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天使

小天使

夜晚,時茂給陳旳然換好藥後,就撩起自己的褲腿取出假肢,拿起藥水給自己處理傷口。

陳旳然在一旁看着,在看到時茂的傷口時,陳旳然瞳孔猛地收縮,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還是紅腫糜爛着,他知道時茂受傷了,但不知道傷成這個樣子。

看着看着,他又驀然紅了眼,小心翼翼問着,好像聲音一大就會增加時茂的痛苦一樣。

“哥,痛不痛?”

時茂又想習慣性地說沒事,但想到自己對陳旳然的應允,想到陳旳然的承諾,他終于誠實地回答:“有點。”

痛這個詞對于時茂來說是陌生的,好像天生就不适合用于他的情感表達,但其實沒有适不适合,只是沒人給他喊痛的權利。

直到遇見陳旳然之後他才明白自己是可以喊痛的。

時茂在被送進孤兒院之前五年都是在父親的打罵下生活,父親把母親逃離的所有原因都歸咎在他身上,卻忘了一個不過五歲的孩子有什麽本事左右成人的思想與行為,雖然他對于母親的逃離是表示贊成的,但他也是難過的,他沒有母親了,也沒有可以陪伴的人了,他将要獨自一個人面對酗酒又暴力的父親。

他慢慢地走進黑暗、封閉窒息又不透一絲光亮的世界。

父親變本加厲地酗酒與生活的愈加捉襟見肘,讓父親也随之加大對他的打罵。

他罵他是倒黴蛋、是災星、是個沒有任何用處的拖油瓶,最後他在某一夜喝醉後看着小小的、髒兮兮的時茂,他甚至懷疑時茂的血脈問題。

他一巴掌把時茂打倒在地上,嘴裏罵着:“那婆娘居然敢給我戴帽子,你他娘的果然是個雜種,老子就說我一個alpha怎麽會生出沒用的beta。”

小小的時茂不顧紅腫的臉,也不顧已經磨破的手與腿,他甚至沒留一滴眼淚,他麻木的、毫無感情地看着自己的父親,慢慢移動身子爬起來,接着又被打倒,又爬起來,一次又一次,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時茂實在爬不起來,而父親也早已在酒精的作用下邋遢潦草地抱着酒瓶睡了過去。

小小的時茂看着熟睡過去的父親,心裏也在疑惑着:為什麽你是我的父親?如果你真的不是我的父親該多好。

後面時茂忍着痛爬起來,在本就破舊肮髒的衣服上擦揣着手上的泥污與血水,然後拖着被絆到的腿,一瘸一拐去拿父親的洗臉巾過來,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父親的臉。

他要讨好父親,因為父親不管怎麽對他都是他唯一的親人了,而這兒也是他唯一的庇護所,但剛才他看出父親已經生出想要抛棄他的想法了。

他不能被抛棄,不然這天下之大他該去往何方?

可事不遂人願,父親終究在某一天狠心抛棄了他,他回家發現早已不見父親的身影,而房門也緊閉着,就算敲開也是一個毫不認識的人。

他成了真正的流浪者,在肮髒落敗的街頭終日游蕩。

他去了許多地方,與流浪貓一起睡荒廢的屋宇,在黑暗的橋洞下聽湍急的水流聲與呼嘯而過的車流聲,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睡原木色的長椅。

他很喜歡長椅,他在長椅上待了兩個夜晚,因為那是他那段時間裏待過最幹淨的地方。

時茂為了緩解自己的難過與痛苦,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旅行者,他沒有被迫流浪,他只是在進行一場偉大又勇敢的旅行。

因為這麽想着,痛苦的感覺也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他也因此發現了許多別人不曾發現的美,他開始對這個他厭惡至極的世界産生了一點志趣,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往好的方向看。

上天好像聽見了他的心聲,但好像急着忙別的事,又只聽見了半句。

于是時茂來到了一個對他來說既感恩又憎恨地方——福利院。

終日流浪的時茂被好心的城市志願者發現,在完成一系列手續手後時茂進到了福利院生活。

他有了新的庇護所,有了幹淨的衣服,雖然可能只是別人捐贈的舊衣物,也并不适合自己,但他還是感恩的,因為至少是幹淨的、保暖的。

人都是一種排外的生物。

後來的時茂本就不受各個小孩的喜歡,因為多進一個人就意味着他們能分到的東西更少。

加之時茂總是沉默不語、踽踽獨行,在小孩的眼裏簡直就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樣子。

但沒有人注意到樹蔭下的時茂在注視他們歡聚做游戲時投去的羨慕眼光。

後來福利院年齡比較大的幾個小霸王開始興起以欺負時茂為趣,時茂的沉默讓他們變本加厲,他們在無人的角落侮辱毆打他,一次又一次誣陷他偷拿東西,而所有人都抱作一團,把矛頭對準時茂。

那一刻他認識到真相是什麽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願意相信你的人?

也是自那時起他對懷疑有着深深地厭惡。

衆口铄金,時茂想要辯解的嘴被封堵,他成了老師眼中最厭棄、最讨厭的孩子。

他再一次體會到什麽叫痛苦,而這裏依舊不能讓他呼喊痛苦,甚至還剝奪了他的自由,他時常望着福利院頭頂的天,他開始懷念自己當旅行者的那段窘迫又自由的時光。

在這裏他所能找到的唯一心靈栖息所就是那間狹小又有些昏暗的圖書館,他翻着好心人捐贈的各類書籍,翻得最多的就是地理書籍與攝影圖冊,這是他唯一的觀望世界的方法。

從未被懲罰的頑童再次卷土重來,他們找到蝸居在圖書館角落的時茂,像個卑劣的勝利者,笑得狂妄而張揚。

“看吧,所有人都排擠你,就連老師也不會信你,你就是個外來者。”

時茂沒有擡頭看他們一眼,目光落到書上美麗的阿爾卑斯雪山上,他在心裏想着:如果可以攀爬到頂峰多好,他想看看那高聳而寒冷的雪山之巅是不是如書上所寫的那麽美。

時茂的無視讓孩童憤怒地奪過時茂手中的書,撕扯成碎片,然後用力的撒甩在時茂的臉上,接着他們哈哈大笑。

重重的一擊讓時茂感覺臉上不自主地發疼,還有些發熱,他想應該已經紅腫了,他抓起身前碎片,美麗的阿爾卑斯雪山圖片只剩下一半,他眼裏有些憤怒,他們的笑聲在時茂的耳朵裏變得愈加刺耳。

他們是在嘲笑自己永遠去不了那裏嗎?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被一直困在這裏,他會去到那裏,他會在雪山之巅俯視萬物。

時茂心裏瘋狂地想,他一遍一遍在心裏說着,到後面連帶着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我會去那裏,我會去那裏......”

孩童看着有些瘋魔的時茂,對着身邊的人笑:“已經瘋了,哈哈……哈……”

可笑了沒有幾下,笑聲就戛然而止,因為時茂猛地沖起來,像一個瘋狂的紅眼的獵狗一把把孩童撲倒在地,然後使勁地掐着孩童的脖子,力氣越來越大,像是在發洩他所有的憤怒與委屈,滿眼都是戾氣地看着孩童說:“我會去到那裏,我會去到那裏的......”

時茂不再隐忍,他反抗,他不想任何後果地出擊,他甚至想到如果他的結果是死亡,那他也一定會在死亡前的一刻看見巍峨的雪山。

被鉗制住的孩童滿臉通紅,他窒息地說不出一句話,眼裏是無窮無盡的恐懼,他覺得他就像是看到童話書中地獄裏的惡魔一樣。

其他一旁的孩童看着最厲害的孩童被壓制地說不出一句話,他們害怕地步步後退,然後四散而逃。

人性原始的醜惡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最後孩童穿着濕潤刺鼻的褲子趴在老師懷裏委屈地抽涕着,他也沒有走向死亡,但他想他應該會被驅逐出院,從來沒有笑過的時茂在角落裏低頭輕揚着嘴角。

可結果有一點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确可以離開這裏了,不過不是去流浪,是被人收養了。

他聽見自己被收養的那刻,灰暗眼裏第一次有了驚奇的情緒,他在想是誰居然敢收養自己?

那是一個穿着非常優雅華貴的男人,大約三十幾歲,還帶着個年齡相仿、異常溫柔漂亮的omega。

經老師介紹,男人是個跟自己一樣的beta,叫陳嶼,而跟在身側柔美omega則是男人的妻子,叫白陽,因為beta不好授精,他們還一直沒有子嗣,于是想要收養一個孩子以後能代替他們管理自己的産業。

時茂只想離開這裏,他無所謂是不是被收養,如果他想走他出去了可以逃掉,但他心裏有個疑惑,他不懼聲色,擡頭看着陳嶼問:“先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陳嶼盯着時茂:“可以。”

“為什麽選我?”

明明可以選擇天生就有優勢的alpha,實在不行,也可以選擇乖巧聽話的beta,為什麽偏偏是我?一個在衆人嘴裏劣跡斑斑的我。

時茂在心裏反複想着。

接着男人沉穩的聲音傳來:“你執着,還有忠誠。”

時茂承認自己足夠執着,但他沒懂忠誠二字,可陳嶼沒再解釋,而是說了句很有見識、同時也令他記憶深刻的話:“有時候不必太過拘束于世界的規則,身份與成就不一定完全對等,走出去看看再說。”

于是他成了陳嶼與白陽的養子,也成了陳家的少爺。

在陳家的日子過得很好,雖然有一大堆要學的知識,但他不再受人打罵,可以有更多嶄新的書籍,他甚至得到了人生的第一臺相機。

白陽與陳嶼對他也還不錯,會帶他玩游戲,一起看電影,一起外出散步,只是不說愛他。

就在他以為日子就要這麽安穩地過下去的時候,他得知了白陽懷孕的消息,他在樓上沉默地看着高興得喜形于色的白陽與陳嶼。

他心裏開始籌謀接下來去哪裏,福利院是不可能回去的,那還是去當旅行者吧,去自由地看大千世界、去向純潔的雪山出發。

但他沒有被趕離,他依舊是陳家的少爺,溫柔的白陽甚至來到他的房間柔聲開解安慰他,說他不會被趕出去,他依舊可以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他肚子的孩子将會是他的弟弟或妹妹。

六歲的時茂第一次在沒有被打罵的情況下哭泣,他窩在白陽的懷裏委屈地、無聲地流着淚,溫熱的水滴浸濕白陽柔軟的孕服。

最後哭累了,在白陽的懷裏睡了過去,他在睡夢中感覺到額頭被落下一個濕潤的吻,耳邊傳來溫柔的道安:“孩子,好夢。”

最後他嘴角噙笑,眉頭平舒地好夢去了。

……

而第一次被人問痛不痛是在時茂十一歲那年。

那年,時茂被班裏的一群有錢人家的頑劣孩子羞辱。

為首的孩子嘲笑道:“一個破孤兒院撿來的,老師再誇獎你能怎麽樣,你能跟我們比嗎?”

說着拿起一個嶄新炫酷的玩具,“看,我爸爸今天又給我買了最新款的玩具,你沒有吧?”

時茂沉默着,他不想給養父養母惹麻煩,萬一影響到養父養母與他們爸媽公司的合作,這不是他能承受的。

時茂的沉默縱容着他們,一群小孩不懂言辭的輕重,所有狠毒的詞都扔到了一個與他們同齡的、孤立無援的時茂身上。

看着時茂依舊默不作聲,為首的小孩有些憤怒,撿起一塊石頭朝時茂扔過去。

時茂看着飛來的石頭,靈敏地側頭,沒擊中頭,但還是劃破了臉,又紅又腥的鮮血冒出來。

小孩們吓壞了,落荒而逃,為首的小孩膽子大一點,心慌地威脅道:“不許告訴別人是我們做的,不然……不然你在學校裏不會好過的。”

說完也快步跑走。

時茂漠然地望着那群逃跑的小孩,接着冷笑一聲,背着書包回家了。

回家後,正陪着陳旳然玩耍的養父養母并沒有察覺到時茂的失落。

時茂淡漠地看了一眼後,沉默地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他躺在地板上,什麽也不想,就那麽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直到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

時茂開門,發現果然是稚嫩的陳旳然,四歲的陳旳然托着自己的小身體開心地跑進哥哥的房間。

時茂嘆息,看了眼陳旳然,關上門,柔聲問道:“然然又來找哥哥玩?”

“嗯。”

小陳旳然滿臉都是笑容的望着時茂,可看見時茂臉上的傷時,小陳旳然頓住了,托着自己的小身體一步一步走到時茂的面前。

時茂看着然然的招手,明白這是讓他坐下,他聽話照做,小陳旳然伸出小而圓潤的指頭指指時茂受傷的那半張臉,軟軟地問:“哥哥,傷傷,疼不疼?”

血已經凝固,受傷受慣了的時茂才記起自己的臉上還有傷,他看着稚嫩的陳旳然,柔聲道:“不疼。”

可話剛出,陳旳然就哭了出來,邊哭邊說:“哥哥騙人,血,痛痛。”

時茂看着哭的滿臉都是淚水的陳旳然,驀然眼眶也紅了,他輕聲詢問:“然然是在幫哥哥哭嗎?”

哭的滿臉通紅的小陳旳然點頭,斷斷續續地說:“嗯,然然幫……幫哥哥哭。”

時茂心裏柔軟成一片,像漂泊的孤船找到了愛的依畔。

時茂頓了頓,擡手輕輕擦掉陳旳然臉上的淚水,滿眼期待地望着陳旳然,鄭重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然然……愛不愛哥哥”

小陳旳然有些疑惑地看着時茂,像是在思考什麽是愛?

接着才用稚氣的童聲堅定地回答:“然然愛哥哥。”

話剛落,陳旳然就被時茂緊緊地抱進懷裏,時茂把頭依靠在陳旳然小小的肩膀上,松懈下來,甩去所有的疲憊與憂傷。

這一刻,時茂覺得陳旳然就是上天派來專門愛他的小天使。

……

陳旳然看着失神的時茂,喊了好幾聲時茂才回神,看着已經快滿二十歲的陳旳然,眼裏散着柔軟的光,說:“怎麽了?”

“沒什麽。你剛想什麽啊?想的那麽出神。”陳旳然說。

“就公司一些事。”時茂盯着陳旳然柔聲平淡道。

“哦。”

陳旳然說了聲,然後避開時茂受傷的腿,慢慢地移動身子往時茂的身側依靠,直到兩人緊挨在一起,陳旳然才滿意地停止移動,接着認真說:“哥,你腳受傷了,我手受傷了,你幫我擦藥,我推你出門,如果我們老了,你走不動了,我還依舊推你出門。”

時茂聽着少年的暇想,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少年的側臉,這話很令人心動,少年人終究是勇敢的,一輩子這樣重大的話他不敢輕易出口。

但如果可以,他也希望有一人可以相互陪伴到終老,于是他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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