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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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玖裴延俱是一驚,待二夫人細細講來才知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早在年初裴延有意住回裴府開始,大夫人着手雇傭新傭人,翻修繡雪堂,整肅家風,一切為了迎接裴延,自然也包括四處打聽有真本領的醫士。
如今裴延病情惡化,大夫人認為不能把雞蛋都放一個籃子裏,于是一邊全力支持楊大夫,一邊親自甄選新醫士。
“你說說,真是好心辦壞事!”二夫人直搖頭,“那可是往自己手臂上剌一個大口子哎,想想就痛得要命,她怎麽敢的。”
阿玖聽得一愣一愣,心裏也跟着發慌,急忙問:“那大夫人現在沒事吧?還是說已經被人騙了,可有受傷呢?”
“沒事,”二夫人神色頗為得意,“還不是我及時趕到,把溫晚凝連拖帶拽弄出來。而且這換血換血自然是要兩個人同時在。”
她邊說邊比劃,“喏,在大嫂手臂上剌一刀,接着往延兒手臂上剌一刀,再往後的細節我就沒問了,唉呀血次呼啦的聽着都瘆得慌!”
裴延見阿玖臉色煞白,身形不穩,便擡手阻了二夫人,“叔母不必細說。如今母親何在?”
二夫人噢一聲,意猶未盡地舔舔自己虎牙,攤手道:“我怕大嫂又犯傻就把她一起帶來山上,只是她覺得沒臉見你。喏,在客房歇着呢。”
“想必母親受了驚吓,旁的應是沒有大礙。”這句是說給阿玖聽的,裴延拍拍阿玖的肩,低聲道:“去問楊大夫要安神湯的方子,煮給母親喝吧。提盞燈籠,當心看路。”
“好,我…婢子知道了。”阿玖實在擔心大夫人,領命去了。
二夫人坐在椅上身形不動,耳朵卻早已豎起聽着,邊聽邊腹诽:“不是說能徒手撂翻一個青年男子麽,哪裏有這麽嬌弱,這是當小孩子哄了麽。”
待阿玖出去,室內稍微靜了靜,裴延看出叔母還有話講。
“延兒啊……”二夫人忽然有點猶疑,手指在酸枝木石面桌上輕叩,思量一番才開口:“這麽晚還上山來,真是打擾你休息了。最近身子可還好?”
裴延倦了機鋒,都未敷衍一句就直入主題,問了關鍵問題:“叔母如何遇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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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換血救人之事終究有違天道,合該私底下悄悄進行,怎的正巧就被她撞見呢。二夫人忽然覺得自己對這侄子不是很熟,盡管他面有病容,意态微倦,但周身的掌控感是長久浸淫在官場才擁有的。只那麽一擡眼,無情無緒的,卻叫她忍不住打個激靈,如實交代。
“我便都與你說了罷!”二夫人道:“我把你二叔給打了,他不知為何提早知道你母親和人約見,一路跟随,而我在他身後一時情急就朝他揮了杆子,眼下也不知人醒了沒有。”
“我把溫晚凝從那間黑醫館撈出來都有半個時辰了吧,你二叔還沒醒,我擔心給他打出問題來,連忙讓那大夫順手把個脈,誰知神棍就是神棍,是一點醫術也不通哇!這下我只能雇人,佯裝你二叔喝醉,将他擡到客棧安置。”
畢竟裴延和二爺是血脈相連的叔侄,若她真把丈夫打死,哪怕只是打傻,不傷性命,要如何向裴家交代?
早知就不朝後腦勺打!
二夫人悔之晚矣,但很清楚事情既已發生,而自己又無力解決,還是要問問裴延的意思。
“叔母不必擔心,稍後将客棧地點告知蔔林,他會幫叔母料理。”
裴延面色從容,像是在談論一個陌生人,“至于叔父為何跟蹤母親,我想我約莫了解一點。還請叔母将母親請來,我有話與母親講。旁的,不勞叔母操心。”
“呃……”二夫人還不是很放心,追問:“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叔父醒不過來呢?延兒,我可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也不是這方面的老手,不知下手輕重……”
裴延耐心聽她講完,“我知道了,叔母請寬心,萬事有我。”
二夫人離去時魂不守舍地捂着自己心口,不敢相信擔憂一路的事就這樣解決了。
這廂,大夫人飲下安神湯,卻仍暗自垂淚。
她沒想到的是,裴延拿出一封他父親裴攸之留下的書信。
溫晚凝嫁入裴家本就是不情不願。一來裴攸之二婚,還比溫晚凝年長十來歲,二來她心裏早有人了且二人兩情相悅。
裴攸之婚後才知曉此事,又因裴溫兩家聯姻之後關系盤根錯節,裴攸之選擇将此事深埋心底,直到自己過世前才囑咐兒子要把溫晚凝安頓妥當。
“父親臨終前要我向您道歉,他耽誤您十來年,對不住您。”裴延道。
溫晚凝早已泣不成聲,“這是哪裏的話,你父親待我很好,很好……”
“父親亦要我确認侯公子行蹤,他的意思是,若您仍惦念侯公子,可自行離家與其團聚。父親亦為您準備一筆財物,托我轉交。”
裴延拿出一沓泛黃的紙張,有地契,也有商鋪的買賣契約。溫晚凝接過來只瞧了一眼便又淚目。
淚珠子滴落,很快洇開,溫晚凝連忙用手擦拭,卻是越擦越模糊,契約起皺。
裴延遞上一塊幹淨帕子。
“您心裏不必有負擔。”裴延知道這位繼母自小家教甚嚴,若他不提,繼母怕是會如很多主母一樣,一直待在裴府,父親走了便照顧他,他有了後代便照顧後代,一生為裴府操勞。
所幸現下有個現成的實例可以幫忙說服母親。
裴延道:“當今陛下少時被過繼給膝下無子的先帝,陛下繼承大統後亦未忘記生母,追尊生母為後,将其接入皇宮侍奉。”
溫晚凝擡手拭淚,聽裴延說:“孫後再嫁的風波,想必您也有所聽聞,當時引發朝堂近九個月的議論,最終孫後再嫁出宮,民間亦為之歡欣,市井之中流傳不少戲說。”
“母親,您不必有負擔。”裴延又強調了一遍,但是他終究與繼母不算熟稔,只是點到為止,“父親的心願是盼您脫離裴氏宗婦的桎梏,跟随自己的心意。”
溫晚凝離開後,裴延疲倦閉眼,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足音傳入耳畔。
裴延略起了精神,拿起手邊杯盞飲了一口。
“忙到這麽晚,餓了沒有?”看向阿玖時,裴延面上帶着微笑。
卻發現小姑娘眼圈紅紅。
“怎麽了?”裴延心下一緊,将今日的人今日的事快速過了遍,應不是有人欺負她。
“主君……”阿玖奪下那盞涼透了的茶水,黑白分明的眼凝視他,“您不必強打精神,若累了我服侍您就寝。還有這茶,涼了就不要再喝,您說一聲我就去倒新的來。”
裴延一直覺得阿玖的眼睫毛跟墨菊花瓣似的,舒展又美麗,可是現在濡濕着打成簇。
“阿玖心疼我?”
許是夜深了,人倦了,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只是這一次卻沒有別開視線的意思。
裴延睇着阿玖越走越近,笑容忽有幾分孤單,“方才我與大夫人的話你也聽見了,若大夫人離府,你呢?會跟着大夫人一起離開?”
原本就是為了報答大夫人救命之恩入府的,恩人離府,她也沒有理由再留在府中。
阿玖抿抿唇,一一回答:“我當然心疼主君啊,主君一直是我在照料的,若您喝冷茶喝得腸胃不舒服,那不就是我的過錯嗎?”
“大夫人若離府,我也不會跟着去。主君您忘了嗎,我們說好不告訴大夫人我認識她這件事的,而且若大夫人離府,肯定是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不會去打擾的。”
“而且——”阿玖站着,主君坐着,她忽然有一種與他平視的錯覺,身子也仿佛接受到這個感召,不由自主微微前傾。
“而且您還要繼續教我認字讀書,我若離開了,您還怎麽教呢?”
裴延望着阿玖澄亮的眼眸,呼吸滞了半分。
驟然間手腕一緊,他低頭看。阿玖竟為他綁了一根紅繩。
再擡眼,阿玖正把紅繩另一端系在她自己腕上,單手不好打結,但是她看起來手指很靈活,她總能在這方面做得很好。
裴延安靜地看着阿玖動作,很快發覺這根紅繩并不陌生,是她平時用來綁頭發的。
而現在,阿玖的長發失了束縛,如緞般披散而下。
“主君,我自作主張了。但是我只有這個笨辦法,能讓我夜裏警醒點,若主君有事我立馬就能知道。”
阿玖撲通一聲跽坐在裴延面前,柔軟發絲垂落耳際。
她的眼神實在太純摯,裴延手指微蜷,一抹遲疑凝在眉間,最終還是打消為她把發絲掖至耳後的沖動。
然而阿玖等不到他的回答心裏起了急,膝行兩步後手扶上他膝蓋,仰臉問:“主君生氣了麽?”
這根發繩還是不夠長,動作一大就容易驚動對方,裴延被阿玖扶膝的動作拉扯着往前,幾乎與她咫尺之距。
呼吸染熱裴延的面頰,有汗附在頸側。
燭火哔啵閃動,阿玖的面容時而隐在陰影中,裴延閉了閉眼,聽窗外風聲嗚咽,“沒有。”
“沒有生氣,聽你的便是。”裴延撫摸着腕間紅繩,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