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覺察

覺察

俞希聞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已經下午四點了。他把懷裏抱着的東西擱在一邊,光着腳走到衣櫃前,迷迷糊糊地把睡衣脫了,也沒注意到項鳴就坐在床尾。等他迷瞪瞪地脫剩內褲,套進一只褲腳才猛地回神——

項鳴正雙腿大敞地坐旋轉椅上看着他。見他看過來,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

俞希聞火速把褲子套好,抓起上衣套上,邊套邊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笑話,”項鳴理所當然道,“我不在這裏在哪裏?”

“你這一覺睡到下午,餓不餓?”不等俞希聞收拾好複雜的情緒,項鳴說。

“……”俞希聞道:“不餓。”

其實是餓的,但俞希聞不想吃,反正餓着餓着也就不餓了。而且他習慣辟谷,平時如果不是別人給他做吃的,他是不會主動去找吃的。但若是別人做桌好菜招待他,他也不會佛人面子,多少吃兩口。好比今日,如果俞閑沒跟他說“我煮的早餐你還沒吃”,他是不會吃的。二來他還存着想死的那份心,自然也不會好好吃飯,他巴不得立刻餓死,兩腿一蹬見閻王去。

項鳴卻不容置喙道:“中午那頓俞閑給你留了,過來吃。”

俞希聞:“知道了。”說着他習慣性地摸摸右耳朵。

這不摸還好,一摸才發現銅錢耳釘不見了。俞希聞捂着耳朵,不知為什麽心中有種很重的失落感,像被鐵錘捶打的金屬團,被捶得找不着東西南北。他焦急地在床上找了起來,把枕頭翻開,沒壓在下面;把被子掀開,沒藏在床角;蹲下去往床底找,也沒見到丁點影子。

耳膜鼓動,像被重金屬音樂刺激了,心髒被這糟糕的頻率扯得往上騰。

俞希聞大口喘起氣來。

項鳴看他一番好找,道:“在找這個嗎?”邊說邊拎起一條鏈子。

那銀色的細條鏈子上綴着枚東西,是方孔圓錢的樣式。銅身黑得出油光,面上印有“吉祥如意”四個字。那不是俞希聞的銅錢耳釘是什麽?

俞希聞撲過去搶,把銅錢耳釘緊緊地攥進手裏:“怎麽會在你這裏?誰準你動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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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法術隐去銅錢耳釘。雖然找回來了,但胸口還在一起一伏,快被團火給攪碎了。怒火焚燒理智,俞希聞當場罵道:“你為什麽非要纏着我!我說過我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你非要在這裏礙我眼睛!是不是我不發火你就當我好欺負?!你現在,立刻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見一通咆哮後項鳴還是一動不動,俞希聞終于忍無可忍,上前掐住項鳴脖子往牆面上砸:“我讓你滾出去——!!聽不懂人話嗎!!”

砰!項鳴後腦勺砸到書架子,幾本書籍往下砸。項鳴任由書角砸到眼角,目不轉睛地盯着俞希聞看。他那不能直視的眼神如瘀血堵住了血管,一點也不剔透。

別說這麽掐着人脖子憤怒到極點的時刻,就是主動找人麻煩,俞希聞也是從沒有過的。他雙眼通紅,身體劇烈顫抖起來。這完全是生理性的,不受自主控制的。項鳴的脖子被他掐出痕跡,青筋緊繃得如快斷弦的線。這應當非常難受,換作平時,如果有人敢近身這樣對他,他是絕對不會讓對方好過的。不過,大多情況下,別人也沒法近身就是。但項鳴卻只是握住俞希聞的手腕,把鏈子舉到他面前,一語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眼前在震動,俞希聞仿佛被雷電劈中天靈蓋,猛一回神,松了手。項鳴這才得以喘口氣。一擡眼,俞希聞抓着頭發,劇烈幹嘔起來。短時間內,突發的劇烈的情緒讓他四肢脫力,他的手撐不住桌沿,整個人往下跌。項鳴嗆着喉嚨撈住他雙臂,把他抱在懷裏,拍拍他後背。

項鳴澀聲解釋道:“只是看你的耳鏈子舊了,替你換條新的而已。”

俞希聞把銅錢耳釘拿出來,見那銀鏈子果然光潔如新,不禁閉上了眼睛。

“為什麽那麽激動?”項鳴粗重的呼吸噴在他頸項間,“只是一枚銅錢耳釘而已。”

俞希聞的耳膜還在被嗵嗵聲充斥着,良久不語。

好半響項鳴才緩過勁來,又問:“這是誰送的?讓你視若珍寶。”

俞希聞下意識地搖搖頭。項鳴摸摸他的後腦勺,再次逼問:“誰送的?”

俞希聞還是閉着眼睛。項鳴似安慰般拍拍他後背,道:“我問你誰送的,你說不出口。你也沒反駁這是你自己買的——你明白我在說什麽。”

自然是明白的。這也是俞希聞良久不語的原因。他驀然發現自己因為一枚銅錢耳釘失控了,可他卻找不出失控的原因——他怎麽會為一枚小小的耳釘失控,去掐人脖頸呢?這枚耳釘是從哪裏來的?他實在說不出口。好像打從有記憶開始,它就一直跟着自己,從沒被摘下過。雖然俞閑也有,但那是見他老戴着,便也去外面整了枚回來戴——女孩子愛漂亮,又因為哥哥和自己長一個樣,那什麽都得整一個樣。但到底不是原裝,找人複制出來的耳釘總也差點意思。

雖然不想确認,但的确沒有其他可能了。俞希聞不得不承認——他的确是忘記了很多事情。

項鳴心知肚明,俞希聞開始質疑自己的記憶了。他卻沒再乘勝追擊,只道:“先吃東西。”

沉默地掃完俞閑留下的飯菜,俞希聞出了房門。他料到俞閑會有所動作,拐到餐廳時,果然有幾十顆與他一般大小的木球迎面滾了過來,跟保齡球似的,散在各個方位。

這是天地罩的分化版,俞希聞教給俞閑防身用的。這幾十顆木球毫無規律地朝向對方,對方只要碰到一顆,哪怕只是皮毛相觸,也會被立刻吸進木球當中,而這時其餘的會瞬間歸為一體,與吸入對方的木球鑲嵌,疊層再疊層。這樣一來,持續不斷地合并只會讓天地罩越罩越硬,對方只有焦頭爛額的份兒。而俞閑就能利用這段空隙逃出生天。

招兒是俞希聞教的,俞希聞還能破不了嗎?他放出的提線擰成一條粗如成年大象腿般的繩子,從左往右掃——砰一聲巨響!木球挨個兒嵌進牆裏。所幸嵌進的是俞希聞特意改裝過的木牆,不會砸出大動靜來,——這堵木牆平時處于隐藏狀态,只有屋內出現破壞性氣流時才會出現抵擋一下。

俞希聞知道這只是俞閑的第一步,如果他沒了解錯的話,等着他的還有水擊、電擊、火擊……所有俞閑能夠利用現代設備來攻擊的,都會被她利用上。她一向取巧不取實力。如果項鳴沒有拿走他的銅錢耳釘,他或許會讓着點俞閑。但現在不行,他迫切地想要解決完何遂意的事,然後調查清楚海霸主究竟是誰,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丢的記憶,在哪裏丢的。

雖說他想一了百了,塵歸塵土歸土,是不必在意那些丢失的記憶;但這些記憶卻與他家裏人挂鈎——倘若海霸主說的都是真的,他們的确是戀人,這得多可怕?他家裏人可都不認識海霸主!起初,對賽也祖父塞恩認識他這件事,俞希聞還存疑,更別提在溯洄光圈裏見到曾經的自己纏着海霸主擁吻。而對假解鑒這件事,俞希聞也是沒什麽表示的。他本來就想死,不管假解鑒刻意接近他的目的是什麽,只要不威脅到他家裏人,在他看來都沒什麽。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這些事與他無關,海霸主怎麽提示,他都下意識地認為他認錯了人——江燭雪的畫技不是蓋出來的,何況當年的印刷品早就滿天飛,只要法術不是太差,都能照着樣子變出來。海霸主怎麽确認自己的戀人沒有套着他的皮囊行事?

但項鳴的一個舉動敲響了俞希聞的警鐘。他誰都不信,只信自己。當項鳴質問他這是誰送的時候,他居然沒答上來。這足以讓他的內心掀起狂風暴雨——他自诩記性好,從不覺得自己會不記事不記人。然而這日夜戴着的耳釘卻讓他身處迷津而不自知。

想到這裏,俞希聞放出提線把俞閑捆了個結實。俞閑躺在沙發上,掙紮間整個人滾到地毯,扭得像條蛆蟲。項鳴跟在俞希聞身後,一瞥,俞閑被堵住了嘴,正嗚嗚地叫。

俞希聞不搭理,擡眼一瞥挂鐘,剛才一通折騰,快五點了。婚禮六點開始。他給詹祥和阿甲施了隐身術,對陳延道:“爸,我很快就回來,你在家幫我看着她。”

陳延對這件事再上心也幫不了忙,他沒去世前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整日與書筆相伴,死後成魂魄體,才在逃亡陰差的過程中跌撞地學了些本領,放出來自然是不夠看的。這次他不能跟上,一來是能力不夠,未免添麻煩,不如在家裏等着。二來是他們還不知道那個邪祟的來歷和實力,雖說魂魄體平常人很難看見,但貿然進入博歡酒店,也會引起邪祟的注意。是以陳延沒有異議,只是擔憂地看了眼俞希聞,扭頭對項鳴道:“麻煩海霸主多看着點他。”

項鳴點頭,難得沒用平時的口吻和他說話:“放心,我會看着的。”

俞希聞抿抿嘴,大步朝前走,頭也不回地對項鳴道:“跟上。”

項鳴挑了下眉,自覺跟上。

門剛輕輕關上,俞閑就利用老早藏在袖間的刀片劃破了俞希聞的提線。她咦了一聲,心道自己法術進步了?居然輕輕一割就斷了。一擡頭,對上陳延警惕的眼神,笑了笑,道:“爸,你看這是什麽——”

說到“什麽”時,她輕輕一揮,把花粉灑到空氣中。陳延生前就花粉過敏,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死後成了魂魄體還對花粉過敏。俞閑這一撲不得了,陳延覺得脖頸瘙癢起來,風團迅速出現,一塊塊地壘在體表上。

趁陳延耐不住瘙癢,俞閑把天地罩罩陳延身上,火急火燎地往大門口去。但她想起什麽,又折了回去,把茶幾底下放着的撲爾敏丢進天地罩裏,大聲道:“爸!我沒撒那麽多,你癢得厲害的話就吃一粒撲爾敏,就是吃了會犯困——”

“你荒唐!叛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陳延打斷她,罵道:“我一個魂魄體吃這藥能起效?我看你是書抄少了!平時諒你是女孩子不怎麽讓你吃戒尺,誰知你目無尊長!我看你就是欠教訓,平時對你太好了!給我回來!不許去!你看看你——”

叛逆的俞閑已經将陳延的話丢在腦後,打開了家門——

一堵深褐色的木牆擋在俞閑面前。她這才知道俞希聞捆在自己身上的提線為什麽好掙脫。有這四方罩,他哪裏會愁她跟得上來?

不必查看,此刻整個屋子肯定都被四方罩給籠住了,——別說大門,就是房間裏的門,所有能通向外面的通道,譬如陽臺、窗戶、廁所的通風管道,都被合圍住。四方罩的神奇之處在于用法術和蠻力是破不開的。它很特別,是通過某種特定頻率去打組合,因此要破了四方罩,只能從外面入手。俞閑把耳朵貼在木牆上,聽見咿咿呀呀的唱調。果然,門外放着一個錄音機。

四有苑住的并不全是凡人。還有一些魂魄體、修行者、其他靈異神怪。特別是A座,這裏整棟幾乎都不是普通人。因此雖然是四方罩,但俞閑也沒有很慌。她只需要在門外叫一下鄰居幫忙即可。只見她在木牆上敲了好幾聲,喊道:“Hello?有人嗎?有誰可以幫我砸爛門外的錄音機嗎?”

接連喊了幾聲,沒人回應。這時錄音機唱道:“呀吓,呢個可惡及既陳世美呀,該打,真系既打該打——!!”拖腔潺潺,襯詞哀怨。又緊急,又激動。俞閑卻聽得雞皮疙瘩起一身,跺跺腳又往陽臺過去。還是一樣的動作,敲起來,只不過這次敲得很大聲,要是陳延看見指定會說她粗魯,一點也不像女孩子家家。

接連用力拍了幾下,終于有道稚嫩的聲音傳了過來:“咦,這裏什麽時候多了堵木牆呀?”

聽這熟悉的聲音,是隔壁鄰居的小孩。俞閑差點給跪了。她激動地踩着石墩,大跨步踏上陽臺窗戶,踩着鐵栅欄朝外道:“謝寶,是你嗎?姐姐被哥哥困在家裏了,你可以幫姐姐把放在家門口的那臺錄音機給毀掉嗎?”

“可是媽媽說過,”謝寶道,“不能随便毀掉別人東西呀。”

“你放心,”俞閑急道:“姐姐替你保證,哥哥不會說你的,有姐姐呢,都是姐姐指使你這麽幹的。”

謝寶明顯猶豫了,好半響才道:“那姐姐,我毀掉錄音機的話,有什麽吃的嗎?”

“有有有!”俞閑忙道:“堅果、巧克力豆、零食大禮包,你想要什麽,姐姐都能給你!你先把東西毀了,乖!”

“那好吧。”謝寶跳下自家陽臺,出了家門。這時那臺錄音機唱到:

“霧失樓臺,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裏斜陽暮。”

大概是唱得僝僽,謝寶皺了下眉。拿着扳手對着收音機砸了幾下。沒有一點裂痕。他說:“姐姐,這個木盒子我砸不爛呀,它好像被施了什麽法術。”

俞閑道:“居然是個木盒子?那既然砸不爛,你就用火燒它。你會放火嗎?或者用打火機也行啊!”

謝寶說:“不可以的姐姐,不能在過道裏放火,這樣很危險的。”

俞閑道:“怕什麽?這一棟的出門都不走過道,你放心燒。而且這木盒子有靈,你一放火它就跑了。”

謝寶道:“就算大家都不走過道,可是燒出來的濃煙也會讓人不舒服。我們不能這樣。”

俞閑急了:“那怎麽辦?”想了下,又道:“不對啊!錄音機怎麽樣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再讓它唱了!是啊……謝寶,你快幫我找下開關鍵,然後把它給我關了!”

謝寶應了聲好,找到開關按下去,只聽咔噠一聲脆響——沒停兒,錄音機還在唱。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這次不再是僝僽的唱調,而是以鑼鼓音樂為主,——“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咚锵”,愈急愈快,愈沉愈悶。過會兒,還聽見木魚敲擊聲、曲尺敲擊聲,和着委婉悠長的女聲,随着高亢的男高音起承轉合,又半拖半調:

“妾羞妾怯,妾随夫心意轉。

夫如聞我,我即随夫。

心馳神遙争朝暮,路羨頻望奪朝夕……”

不過是一小段唱,卻聽得謝寶感慨道:“唱得好好聽呀,這是什麽戲呀姐姐?”

這戲俞閑從小聽到大,不是哪位天籁嗓唱的,是俞希聞唱的。她早聽膩了,也沒留意過俞希聞唱的是什麽戲,或者說,是壓根沒記住。她的注意力全在錄音盒上,道:“你按開關也關不掉?那怎麽辦?”

“嗯……”謝寶只思考了一秒,就道:“我可以用法術把它挪走呀。”

也是急瘋了,再簡單不過的招兒,她居然沒想到。俞閑忙道:“對對,快,幫我把它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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