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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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二房院裏咕嘟咕嘟冒着熱氣,一主一仆正坐一起吃暖鍋。

“嚯喲,孟津南直接被趕出玉京啦?”二夫人咋舌不已,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羊肉,往那将将滾開的湯裏涮幾下。

婢女低頭調着料汁,放到二夫人面前,“可不是,主君這是為您也出了口惡氣,那姓孟的不過就是個小厮,怎敢對您無禮。”

這是前幾天的事了,二夫人出門前讓人備馬車,誰知左等右等不來,原是當天家裏的馬車檢修。二夫人得知,發了幾句牢騷,恰好小孟當值,被連帶着給了眼色。

羊肉很快被熱湯渡上柔和的顏色,夾起往那料汁裏一蘸,美滋滋放入口中,二夫人咽下後才笑着問:“老太太知道這事麽?”

“知道,老太君似乎不太高興,早膳都沒怎麽吃就叫人撤走了。”

二夫人托腮:“為何不高興?發落一個下人罷了,何況那孟津南還把裴延的枕邊人打了,裴延若一聲不吭,我還瞧不上他呢!”

婢女道:“主君在老太君眼中肯定是挑不出錯的,只是那阿玖……聽說和孟津南打得有來有回,滾了一身泥水。”

“嚯!”

二夫人來勁了,筷子一撂,“給我細講講怎麽個事,不是阿玖挨打,而是兩人互毆?”

婢女也是聽人講的,三人成虎,等傳到玉京裴府阿玖已然成了一拳就能撂倒青年小厮的強悍存在。

“真是人不可貌相。”二夫人由衷贊嘆,又瞧了眼自己細伶伶的手臂,嘆息道:“我長這麽大還沒打過架呢,真是虛度了這許多年。”

“話說回來阿玖跟裴延還挺搭,話本子裏都是糙漢子配女嬌娘,他倆竟是反了過來。”二夫人掩唇笑笑,眼神逐漸促狹,只是礙于婢女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小姑娘,便沒再往下說。

婢女手執銀筷,繼續往暖鍋裏撥菜,卻叫二夫人阻了。

“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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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詫異,這暖鍋的湯底可是昨夜就拿大骨熬上的,還添了名貴藥材進去,羊肉也是新鮮的上好部位,怎會吃膩?

二夫人笑得千嬌百媚,“走,出去開開葷。”

說罷,二夫人往內房那口巨大的四門酸枝木衣櫥走去,悠哉悠哉挑起衣裙。

婢女眉頭一跳,明白過來“開葷”開的是哪門子葷,于是趕忙跟過去勸阻。

“夫人,二爺這段時間住在家中,我們貿然出門怕是不妥。”

“怕什麽,他不是一大早出門了麽。”二夫人對鏡比劃,笑靥如花,“這件好看,還是這件襯我?”

最終婢女還是沒有拗過二夫人,只得拿上一頂帏帽求她戴上。

那等秦樓楚館是斷不能去的,二夫人嫌髒。聽說還有些隐蔽的煙花柳巷專供貴婦人作樂,可惜無人引路,竟是探尋不得。

主仆兩人踏雪尋葷,多半要失望而歸。

“算了算了,我累了,喝點茶再說。”

二夫人掀起帏帽下的垂紗,打算瞧瞧這周圍有沒有新開的茶鋪,卻發現前方一男子形跡可疑,身影還特別像她那幾年才見上一面的丈夫,裴二爺!

“好哇,總算被我抓住把柄,什麽尋仙問道,敢情也愛往這種地方逛!”二夫人不怒反笑,興奮地舔舔自己的虎牙,招呼婢女:“走,抓奸抓現成的!”

一炷香後,兩人見裴二爺七拐八拐來到一間已經閉門歇業的藥鋪,他并未叩門,而是往邊上的小巷子走,顯然是要避人耳目走後門。

“你發現沒有,這家夥不是第一回來這兒,還是個熟客啊。”

二夫人示意婢女跟上,手裏則将路上臨時買的馬球杆握緊了些。

然而,讓她們大跌眼鏡的是,裴二爺準備進的那屋子已經有人了,一男一女正在說話,而那女聲二夫人也不陌生,正是大夫人溫晚凝!

主仆二人如遭雷劈,錯愕地對視一眼。

“哎不管了。”二夫人咬咬牙,高高舉起馬球杆朝裴二爺後腦來了一擊。

裴二爺應聲倒地,裏屋二人也被動靜驚住,二夫人踹了踹昏過去的二爺,繞過他推門進去。

“溫晚凝,你搞男人低調點呀,怎麽被那死老頭子跟蹤了都不知道,笨死了!”

這廂,荼靡載雪,風聲瑟瑟。

阿玖倚着暖融融的熏籠打盹,正夢見自己采了一籮筐的拐棗,瓜瓤多漿,酸甜可口,她打算拿一大半去賣錢,剩下的自己當果子吃。

忽然飛來一只翠羽小鳥,将籮筐面上的一層棗都啄壞。阿玖越看這只小鳥越覺得像蘿蔔頭,于是嘆着氣把碎果肉挑揀出來,“吃吧吃吧。”

“哎,你怎麽啄我手指啊!”

阿玖被手指上痛感驚醒,發現這并不是夢,蘿蔔頭竟然真的在啄她。

“怎麽了?”這樣一反常态,阿玖很是擔心地把小鳥捧在手心。

還未待她細察,蘿蔔頭撲棱翅膀飛到半空,亦發出有些尖銳的鳴叫,而後調轉方向,朝屏風那一側飛去,阿玖望了一眼便心道不好。

“主君!”

“主君,主君!”

主君原本在另一側寫信,不知何時竟昏了過去,紙上筆墨快幹透了。阿玖胸腔微窒,望着主君沉靜的側顏,手指發僵。

“啾啾,啾啾啾啾——”

蘿蔔頭停在裴延發頂,不斷鳴叫,照理說這樣的動靜,人早該醒了。可是主君仿佛沉入夢鄉不願醒來。

阿玖控制不住往最惡劣的情況猜想,撐在桌面上的手指關節逐漸發白,另一只手則顫抖着去探主君的鼻息。

他面色泛白,嘴唇也透着不健康的顏色,乍一看,甚至與攤在書案的宣紙并無二致。

但所幸是有呼吸的,均勻清淺。

“呼——”阿玖心念急轉,長長舒出一口氣。

“蘿蔔頭,你下來。”阿玖揮手趕鳥,自己則要去找楊大夫,卻見主君微微皺眉,極其緩慢地睜開眼睛。

阿玖沒反應過來,呆呆看着對方眼中的自己。

“阿玖。”裴延聲音微啞,輕得幾不可聞。

阿玖連連點頭,揉了下發酸的眼睛,話都說不連貫:“我在我在,主君我在,我我我去找大夫!”

裴延深覺眼皮如墜千斤,保持睜開的動作已然十分困難。

再醒來,已是一天之後。

“主君!”阿玖幾乎是第一時間注意到裴延的動靜,這一個日夜,她不敢離開半步,也早就在心裏把自己責怪了數遍,為何打盹,為何沒有及時發現主君的不對勁。

裴延緩緩擡起手,覆上阿玖臉頰摩挲,瘦削的指節觸到溫熱皮膚時他臉上有明顯的愣神,下一瞬,迅速收手。

意識到眼前的阿玖存在于現實而非夢境,裴延背上涔出冷汗,別開目光,喑啞道:“抱歉,我……”

我什麽。

卻是說不下去的。

裴延閉了閉眼。

阿玖卻以為又要重現那日的昏迷,她趕忙按住裴延的肩,一疊聲喊道:“別睡,主君別睡,我馬上去找大夫,不不不,我陪着您,我讓平蕪姐姐去找大夫!”

“也好。”裴延逃避地閉着眼,手背壓在自己眼上,此刻的神智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怎麽了主君,您頭暈嗎?還是眼睛疼?”

裴延只是搖頭。

楊大夫很快趕來,阿玖固執地守在旁邊,一眨不眨盯着。楊大夫把着裴延的脈搏,忽而神情一頓,嘴角含笑道:“阿玖先出去,我有事會叫你。”

“可是……”

楊大夫故意皺眉,“有我在你還不放心?”

吱呀一聲,阿玖的丁香色衣角消失在門外,楊大夫才一邊撫着長須,一邊揶揄地看向裴延。

“阿玖做了什麽,您心跳如此之快?”

月色泛着涼意,照在床鋪之上更透清寒。然而沉下呼吸時,能聞到藥香之中糅着一縷甜香,裴延壓在眼上的手松了松,沒有回答。

一炷香後,甜香的主人旋風一般卷進屋,停在床帳前。

“怎麽不過來?”裴延主動看向阿玖,目光對上那雙水蒙蒙的眼睛。

“楊大夫沒有同你講嗎?我沒事,昏迷是正常的——”

“我知道。”阿玖罕見打斷他的話,雙眼泛紅,提及另一樁事,“我不經意看到您的信。主君,您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像是在準備後事?

裴延微微含笑,“你是說我還未寫完的遺囑?”

阿玖咬着唇不言語,心想主君果然是厲害之人,遺囑兩個字都能輕飄飄挂在嘴邊。可是她就沒那麽豁然了,她不希望失去一個待她很好的主人。

“總要有兩手準備。”裴延朝她招手,阿玖卻沒有挨上床沿,而是如尋常侍女一般坐在了床前踏板上。

阿玖深呼吸一口,臉頰鼓起又落下。

裴延溫聲:“想說什麽?”

阿玖腦海中把匆匆一瞥的信件內容過了一下,有點失落地搖搖頭。

信中提及太子殿下、裴府、朝廷,甚至倉庫裏那些舊書的去向都安排好了,可是沒有提及她。

阿玖知道若真有那一天主君走了,她可能會去大夫人那裏當差,或是回到膳房繼續做她的燒火丫頭,若運氣好一點從阮廚那裏學到手藝,講不定未來還能成為膳房二把手,甚至掌廚大師傅。

這原本是阿玖所設想的未來。

可是,若真的這樣了,阿玖覺得好難過。

裴延并不知道少女的心思,只是趁着現在精神好多問兩句,“我有兩位故友身在洛陽,他們夫婦倆都很有學問,你若想繼續學文習字,或是對琴棋書畫感興趣,可帶着我的信物北上,他們定會幫你。阿玖,你在學習新東西這方面很有天賦,因此我有這麽一個提議,當然,這取決于你,留在玉京也好,同平蕪她們互相有個照應,生活環境也不算陌生。”

阿玖凝眸,仔細分辨了一下其中含義,“所以說,主君的信裏其實有提到我嗎?”

裴延一怔,未曾料到阿玖有如此一問。

“主君。”阿玖身子微微前傾,認真地看着他:“您說的這些我都不希望發生,阿玖希望您好好的,可以繼續教阿玖認字,如今才識得三百一十六個……那日我為您讀案卷,蔔林還笑我讀得磕磕絆絆,我那會兒有點惱,現在卻不怪他。主君,阿玖還有很多想學的,想要您親自教我。”

裴延眸色深濃,他想自己是病糊塗了,無法分辨阿玖眼中的是否只是簡單的敬慕。

“叩叩叩!”

急促的敲門聲讓裴延如夢初醒,他閉了閉眼,輕聲道:“去應門吧。”

二夫人卻是等不及了,風風火火闖進來,口中還說着:“延兒你可快些好起來吧,不然你母親要瘋了。”

“你猜她傻到什麽地步?竟然聽信江湖騙子要給你換血,笑死了,信這種神棍也就罷了,溫晚凝這個傻子竟然還要用自己的血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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