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解釋
解釋
俞希聞看着項鳴為自己盛了一碗雞湯,道:“溯洄光圈裏的事?你指的是哪一件?”
“哪一件都要聊,”項鳴把湯勺擱在俞希聞面前,“聊你最想知道的。”
周遭的海水緩緩流動,郵輪看似在緩慢前行,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海岸,實則被施了法術,以極速前進着。俞希聞垂下眼眸,喝了一口濃湯,才道:“我沒有想知道的。”
燈盞在俞希聞周身蓋下一層橘黃色的絨毛,項鳴沒再說話,他安靜地看着俞希聞喝湯。和從前一樣,俞希聞吃東西前總喜歡舔一口飯勺,再去碰盤裏的菜,送到嘴邊吃下去,還要再舔舔飯勺。如此循環。項鳴不知道陳延有沒有就這一點說過俞希聞什麽,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很喜歡他這種小動作——他認為這是俞希聞完全敞開自己心扉的表現之一。
過往他們黏在一起時,俞希聞甚至會抛掉陳延所教導的,動筷子去夾項鳴面前的菜。項鳴會輕輕一笑,說慢點吃,沒人跟你搶。俞希聞便問他我這樣不好吧?他總會答:有什麽不好的?菜不就是用來吃的?你喜歡就多吃點。
有時候,俞希聞感覺來了,還會無禮地把桌面上吃剩的菜通通掃到地毯上,坐在桌布上和項鳴擁吻。兩人彼此交換着混了甜品味道的唾液。——俞希聞就該這樣,對陳延教導的那些刻板規矩嗤之以鼻,哪些舉動是君子不能做的,他偏要去做。好比他們在客廳裏壞了該有的規矩。
而情到濃處時,俞希聞的腳會不可避免地踩到殘羹冷炙,項鳴就會抽出一張濕紙巾,替他把腳丫子擦幹淨。這時的俞希聞通常會摟緊項鳴的脖頸,讓自己整個身體騰空,腳丫子往項鳴的衣服上亂蹬,留下各種痕跡。
——他其實就該像個小孩一樣,無憂無慮地活着,狂成自己想要的模樣。而不是被悲痛事刺激到生出應激反應,在錯殺陳延後跪下來,讓陳延舉起戒尺打自己的手掌心。
那不是真實的他。
項鳴這麽想着,又往俞希聞碗裏舀了幾勺湯水,連同藥材;可能是沒什麽胃口,又或許是很久沒吃飯,吃不下太多東西,俞希聞沒碰湯裏的雞肉。項鳴見他擱下勺子,便把邊上的雙皮奶拿過去,道:“再吃點這個——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甜品。”
俞希聞頓了一下,道:“不了。我飽了。”
“一桌子的菜,就喝了點湯。”項鳴也沒有勉強,話鋒一轉:“我之前和解鑒過招時,并沒有想起他是個凡人。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俞希聞不明白他為什麽主動提起解鑒,問:“為什麽?”
項鳴直截了當:“因為我心系在你身上。你也看見了,我當時在歷劫。而你不顧我的阻止,主動掉進了解鑒的陷阱裏。我和他本就有合作,他卻在背後裏給我一腳,毀約在先,我擔心你出事,才一時沒想起解鑒本就是個普通的凡人。”
既然是個普通凡人,又怎麽會挪動空間的法術,怎麽會放出毛線來攻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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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希聞當時也察覺到解鑒身上沒有能量場,後來交談下來,他見解鑒說話時思路清晰,指使人做事也非常自然,沒有刻意裝作的感覺,再聽解鑒提起自己在樂津年代時的事,便沒再懷疑解鑒的身份。他以為解鑒沒有能量場是因為解鑒隐藏了起來,否則為什麽會有豬猡精心甘情願地替他賣命?凡人碰上妖魔鬼怪,不是瘋癫了就是吓死了,絕沒有可能像他這樣悠閑舒緩。
但他忘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項鳴是因為心系俞希聞而忽略了解鑒是個凡人的事實,他則是完全沒想到這一層。他還是太過天真。
“一時沒想起來?”俞希聞輕輕扯了扯嘴角,“我覺得你不誠實。”
“不管你信不信,”項鳴直視他的眼睛,“我當下那刻就是沒想起來。”
“所以呢?”俞希聞也不避開他的眼神,“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麽?”
項鳴道:“不好奇我和真解鑒談的是什麽交易嗎?”
“這和我無關吧?”
“如果和你有關呢?”
“那我也沒興趣,”俞希聞抽了張紙擦了擦嘴角,“吃飽了。多謝你的湯。”
他拉開椅子,轉身離開。
咯吱——!!
椅子摩擦地面發生刺耳的聲響,項鳴大步追上前,抓住俞希聞的胳膊。俞希聞漠不關心的态度惹惱了他,他質問道:“不覺得我很誠實嗎?”
誠實?俞希聞笑了笑。他反握住項鳴的手,捏了捏項鳴的指關節,道:“怎麽樣?有什麽感覺嗎?要不,我換句話?——覺不覺得我的手很涼啊?”
項鳴握緊他的手,道:“覺得。”
“覺得——”俞希聞點點頭,“你在溯洄光圈裏制造了一場風雪,是覺得我會看不出來嗎?”他直視項鳴,諷刺道:“什麽我們進來的時間太長,磁場秩序開始紊亂,什麽同頻感應——你覺得我會百分百信你的話?”
——他終于問出了口。
“為什麽不信?”項鳴逼近幾步,把俞希聞逼到一處角落。俞希聞的腰抵在欄杆上,底下是略顯平靜的海面。一只海鷗忽然飛過來,爪子卡在欄杆,側目看着他們。項鳴雙手撐在欄杆上,把俞希聞圈在懷中,迎着俞希聞逼視的眼神,道:
“你縮在我懷裏,把手放在我的脖頸上,是覺得我會看不出來你想動手殺我?”
那時俞希聞主動把鼻尖抵在項鳴的鎖骨上,親密非常,項鳴的心髒也的确在嗵嗵地跳,但緊接着,他就察覺到俞希聞放在他頸側的手有股熱氣——那是法力緩慢運轉才有的表現。
俞希聞沒想到他能看出來,訝異地看着他。
“我說過吧?我們彼此相愛,你只是忘記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殺人時會用到的招式,”項鳴把鼻尖抵在俞希聞的喉結上,那是一個危險地帶,無論對方是親吻還是啃咬,“你把手按在我的頸側,是在蓄力,等個确切時間,用隐藏在你五指間的提線割斷我的頭顱。”
項鳴制造了一場原本不會有的風雪,以此試探及逼出俞希聞眉心裏的那團白霧。俞希聞也沒有閑着,假借倚靠之舉,五指間的提線蓄勢待發。倘若項鳴下一刻要他性命,他也會在自己喪命前割下他的頭顱。
“……”
項鳴的呼吸比剛才的還要炙熱。他的胸膛在起伏,那是呼吸急促的表現,也是忍耐所致的結果。此刻的他是有野性的,是藏在隐蔽角落裏等待蓄力一擊的虎狼,信號是——危險,危險……還是危險,只有危險。俞希聞不由地咽了咽喉嚨。他們之間的距離這樣短,當得上一句近在咫尺。他擡起胳膊,想要把項鳴推開,手卻不聽使喚。
他不得不仰起脖子,但只是稍微拉開一點距離而已。于是俞希聞心中更加叆叇。
項鳴又一次重複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殺人時會用到的招式。”
心髒在劇烈地跳動着,真該死!俞希聞覺得自己快窒息了!他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幾個字來:“你……你走開!”
項鳴從鼻間溢出一聲輕笑,道:“為什麽不推開我?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為什麽不推開我?你潛意識裏在想什麽,你知道嗎?”
他逼近一步,眼神直勾勾的。
俞希聞感覺自己的腰快斷了,他越往後仰,項鳴就逼得越近。海風打着旋吹着他的頭發,兩人之間的距離又變了,近得連張薄透的紙都插不進去。見俞希聞不答話,項鳴勒緊他的腰,持續進攻:“是因為當時我吻了你,所以你猶豫了,是不是?”
“我吻了你兩次,”項鳴伸手摸了摸俞希聞的臉頰,“這裏。還有你的頸側——”他曲起指關節,輕輕地掃了一下俞希聞的頸側。
“你很喜歡。”
俞希聞更覺呼吸難耐,艱澀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說了兩次還不夠,還要來第三次:“——胡說八道!!”
“是,”項鳴點點頭,也失控了,吼道:“我胡說八道!我騙你!我就是個騙子!解鑒其實不是個普通凡人,他就是算計了我!他不是哪個妖魔鬼怪的化身,也沒有蓄意接近你!我沒有在溯洄光圈裏制造風雪,也不是你的愛人!我就是個沒有臉的妖物,誰也看不清我的相貌,所以你也看不清!——怎麽樣?!你想聽哪一種?啊?我都可以說給你聽,只要你願意相信我說的話!你愛聽哪一句話!你說——!!我說給你聽——!!!”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項鳴雙肩顫抖,猛地一拳砸在欄杆上,震得看戲的海鷗展翅飛了起來。砸完,猶嫌不夠,又是幾拳砸下去。一時咚咚聲不絕于耳。而俞希聞始終面無表情——在項鳴吼完一段話後。于是項鳴虎狼似的眼神終于一迸,撲上去咬住他的喉結。
濕潤的嘴唇貼在敏感的肌膚上,項鳴的牙齒磨着俞希聞的肉,好像真是要撕爛他似的。俞希聞的心漏拍半調,本能伸出手——
啪一聲脆響!他狠狠地掴了項鳴一耳光。
項鳴半邊臉頰立時紅了,他盯着俞希聞。盯着盯着,突然笑了起來。
“……”是他忘了,這家夥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差。俞希聞想着,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道:“我請你冷靜一下——”
項鳴道:“你不需要冷靜嗎?你有在聽我講話?”
“……好。好。”俞希聞抿了抿嘴,“那我問你,為什麽要制造風雪來算計我?”
項鳴卻說:“你說了,你會信?”
俞希聞冷笑一聲,甩開他的手,“不願說就不願說,別在這裏跟我玩字眼!”
項鳴道:“我在查一件事,這事關你性命,所以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但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他的腔壁酸痛得很,俞希聞這一巴掌打得夠狠,他嘴角的淤青本就沒好透,現在還添了一層。但生氣的俞希聞很真實,真實到他不忍去打攪。于是他又一次無視俞希聞氣憤的神情,把人緊緊抱在懷中,道:
“我別無所求,只請你相信我。”
他近乎哀求的語氣刺到俞希聞敏感的神經。俞希聞僵在他懷裏,一時之間,罵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得放空思緒,看海鷗撲棱着翅膀,貼近海面飛行着。
一眼望去,大海無邊無際,它還會飛去哪裏?
就這樣,他在項鳴懷裏安靜了片刻,直到眼神再也追逐不到海鷗的身影,才終于放軟了身體,說:“放開我。”
“塞恩的确是塞也的祖父,”項鳴也已經冷靜了,但還是沒有放開他。他把下巴放在俞希聞的肩上,在他耳邊說道:“你在溯洄光圈裏看到的事是真的。塞恩是條好漢,也的确是江燭雪的徒弟。再有,你也看到了,他救你時并不知道你就是俞希聞——哪怕當時的你是故意受的傷。在得知你是俞希聞之後,他也沒有做出任何強迫你用血替他治療致命傷的舉動。甚至拖着病體,對付那些對你不懷好意的人。”
俞希聞道:“所以你想說什麽?”
“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說當時的你是故意受的傷?不好奇塞恩的故事?不好奇當時的我為什麽來遲一步——”
俞希聞沉默不語。
“你不信溯洄光圈裏的事,還是半信半疑?”項鳴和他對視,篤定道:“——你肯定不信,否則你不會只字不提。”
俞希聞:“……”
“不是所有人都惡毒,”項鳴話鋒一轉:“比如我,比如塞恩,比如陳延……,比如你。”
“別再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別再帶着絕對的批判去看待任何人。我說過,你可以信我。你應該敞開心扉,接納炙熱的陽光——”項鳴說完,抓住俞希聞的手,把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能感覺到嗎?我的心跳。”
“……”
沉默片刻,俞希聞抽回手,答非所問:“困。我要睡了。”
項鳴沒再說什麽,他撥開俞希聞濕潤的劉海,用大拇指揩掉他額角上的汗珠,随後俯首,似乎是想落下一個深吻。但俞希聞沒給他機會。他瞥了眼項鳴嘴角處的淤青,邁大步子往船艙過去,撂下一句:
“回去自己照照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