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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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郊外荼靡山上松木森森,富有林泉之勝,裴氏在山上有一處別業,幽深雅致。甫一入冬,大夫人遵循楊大夫醫囑,送裴延入別業短住療養。

老太君在兩位兒媳攙扶下,握住裴延的手細細叮囑,許是初冬的風凜冽了些,老太君有點淚眼婆娑。

末了,老太君看了眼躲在門口石獅子後的幼子,将裴延的手握緊了些,嘆道:“這些年他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祖母知道,若非叔侄血緣,你怎會搭理這種潑皮似的人物。從韞,祖母教子無方,對不住你。”

依裴延之心智,如何看不出祖母前後态度的差別。他只當不知,老太君說什麽,他便應下什麽,遠遠看去,還真像一對溫情滿滿的祖孫。

登上馬車前,裴延身形一頓,望向不遠處的一個角落。此去別業得開了春才回,是一段不短的時間,阿玖自然也要和她的朋友們道別。

裴延面色平靜地掃過那幾個人。

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穿了件茶色交領長袍,長相端正,身姿挺拔,正低頭同阿玖說着什麽,兩人的手更是放在一處,來回推拒。最終阿玖沒有收下,男子神情落寞,又很快明朗,笑着說了一句話,看口型約莫是保重身體。

裴延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吩咐平蕪:“去叫阿玖,啓程了。”

車輪辘辘,喧嚣漸遠。

“主君。”阿玖将車廂內略一收拾,轉頭看過來時,雙髻上的緋色絲帶一晃,日光照出她鮮妍生動的笑靥,“婢子可以掀開簾子看看外面的風光嗎?”

得主君應允,阿玖喜笑顏開,彎着月牙兒,挑起車簾一角。

看着看着,小姑娘忽然忍俊不禁,還不忘同主君分享,“主君可是時常坐馬車?”

裴延不明所以,颔首。

“那婢子猜主君肯定沒有仔細看過這個視角。”

阿玖把簾子整個掀開,除了車夫的背影,再就是兩側不斷變幻的風景。裴延不解,“有何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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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只看過馬的側面、正面,”阿玖笑眯眯說道:“還在主君書房看過駿馬奔騰圖,無不氣勢騰騰,潇灑無比,可是現在看馬匹的背面,忽然覺得傻乎乎的。”

裴延沒放在心上,仍舊翻閱手中書卷,偶爾擡眸看一眼,阿玖總是充滿好奇,還格外可惜沒把小鳥蘿蔔頭帶來。

不知何時起,習慣了阿玖的碎碎念,猶如雨天水滴聲、山泉叮咚聲,讓人格外好眠。

再醒來時車馬早已抵達別業,裴延發現自己身上披着厚氅,頸側是溫暖柔軟的羊毛墊,爐上溫有熱茶,正袅袅升煙。這樣格外的照顧無一不在提醒着,他是一個行将就木的病人。

忽然起了煩躁之心。

“主君,您醒了?”阿玖特意放輕的聲音傳來,她站在車外朝他伸手,“婢子扶您。”

人人覺得他羸弱,包括阿玖。

裴延斂眸,打簾而出。山間清寒的風吹起阿玖額間碎發,也吹進裴延的筋骨,饒是如此,阿玖的手仍然比他熱。

如同她對世事秉持的熱烈好奇心,裴延忽然覺得自己與阿玖之間差的不止年歲。

“進屋。”

阿玖一愣,主君不高興時話才這麽少。

她站在原地望着主君瘦削的背影,又回頭看看鋪有厚氈毯的馬車。

忽然悟了。

想必是坐車坐久了,山路又颠簸,才會心下不悅吧。

每個人都有不高興的時候,主君又在病中,不悅也很正常。

阿玖很快釋然,屁颠屁颠跟上。

及至晚間,裴延褪去一家主君的華貴外衣,只餘玉色中衣,愈加顯得蒼白與單薄。

門扉吱呀輕響,阿玖端了一盞安神茶,輕手輕腳放下,繼而來到拔步床前,先是安放帳中香,再将寝具鋪放整齊,最後按照主君的習慣,一方帳幕放下,一方則用玉勾挂起。

“主君,婢子伺候您沐浴。”

阿玖自己也有點緊張,可是臨行前大夫人特意叮囑過,主君從前偏好獨自沐浴,不用人伺候,但病程漸久,病情愈重,萬一有個好歹,在外侯着的人都沒個數,因此大夫人強調最好避免主君獨處。

裴延眉宇皺起,盯着阿玖跪趴時露出的發頂,恍然間明白了。

“母親,還是祖母?”裴延眼中含有質詢神色,“誰對你說了什麽。”

阿玖把頭埋得低低的,回答不上來。

若照實回答,豈不是出賣了大夫人?

若欺騙主君,豈不是辜負了主君待她的好?

阿玖為難極了,索性不開口,如蘿蔔頭打翻水碗後把頭埋起來一般。

裴延神色一點一點冷下去,“既不肯說,那今晚打道回府,我親自問一問。”

“不要,主君不要!”阿玖不想連大夫人交代的唯一一件事都做不好。

“婢子說就是了。”

阿玖仰起臉,像是被他冷峻的模樣吓到,眼中隐有水色,“大夫人命婢子做主君的通房丫頭,夜間伺候主君。”

“主君,主君,”阿玖膝行至裴延跟前,小聲哀求:“您若不要婢子伺候沐浴,那婢子就在浴房外等您,可是主君能不能不要趕婢子走?”

“我何時說趕你?”

阿玖想說大家都知道的,主君年輕的時候曾有婢女爬床,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兩次,皆被主君逐出府去。

“主君沒說。”阿玖低低答道。

裴延又問:“大夫人許了你什麽好處,讓你甘願委身于我?”

“什麽都沒有,是婢子自願伺候您的。”

裴延早年曾執掌大理寺,折獄鞫谳之事手到擒來,阿玖這般前言不搭後語的回答可以說是讓人聽了直發笑。

“我竟錯看了你。”

裴延略顯失望,此刻理性占了上風,回顧這一兩個月來,他為阿玖破例太多次,在當下看來顯得可笑至極。

“下去。”

裴延沒再多說什麽,獨自進了浴房。

半個時辰後,裴延躺入阿玖鋪就的床鋪。帳中香是她選的,錦衾的棱角是她撫平的,就連帳鈎都留有她的體溫。

這覺是睡不下去了。

少頃,裴延身披厚氅,打開房門,忽而意識到這裏不是繡雪堂,房屋的結構陳設不盡相同,那個睡在碧紗櫥外的小姑娘如今不知身在何處。

今晚守夜的是蔔林,見主君出來,幾乎不做他想就指着飯堂的方向說:“主君,阿玖在吃夜宵。”

“……”一時間,裴延不知該訓蔔林随意揣度他的心思,還是該氣阿玖竟還吃得下東西。

“我何曾說要尋阿玖?”裴延冷着臉道。

蔔林将手爐遞上,立在旁邊等候主君指令,無論主君想夜游荼靡山,還是上天攬月,他都是主君忠誠的親随,他都會奉陪到底。

可是下一瞬,主君便提步往飯堂去。

蔔林:“……”

飯堂內只有阿玖一人,捧着一個比她腦袋還大的瓷碗,呼嚕呼嚕連湯帶水地吃。

細細聽,還隐約有啜泣聲。

裴延眸色微凝。

将一個小姑娘欺負哭了,到底不好。

他越走近,便聽哭聲越明顯。

直到駐足在阿玖身後,這小姑娘也沒有察覺有人來了,仍舊邊哭邊吸溜面片。

“嗚嗚嗚好辣好辣,但是好好吃,香噴噴又酸啾啾,太開胃了嗚嗚嗚,吃完這碗就停下,真的不能再吃了。”

如同小貓小狗吃到美味肉食時會發出叽裏咕嚕的聲音一樣。

裴延的憐意就這樣凝固在臉上,走也不是,說也不是。

“嗯?主君!”

還是阿玖自己發現了裴延。

“您,您還沒睡啊?”阿玖拿帕子抹抹嘴,裴延的視線也跟着停留。

看來真的很辣,阿玖的唇鮮豔豐潤。

視線再往上走,裴延注意到阿玖眼角猶挂淚珠,眼圈也泛紅。

“就這般好吃,好吃到哭?”裴延諷道,在她對面落座。

阿玖一愣,後知後覺擦擦眼睛,摸到一手濕。

“不是……”阿玖欲言又止。

方才她用荼靡山獨有的茱萸做了一碗酸辣面片,只啜了一口湯阿玖心裏就發酸。

這般濃郁的味道,主君嘗不到。藥的苦澀主君也嘗不到,所以才會像喝水般自然地把苦藥一飲而盡。

阿玖越想越心酸,不知不覺便掉了淚。然而面片太好吃,她又忍不住沉浸其中。

這樣說出來太丢人了。阿玖于是閉口不言。

“無論遇到何事,不可暴飲暴食,傷脾胃。”裴延提壺斟茶,把茶盞推向阿玖。

阿玖受寵若驚,雙手捧起。

喝下一口後阿玖道:“婢子沒有暴飲暴食。”

反駁仿佛是這個年紀孩子彰顯個性的一大特征,裴延想。

緊接着阿玖指着空碗道:“這是婢子正常的飯量,今日趕路,又整理箱籠,稍微累了點,現在其實還沒有吃飽。”

“……”裴延握着茶盞的手一頓,緩緩道:“七分飽足矣。”

目光不自覺投向阿玖放在桌上的手臂,纖細勻亭,于是裴延改口:“既沒有飽,再尋點心墊一墊。已經入夜,莫再起竈叨擾衆人。”

阿玖不明所以地唔了聲,身子前探,靈鹿般的雙眸看着裴延。

“主君不生阿玖的氣了嗎?”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起來裴延便覺得額角隐隐發脹。可面前的又是一個天真懵懂的女孩子,裴延索性把話講明。

“你知我為何生氣?”

阿玖點頭,“主君不想阿玖做通房。”

裴延凝睇她道:“你知何為通房?”

“知道啊。不,婢子本來不清楚,但是陳嬷嬷教過婢子,婢子努力學,現在已經很清楚了。”

裴延對此仍舊持懷疑态度,“你雖為裴家婢女,但當主子提出非分要求時,該懂得保護自己。”

“主君是說阿玖應該拒絕大夫人的要求嗎?”阿玖困惑地歪了歪腦袋,“可是阿玖不想拒絕。無論大夫人提什麽要求,阿玖都會盡力完成。”

“那好,我這樣問你。”裴延道:“若我和母親同時對你提出不同的要求,你會完成誰的任務?”

阿玖不假思索:“當然是都完成。”

“兩者沖突,你只能完成一項。”

阿玖小小考慮一下,随後堅定地說:“那阿玖會先聽大夫人的。”

這下裴延弄清楚了,阿玖不是愚忠,而且對大夫人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他不解,與她相處時間更長的人分明是他。

“主君不要介意,阿玖也會聽主君的話。”

猶如馬後炮。裴延涼涼睨她。

“因為婢子選擇先聽大夫人的話是有緣由的,”阿玖決定分享這個秘密,“大夫人對婢子有救命之恩,婢子一無所長,只能優先完成大夫人的任務作為報答。”

裴延微訝,而後聽阿玖從頭道來。

“……主君,婢子将一切都告訴您了。您能不能替婢子保守秘密?報答大夫人的恩情是婢子的決定,不想因此打擾大夫人。”

阿玖心裏還是有數的,講述過程中把侯公子隐去,只說自己被大夫人所救。

裴延卻在心中做了簡單的算術,很快将一切串聯起來。

“主君,可以嗎?可以替婢子保密嗎?”

阿玖雙手合十,乞求道。

裴延沉靜地望着她。

此前想錯了,這個年紀除了天真懵懂,還有的便是清澈愚蠢。從前為了報答養母的養育之恩,攢錢供養弟讀書。現在為了報答大夫人的救命之恩,又甘願做通房丫頭。這般簡單粗暴,還真像是阿玖會做出的決定。

“張玖。”這是裴延第一次喚阿玖的名姓,“報恩有很多種方式,你選錯了。”

阿玖看着主君嚴肅的神情,隐隐覺得自己要把差事辦砸,要讓大夫人失望了。

心開始慌亂,眼中漸漸泛起無助的淚意。

“那婢子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阿娘生前最希望的事就是阿弟考上功名,出人頭地。阿弟也對我很好,教我認字,總是瞞着阿爹把好吃的留給我。”

今日是頭一回有人指名道姓跟她說,做錯了。

“婢子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

“大夫人因為您的病情整夜睡不好覺,希望有人能在您身邊照顧,希望有人能為裴家誕育子嗣。阿玖只覺得應下大夫人的要求或許可以解大夫人燃眉之急。阿玖希望救命恩人能每天高高興興,吃好喝好睡好,僅此而已……”

“主君,對不住,都怪婢子太笨了,什麽也做不好。”

兒時也常被村裏的玩伴說死心眼、笨。阿弟知道了都會像兇悍的小犬一樣罵回去,甚至追着他們打。

阿玖有點難過,她想阿弟了。

“你不笨。”裴延輕嘆一聲,為自己的又一次妥協與破例。他指背輕輕揩拭小姑娘面頰上的熱淚,“阿玖可聰明了。”

哭得忘情的小姑娘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得了太子少師的一句贊揚。

裴延用手指熨平阿玖緊皺的眉心,語氣溫柔得似在哄她:“小姑娘眼淚這麽多。關于如何報恩,我幫你一起想辦法,可好?”

阿玖打了個哭嗝,眼淚汪汪:“您說什麽,婢子沒聽清。”

裴延語氣中透露無奈,“我說,你做名義上的通房,好讓母親安心。”

“名義上?”阿玖腦袋懵懵,下意識跟讀了一遍,接着問:“那婢子今晚是不是要睡在主君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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