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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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檀香袅袅,太夫人親手将那金銀繪花形方幾擦拭一番,擺上供物。

待今日的經文誦罷,嬷嬷扶起太夫人,笑着說:“這糕團做得好,同老奴印象中幾乎無差。”

太夫人眉梢微動,在一旁圈椅上坐下,飲了口熱茶,“怎麽,你也覺得我這做祖母的太苛刻?是那孩子自己說會做糕團,我才讓她試試的。”

嬷嬷含笑斟茶,她當年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陪着太夫人從吳郡來到玉京,多年不曾歸鄉,但嬷嬷知道太夫人仍惦記着那口家鄉小食。

聽聞那小阿玖是膳房出身,太夫人便随口問了句“會做吳郡糕團麽”,沒想到阿玖還真應下了,而且一氣兒做了好幾種。

芝麻糕、白玉方糕、四色松糕、薄荷夾糕、桂花糖年糕,甚至考慮到太夫人常年供佛,還準備了一味從沒在市面上見過的齋糕。

“自然不算苛刻。”嬷嬷道:“只是老奴聽說阿玖熬到月上中天,才将糕團全蒸出來,真是有心了。”

說到這裏太夫人臉色變了,将茶盞重重一放,硬聲道:“你還說呢,糕團又不是頃刻間就要的,她不能放到今天慢慢做?還害得從韞等她!從韞病才剛好些,就跟着熬那麽晚,怕是要損傷元氣!”

“老奴倒是覺得這樁事不壞,換作從前,主君哪裏有耐心有體力等人呢。”

嬷嬷笑着繼續說:“而且主君出門時老奴特意瞧了,精神頭好着呢,臉色也不似從前那般白,叫人看着揪心,想來這病啊,要大好了。楊大夫也說可以着手給主君減藥,對了,大夫還誇阿玖的藥膳做得好,事半功倍呢。”

太夫人啐道:“你這老貨,莫非收了從韞什麽好處,淨幫那小丫頭說話!”

嬷嬷賠笑臉,将裝有桂花糖年糕的餐盤推到太夫人手邊,“您消消氣,嘗嘗味道可好?看看是花架子還是真有兩把刷子。”

“我從前愛甜,現在上年紀了,牙口也差了,哪裏吃得了這麽甜的。”太夫人口中嫌棄,卻還是投去眼神。

桂花香味濃郁,叫人不注意都難。

年糕被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塊,一個挨一個碼放整齊,好似玲珑剔透的白玉棋子。拈一塊嘗嘗,是清新的薄甜,回味又有桂花特殊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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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不通廚藝,卻能品出這份桂花糖年糕裏香油和蔗糖的量都減少了,可是這并沒有影響口味。

她端起盤子在光線下瞅了眼。

原來年糕上灑着的不只有曬幹的桂花,還淋了琥珀色花蜜,澄亮亮的,既豐富口感,又轉移了甜膩。

太夫人一口咽下猶未滿足,擇了塊芝麻糕品嘗。

黏糯的糕體柔軟卻不粘手,夾餡清淡,口味不輸外面的點心坊。

“咳。”一下子吃了好幾塊,太夫人自覺這威嚴的架子端不住,遂低頭飲茶,半晌後長出一口清甜氣,慢悠悠道:“做得是還行。”

嬷嬷憋不住要笑,又聽太夫人說:“只是不知道從韞心裏怎麽想的,昨日我同他說等開了年擇個好日子,把妾禮過了,他卻不願。”

嬷嬷心思轉了轉,扶太夫人起來走動,上了年紀吃糕點生怕不克化。

“主君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想必要等身子好些再看,您啊不用着急,您是家裏的大長輩,主君又孝順,屆時定然會問問您的意思。”

太夫人聽着心裏很是熨帖。

兩人到院子裏慢慢踱步。太夫人問:“你方才說看從韞出門,是去做什麽?”

“今日天氣晴好,約莫散散心吧。”

“可有人跟着?雖說雪化得差不多,卻也是山路,要仔細些才好。”

“阿玖跟着。”

太夫人嘴角下撇,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哼了一聲,“這.是嫌我管他房裏的事,把人放眼皮子底下護着呢。”

山色清明,一派朗潤。

“主君,您有沒有覺得山頂的空氣格外清冽?”阿玖手搭涼棚往外眺望,此處視野極佳,就連郢江都能盡收眼底。

“那裏,那裏是不是裴府的方向?”阿玖指着一處府宅驚叫,不多時又指另一邊,“我知道,那兒有座高塔,肯定就是善化寺了,對不對?”

裴延負手站在她身後,倒也不用回答什麽,阿玖自己就能跟自己唠上。

“聽說善化寺的素面頂頂好吃,每天都有人排隊。主君您嘗過嗎?阿玖做得好吃,還是善化寺的大師父做得好吃呢?”

“主君,主君——”

裴延面帶淡笑,聽着一聲接一聲的喚,就知道這些天她悶極了。

“沒嘗過。”裴延答。

“等下山之後我們去嘗嘗吧?我排隊,主君等着吃就好了,可以嗎?”

阿玖邊說邊轉身,朝着裴延笑。

忽然想起那失敗了的摸手計劃。這些天主君總是陪着太夫人,她只能早晨和夜裏見到主君,實在是想執行計劃都難。如今山頂上統共就他們兩人,豈不是天賜良機?

“主君,您到這邊來。”阿玖朝裴延伸手,她站在略高處,腳下一塊結實的大石頭足以站下他們兩人。

這樣,肯定能摸到主君的手了。

阿玖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臉上滿是誠懇:“這邊風光好,一覽衆山小。”

主君卻堅如磐石地站着,并不過來。

嗯?難道被主君識破?阿玖心顫了顫,試探性地把手伸長了些,語氣也賊兮兮的,“主君,我接您到這邊來,把手給我。”

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循循善誘,謀劃着把肥美白兔叼回窩裏的狡猾灰狼。

“當心——”

裴延眼見阿玖上半身失去平衡,極有可能跌落摔一大跤,只得大步朝前握住她的手。

誰知就在此時阿玖身子往後仰,這股不小的力道将他一拽,莫名其妙給拽至阿玖身前。

待裴延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跟阿玖站在同一塊石頭上,而自己的一雙手也被阿玖握在手心。

阿玖閉起雙眼,兩手緊握他的手,時不時摩挲一下骨節,或是撓撓掌心。這宛如在進行某種神秘儀式,裴延看了之後眼中俱是疑惑。

“阿玖,你這是在做什麽?”

“噓。”

神秘兮兮的模樣沖淡了裴延的緊張感。他耐心地等阿玖把這儀式完成,私下揣度她是否看了什麽不入流的話本,被人蠱惑了去。

“怎麽不對啊。”阿玖呢喃着,把主君的手又握緊了些。

心裏則是把青岚姐姐的話翻來翻去複習幾遍。

片刻後,阿玖轉念想,摸了主君的手但是她并沒有什麽心跳加速、酥酥麻麻的感覺,也就意味着她對主君沒有非分之想。

這應該皆大歡喜的,但怎麽總覺得別別扭扭,高興不起來呢?

阿玖嘆着氣睜眼,撞見主君溫和的笑。

“忘了同你說,我有畏高症。”裴延舉起兩人相握的手,“但是被你一打岔,眩暈好似緩解了幾分。”

阿玖愣住。

從前聽過畏高症這個詞,然身邊無一人畏高,她便以為那是和輕功一樣只存在于話本中的東西,沒想到主君畏高。

“阿玖,你的笑容都收不住了。”裴延提醒道。

阿玖捂住自己的臉,聲音傳出來悶悶的,卻也聽得出明顯笑意:“有嗎?”

“我畏高,你竟如此得意?”

阿玖也不遮掩了,笑眯眯道:“是呀,無所不能的主君竟然畏高,阿玖覺得很有意思。”

裴延板着臉不搭理。

阿玖知道主君這是佯裝生氣,并非真的不高興,于是繞過去看正臉,笑嘻嘻拉着他要給他介紹一下這荼靡山的好風光。

山石嶙峋,又有風将衣袍吹起,裴延閉了閉眼,不再看。

阿玖起了逗樂的心思,複又拉住他的手,朗聲道:“主君,我做您的眼,跟我走。”

“阿玖,我頭暈。”

“那您閉着眼就好啦,看不到高處,是不是會好一點?”

阿玖将裴延拉着走下石塊,往涼亭的方向去。

“別再走了。”裴延一時間适應不了,站在原地。

可阿玖仍是往前的動勢,被他這麽一扯,便失去平衡倒退着撞上他胸膛。

裴延伸手攬住阿玖的腰,另一手捉住她的手固定在身側,低聲道:“讓我緩緩。”

阿玖驀地睜大眼,他的力道不輕不重,但恰好可以制住她的舉動。

半擁抱的動作使得裴延身上清淡的玉蘭香争先恐後地沁入阿玖的鼻息。

主君,好香!

阿玖下意識用力嗅了嗅,後知後覺地想,這還是她早上親力親為給主君熏的衣香呢,原來離得近聞和離得遠聞,是不一樣的。

莫名的,心底漾起一股燥熱,手腳也像不是自己的,不知該往哪裏放。

整個人僵住的間歇,阿玖想,完了完了。

她好像真的對主君有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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