜的雞脖子差不多是這樣。他正要上手摸摸,脖子處就又被湧上來的灰黑色的“蟲子”填充了。
不再同剛剛的“細蟲子”往外冒,這一堆的灰黑“蟲子”尤其誇張,膨脹着、上湧着,場面甚為壯觀,勝似一根豎起的奶茶吸管,噴出二十座煙囪才具有的濃煙。
一個巨大的怪獸正在誕生,掙紮着、蒸騰着、潮湧着、扭曲着……在周楠眼中和心中,慢慢誕生。
周楠什麽都做不了,也不想做什麽。
他懷疑這是能壓琉刻監獄一頭的新世紀巨怪,即使有能力鏟除,他也會選擇放任。
越來越快,越來越高,祂已經具有了形狀,确實是異想天開的怪物模樣:核桃表面般的凹凸不平的龐大腦袋,一枚枚眼珠子在半流體的軀體上流轉并閃現;無數粗細不一的的觸角安靜的似是冬眠的蛇,盤踞在狹窄的空間,時不時會打個滾。
祂沒有健壯到能揍飛地球的四肢,或是智慧到能爆炸宇宙的頭腦,但祂就是健壯和智慧本身——這句話一提出來,沒有任何人在動腦之後反駁。
祂是醜陋的,無可置疑,不符合常理審美的範疇,像是吃多了黑芝麻拉出來的一坨屎,再多自诩後現代的藝術家們費盡心思地胡搞,也改變不了一坨屎的醜态。
但有個信念,在某個時機會被承認:越偉大的可能越醜陋,比如統治人類幾千年的階級政權。
面對祂不用多細想,保持最顯明激發出來的厭惡和深深無力,就能代表對祂最恰當的感觸了。
祂就是階級那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與階級完全對立的這一點不同,祂的醜陋是用來襯托祂生命的聖潔,在祂生命力的旺盛迸發中,就能感知到,因而不需要任何天花亂墜的言談,來給下層的觀衆洗腦。
若是在宗教領域,那就比較好形容了,祂絕對是猶太教沒有具體畫像的聖神,對祂最好的描述是沉默,當然,不怕疼的可以自戳雙目以示加深表達和對祂的尊敬。
在周楠徹底沉迷于隐晦如黑暗的光明之前,平常一直被迫訓練的敏銳,加之羸弱的求生欲把他拉了回來。
用放棄一切的力量,用丢掉一切累贅的信念,他拔腿就逃。
淋浴間快被生長的怪物擠爆了。他碾着灑落一地的碎石塊,傷橫累累地跑了出來。
劫後餘生,他仰着頭喘氣,控制着受傷的背部,手掌擦拭脖子處的粘液。
立即,他再次沖跑,沖摸不清頭腦的浔東和潭钚喊:“快跑!別往後看,快跑!”
別往後看,意思是別看祂——這是周楠在與祂對視時察覺出的,祂在釋放着一種能量波,能操控人的意志,與那只斷手的特征一致。
周楠奔到潭钚面前,看到她驚喜憧憬的神态,忙撐着沙發邊沿,極快地扭了腳腕。
潭钚駕馭不了一顆鮮活跳動的好奇心,要往後看,周楠幹脆利索地給了她一巴掌。
啪!
他用了點力,手指還斜沿着她的臉頰一飄,打碎了她發辮串的一粒雲母串珠。
“走!”
“有福的人!我知道了。”潭钚拖着小步快跑,捂捂被拍紅的臉蛋,可憐地擠着小淚點子。
周楠給潭钚既擰巴又平和的感覺,好像他對自己越嚴苛,對他人就越平和。
潭钚很期待他走向自我消亡的過程,并且她産生一種好奇,想要看他對世人和解至:殺人放火與打個哈欠在他對世人的天平上平等。
潭钚堅信,他的某些行動,一定會體現這種情況的;她感興趣的是他會做什麽行動。
相較于敬畏祂人生命的潭钚,浔東更敬畏自己的生命,他信賴周楠對他的提醒,并且有與斷手接觸的經驗,堅決不往那邊看,還眯着眼珠子,盡可能收縮餘光。
與面部表情不屈争鬥的百忙之中,浔東還用厚底鞋跟鑲嵌的利器跺碎了窗戶,勾住窗邊順下一根高空作業繩,閉着眼從繩頭向下沖刺下滑。
下到三十一層,浔東的嗅覺在閉眼的一瞬達到最強,一股奇異的氣味湧入鼻窦,似鹽,似水,似霧……
這股詩情畫意的迷惑一過去,他琢磨到了,他聞到的是海水的氣味!
潭钚撇撇嘴,随着浔東跳下。
周楠是最後一位,在跳之前他回頭望了望,感覺到何為排山倒海的氣勢和無話能說的詭異。
208的整間房子都被撐得膨脹、轟塌,那兩具嶄新的無頭屍體被一根細細的觸角一接觸,就變成了曬了三千年的幹屍體。
地板磚是黃色的,顏色很亮,暮色之時的太陽賦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