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花期
花期
央儀把這束憑空出現的花插進花瓶裏, 剪去多餘枝丫,好好地養護了起來。
第一天它尚且熱烈。
第二天開始寂寞低頭。
到第三第四天,有幾支熱烈綻放過的已經垂得奄奄一息了。
央儀将它們撿出來, 用廚房紙包着。
粉白色的花瓣失去光澤,邊緣萎靡得像發黃了的舊報紙。她仍然舍不得扔。
這些不知姓名的花, 叫風鈴草。
花語有很多,但央儀記得最清楚的意思是嫉妒。
——占有欲很強, 因此嫉妒。
在它的故事裏, 它受到阿波羅的偏愛,于是西風嫉妒它,狠心将它折毀。它的汁液飛濺,落地成了獨特的花。
央儀不喜歡這個故事, 故事不夠浪漫, 甚至有些殘忍。但這并不影響她珍惜它們。
等花全開敗了,只剩萎靡的綠莖, 送她這束花的人才姍姍來遲有了回音。
嚴格來說,回音并不是他的。
央儀接通電話時聽到的是個陌生的聲音。
她重新看了看號碼,顯示孟鶴鳴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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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解釋說, 自己是蘇挺, 在牌局上見過的。
央儀想起來,心也在這一刻沉寂下去。
她不明白那次吵過之後送花是什麽意思,更不明白事隔幾天, 忽然叫蘇挺聯系她又是什麽意思。
合約解除嗎?
手握緊電話,央儀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孟鶴鳴想要中斷這段關系也沒錯, 畢竟當時她說的每句話都不會讓人高興。
不高興便散, 利落到讓人來不及傷懷。
央儀未說話,對方卻說, “你方便現在過來一趟嗎?”
已經很晚了,但央儀還是說方便。
她知道孟鶴鳴不喜歡拖沓,今日決心的事絕不會容忍到第二天。況且,這麽拖拖拉拉的并不好看,顯得她過分在意,不願意結束似的。
即便是他主動提,央儀也不想最後落在對方的印象裏是将來談起,很厭煩地說一句
——她啊,很浪費時間。
央儀收拾好出門,好幾次因為情緒上湧,眼睛有點紅。于是妝也要比平時厚重一些。
物業經理看到她,熱情地打着招呼,“央小姐,出去玩啊?”
“嗯。”央儀點頭。
經理叫人把車泊到門口,是輛珠光粉的電車。在地庫停了些日子,這是央儀第一次開它。
她不大習慣,不過想着一會見到孟鶴鳴,可以順便把車鑰匙交還給他,也就坐了進去。
一路朝蘇挺分享的地址開去。
車頭拐進酒店沒多久,她就看到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廊下抽煙。中間戴眼鏡的那個察覺到車燈望過來,手腕一擡朝她招了招手。
央儀将車好好地停入庫裏,下車。
她手裏拿着車鑰匙,視線往男人身後循視。
沒有孟鶴鳴。
“不好意思,這麽晚還讓你跑一趟。”蘇挺上前,歉意地說。
“沒關系。”
央儀的聲音不免低落,倒是沒想過孟鶴鳴會無情到這個地步。說要她的時候幾次三番出現,到了最後分開卻讓別人全權代理,連影子都未曾出現。
她的一顆心沉入了海底懸崖,無聲地捏着那枚可憐的車鑰匙。
“他是讓你給我簽什麽合同嗎?其實不用那麽費心,當初的協議寫得那麽清楚,早就未雨綢缪了。況且我不喜歡纏人——”
她擡眼,猛地發覺蘇挺表情微妙。
比起替人處理私務,更像是偶然聽到了什麽八卦。
央儀心頭猛地一跳:“——你幹嘛這樣看我?”
“原來是這樣。”蘇挺露出恍然的表情,“我好像知道了一個秘密。”
“……”
央儀慢慢回過神來:“你找我不是為了這件事?”
“怎麽會。”蘇挺無奈地朝酒店方向揚了揚,“他喝多了,在裏面。”
兩三句話,這樁事裏的彎彎繞繞就展現在眼前了。合約和假扮是拉開序幕的謊言,假戲真做才是真正的重頭大戲。只可惜,看這位小姐的反應,似乎入戲并沒有他那位好友來得深。
蘇挺想到數十分鐘前,原本想把人直接送入頂樓包房的,多餘問了一句,住這還是回你自己家?
A or B 孟鶴鳴選擇了or。
喝多都不忘要睡人家那去,“央儀”這兩個字就是他最終的答案。
現在看起來,把人叫過來好像也不太正确。
他們似乎吵架了。
那一方甚至想好了要分開。
難怪牌桌上孟鶴鳴心情不佳,兩杯就能放倒。
蘇挺立在原地想了想,得出結論。
與自己無關。
他在前引路,幾分鐘的路程想了很多種好戲。畢竟孟鶴鳴的瓜平時根本吃不到,哥幾個早就餓狠了。
他壞心眼地打聽:“所以,要是今天是他叫你來簽合同,你也就來了?”
“……”
能不能別提這個。
蘇挺兀自笑笑,又說:“不挽回一下?”
央儀咬咬牙:“拿錢辦事。”
蘇挺思索了片刻:“可是你們看起來不像假的。”
“……”
腳步停在一間休息室門外。
蘇挺回過頭,“你自己進還是?”
怕他又趁機揶揄,難保不會等孟鶴鳴酒醒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央儀硬着頭皮道:
“我自己吧。”
推開門,長絨地毯鋪滿了整間休息室。
正中是一套棕色美式皮革沙發,座椅擺放的位置和茶幾上散落的煙蒂仍能看出,這裏數小時前聚會時的模樣。
牆上浮誇的壁畫将視線一路引至屏風旁小門,蘇挺提醒她:“裏面。”
央儀朝他颔首,很快穿過大廳去擰另一扇門。
裏面的光線溫柔許多。
床頭那盞小燈照在男人冷峻的眉眼上,竟照出了幾分柔和。他斜靠在床頭靠枕上,襯衣西褲皮鞋全須全尾,仿佛不是在休息,而是随意地坐一坐,很快就會離開。
發膠撐了一天,額前碎發落了下來。
央儀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張過分好看的臉,慢慢蹲到床前,用手掌碰了碰他的手背。
有些熱,不過體溫還算正常。
如果意識很清醒,像這樣的觸碰早就會引起他的反應了,而此刻,他只是躺着,連眉心都沒動一下。
央儀在一旁坐下,安靜地打開手機,看一眼相冊裏的花。從第一天起的熱烈,到最後一天的衰敗。
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終于傳來翻身的響動。
她擡眼,看到男人仍閉着眼,眉心卻皺了起來。
蘇挺沒具體說他喝了多少。
央儀不好判斷,于是上前,将他領口解開兩顆扣,手背冰涼涼地貼上去。
好燙。
原本是想等他清醒些一起回家的,如今再看,今晚或許就要在這度過了。
她打電話要了客房服務,走出去時發現外邊已經被收拾過了。沙發歸于原位,茶幾整潔如新。
服務員送來東西,告知她有位蘇先生說先行一步,這邊請她多費心。
央儀點點頭,轉身又進了房間。
睡着的孟鶴鳴沒那麽拒人于千裏,也不會露出讓人發憷的審視般的神情。
只是那股上位者才有的氣場倒是久不消散。
央儀替他擦了擦細汗,停頓半晌,幼稚地去探他鼻息。
灼熱氣息噴在指尖,蓬勃有力。
她索性托着腦袋仔細看他,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鼻梁,嘴唇……
視線一個循環回來時,恰好對上他的眼。
他不知什麽時候醒的,視線沉沉落在她身上。
“醒了?”央儀吓得直起背。
男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卻不說話。
她只好又說:“那個……蘇挺叫我過來的。他說,你喝多了。”
他眉心蹙了一下。不知是因為她的出現惹他不快,還是在不高興蘇挺主動聯系了她。
總之原因不會是其他。
央儀還要再開口,卻被他捂住了唇。
孟鶴鳴單刀直入,用沙啞的嗓音問她:“他有你號碼。”
“沒有。”
她的聲音在他手掌下悶悶的,露出一雙水汽豐盈的眼睛,“他用了你的手機。”
央儀原本以為聽到別人動了他的私人物品他會生氣,但他連眼波都沒閃一下,還是那麽直勾勾地看她。看得她整顆心忽上忽下,不知緣由地亂跳。
孟鶴鳴慢慢移開手掌,指腹揩過她的紅唇,落下一層口紅印跡。
他垂眸,似乎在看自己的手指。
半晌才問:“這麽漂亮要去見誰?”
央儀不知所以地眨了下眼。
忽然聽到他語氣不自覺冷峭起來:“蘇挺給你打電話,你就化了妝過來了?”
“……”
人喝多了果然會變得神志不清。
央儀深吸一口氣:“他是叫我來接你。”
她賭氣地問:“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回去?”
睡了一覺腦仁發脹的感覺褪去許多,神思也沒剛才那麽混沌了。孟鶴鳴扶了下額角,“這裏太吵。”
裏裏外外的動靜都浸入了長絨地毯,外面更是被蘇挺打過招呼,整個一層連服務員都不曾出現。
不過,他說吵便吵吧。
不和醉鬼一般見識。
央儀取過桌面上一支領夾,再回身去找袖扣的時候,腰被人從後摟住了。
他的氣息壓在耳側。
“沒這通電話的話,你打算什麽時候找我?”
頗有種惡人先告狀的感覺。
明明是他沒回消息。
央儀艱難轉過身,仰頭:“我給你發的消息你一條都沒看?”
“看了。”孟鶴鳴低頭,吻住她的眉心。
央儀索性閉上眼,兩手在他身後攥緊,将他好不容易撫平的襯衣又捏皺了:“那你還這麽問。”
冷冰冰的消息怎麽能等同于人。
孟鶴鳴說:“我是說你的人,來找我。”
有區別嗎?
央儀懵懵懂懂。
她此時的眼神必然帶着幾分迷惑,長睫低垂,能激起男人最本質的占有欲。孟鶴鳴的吻就是在此刻落下來的,沒有裝模作樣地玩弄唇瓣,而是徑直探入口腔。攪弄,霸占,将上一秒還在迷惘中的情緒瞬間擊散。
央儀被他的突如其來弄得莫名,但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張開嘴。舌頭蹭得她有點癢,呼吸變得紊亂,喘多于吸,勢均力敵從來都不出現在她和孟鶴鳴之間,連接吻也是。
最後狼狽得唇妝都花了,嘴角生津,像大雨淋濕了的窗花,在唇邊糊成一團團氤氲的紅。
孟鶴鳴的手指再次揩過,指腹沾滿了潤澤的紅。
“這樣好看多了。”
他啞着嗓音說。
央儀被她吻得進洗手間收拾了好久。
妝花得一塌糊塗,她只好請服務員送來一些卸妝水。至于身體的反應,只能等那股熱潮自己消退。
等到出去,孟鶴鳴正坐在沙發上,指尖漫不經心地玩一根煙。在看到她後,手指靈活一轉,将煙抵回了匣子。
“走吧。”他起身。
嘴巴被吮得厲害,卸了妝還泛着豔糜的紅。
央儀抿嘴,換來他的手指抵住唇心,輕柔地撫了撫,說:“好可憐。”
罪魁禍首。
央儀在心裏罵。
像看透了她似的,孟鶴鳴不疾不徐地說:“在罵我?”
被說中心事,央儀很快否認:“沒有!”
孟鶴鳴無視她的狡辯,又問:“上次在心裏罵我是什麽時候?”
“就你摔門——”
話突然停住,央儀發現自己進了他的套。
她欲蓋彌彰:“我什麽都沒說。”
“沒摔門。”孟鶴鳴顯然聽到了,不動聲色地糾正她道,“那只是普通關門。”
好吧,如今平靜下來想,那或許真的只是普通關上了門。他涵養那麽好,應該做不出當着女士面甩門的動作。
一定是離開的背影太冷淡,以至于讓她腦補過多。
“怎麽罵的?”他又問。
這些央儀是萬萬不可能再說出口的。
她搖頭。
孟鶴鳴卻分析給她聽:“等我走了抱怨我冷血,沒情調,不講紳士品格。對嗎?”
bingo。全中。
但央儀還是說:
“我沒這麽想。這是栽贓。”
“看來是我小人之心了。”他單手抄着兜,散漫道。
回去的路依然是央儀開車。
重新坐進這輛轎跑裏心境與來時大不相同,尤其是坐在副駕的男人還時不時地在紅綠燈間隙把玩她的手指。
“這幾天在家做什麽?”他在即将抵達的某個紅綠燈扣慢條斯理地問。
央儀不假思索:“養花。”
這個答案讓他意外。
孟鶴鳴或許精通商道馬術帆船狩獵以及養護各種名貴腕表和跑車,唯獨沒有養過花。他不懂花期,更不會知道一束在櫥窗熱烈昂揚的花朵其實正步入它生命的衰敗期。他唯一知道的是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贈人鮮花。
所以當他難得有興致地問起“花還好嗎”時,并不知道得到的答案會如此沮喪。
“死了。”央儀說。
眼皮一跳,孟鶴鳴随之壓下情緒,淡淡地說:“下次送你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