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夜風吹拂窗外寒枝,剪影簌簌落于窗柩。

裴延坐在燈下看書,可實際上快半個時辰了書頁還未曾翻動。

他聆聽着阿玖的動靜,聽她拿了塊抹布左擦擦右擦擦,就連那座敦厚沉重的象耳爐都被她擦得異常瑩潤,光可鑒人。

“阿玖。”他終于叫住她。

阿玖拎着過勞的抹布噔噔噔跑來,“怎麽啦?”

裴延拿起手邊一只木匣子,推至阿玖那側,示意她打開。

裏面的物件用牛皮紙包裹嚴實,看形狀約莫是一本書。阿玖接着打開,發現上面寫了《食珍錄》三個字。

“看起來是寫飲食的,對嗎?”阿玖見此書紙頁泛黃變脆,生怕一碰就要掉屑,便小心翼翼地放回匣子裏。

裴延卻将它重又拿出,微笑道:“不用放回去,這是姨母贈予你的。我原想當做年禮送給你,但……也不差這幾天。”

“嗯?”阿玖反應了一下。

主君的姨母,是那位姓謝的娘子嗎?

“《食珍錄》乃前朝人所著,戰亂時遺失,姨母游歷山水,恰巧在舊書集市上遇見。”裴延見阿玖不敢觸碰,直接翻開一頁對她說:“姨母記得你愛吃,又擅廚,想着你會喜歡。”

“喜歡喜歡,阿玖喜歡的!”阿玖連忙接話,心也跟着吊起,猶豫片刻後小聲提醒:“主君輕點翻,這樣珍貴的書,莫要弄壞了。”

裴延失笑,聽她的話放輕動作,“保管者不知其珍貴難得,如今遇見賞識之人,也是它之幸事。阿玖,你識得的字也不少了,不若将《食珍錄》謄抄下來,一來練字,二來也助你品讀。”

“可,可以嗎?”阿玖的手懸在半空,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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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主君肯定的眼神後,才輕手輕腳捧起《食珍錄》,不敢置信地喃喃:“從前讀到一句話,‘私家藏書,多手自繕錄’,我不懂為何會有人願意花費那麽多時間與精力完成一份抄本,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

“主君,請您轉告謝娘子,阿玖特別特別喜歡這份禮物,也特別特別感謝她!”

“噢噢,還有多謝主君!”阿玖笑得眉眼彎彎,拍起馬屁從不會讓人覺得谄媚,“肯定是主君提過阿玖,還誇了阿玖,謝娘子才會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是不是?”

裴延含笑,算是默認這個說法。

阿玖愛不釋手,噔噔噔跑去專屬于她的箱籠。打開箱籠後又停住想了想,阖上,轉而到專屬于她的書案,先攤上一條幹淨帕子,再把書輕放上去,就在書案最顯眼的位置。

安放妥當了才回來主君身邊。

但站了半晌,見主君還沒有吩咐,她疑惑地問:“已經很晚了,主君不就寝嗎?”

裴延唇線微抿,擱在膝上的手腕不自覺動了動。

他不明白為何今晚阿玖不系紅繩。

分明紅繩就擺在一邊,唾手可得,鮮豔的顏色也不可能讓人無視。

罷,興許是小姑娘一時興起,如今興落。

裴延不再等紅繩,而是問:“現在心情好一點沒有?”

阿玖怔怔的,半晌後才低聲說:“主君是覺得我心情不好,才把《食珍錄》提前送給我嗎?”

裴延颔首,卻沒有等來她說心情不好的原因。他不強求,将書案上燭火吹熄,道:“就寝吧,好好睡一覺。”

夜色深濃,月光流瀉入內。

阿玖失眠了。

直到次日吃朝食的時候,阿玖仍然蔫蔫的。

坦然承認自己對主君動心,這對阿玖來說并不困難。可是他們有契約在先,說好只是名義上的通房,為了讓大夫人安心才合作的。

她這樣豈不是違背誓約?

主君若知曉了,會很失望吧。

“怎麽了?”平蕪把碗筷洗了,坐到阿玖身邊。

阿玖皺着一張小臉,“平蕪姐姐怎麽知道我有心事?很明顯嗎?”

平蕪看了一眼阿玖面前吃了一半的飯碗,莞爾道:“今天阿玖胃口不佳,确實很明顯呢。”

阿玖悶悶的抱着自己腦袋。

“沒胃口就不要強行吃,我領你出去走走。”

平蕪挽着阿玖臂彎,拔蘿蔔似的将她拖到院子裏。兩人坐在花臺邊,平蕪一邊給阿玖梳理頭發,一邊說:“太夫人最近指派額外的活兒,你是為此煩惱嗎?若是的話,我可以幫你一起做。”

阿玖露出訝然的神情,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不是因為這個啦。”

不過,她也是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對哦,姐姐不說我還沒覺得,太夫人沒有給姐姐派活兒嗎?”

平蕪給阿玖梳了個簡單的雙丫髻,搖頭道:“沒有。”

見她仍然糊裏糊塗,平蕪直截了當地說:“你是主君的房裏人,自然和我們不一樣,老太太那是考校你呢。”

“不過你也別擔心,老太太看似嚴苛,心地是很好的,加上只有主君這麽一個孫兒,老太太自然多關心些。”

平蕪往後挪了下,滿意地觀賞自己給阿玖梳的頭發,如愛撫小貓咪一樣,揉揉阿玖的腦袋。

随後溫聲說:“主君的阿娘很早仙逝,主君也因此留下陰影,畏高畏火,是老太太每晚帶着主君睡覺。那時候苻氏掌控玉京,拿玉京、吳郡等地的顯族開刀,大爺忙得焦頭爛額,無力撫養主君,是老太太盯着主君讀書,陪着主君解悶。”

“後來苻氏伏誅,主君身子還沒好就去現場觀刑。還年少的主君一言不發地看奸佞人頭落地,對老太太說自己要快快強大,不能再讓家族陷入被動境地。老太太聽了多欣慰啊,既愛重主君,又心疼他小小年紀便懂這些道理。”

“現如今老太太對你盯得牢些,或是挑你的錯,也請你多多理解她老人家,不要惱,也不要為此跟主君置氣。”

阿玖認真地聽完這一番話,久久沒有言語。

原來主君并非從小就那麽厲害,而是像小苗一樣,一點點長起來,才會有衆人看到的那麽茁壯。

“等一下,”阿玖忽然問:“姐姐剛才是說主君畏高畏火是因為前大夫人?”

平蕪點頭,語氣中不乏惋惜,“那是一場意外,高樓起了大火,前大夫人領主君看煙花,逃避不及,葬身火海,而主君也險些從高樓墜落。”

這樁舊事很少被提及,平蕪也是因為自小在裴府長大才知道內情。今日說起,她仿佛還能憶起當年的白幡,以及主君因為吸入煙塵而傷了脾肺,不得不日日服那些苦藥,靜養家中。

聽到這裏,阿玖不自覺屏住呼吸,心都揪起來,又驚又愧,她幾乎不作他想,拔足去找主君。

此時裴延剛陪祖母用完午食,才說了會兒話老太太便打了哈欠要午歇,裴延也就回自己房間。

這外衫才褪了一半,房門就被砰一下推開。

“主君——”

聽見阿玖話音裏的哭腔,裴延手一頓,等不及她繞進來,自己直接從屏風一側出去,與她撞了個滿懷。

阿玖再次撞到鼻尖。

本來鼻子就酸酸的,這下眼淚直接迸濺。她不管不顧地淌着淚,抽噎道:“主君,阿玖錯了,阿玖好壞——”

裴延一頭霧水,困意徹底被驅散。

還未等他開口相問,阿玖撲通一聲跪下,抱着他腿邊哭邊說:“我拿您畏高來開玩笑,還胡說八道不自量力要做您的眼,我太不是人了嗚嗚嗚…主君您罰我吧,把我的月錢罰光光,或者罰我三天不吃飯,好叫我長長記性……”

一想到山頂上自己得意洋洋的嘴臉,阿玖就恨不得以頭搶地,重新來過。

主君待她那麽好,她卻恩将仇報、忘恩負義、以怨報德,實在太壞太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自己了!

裴延凝神聽着,失笑:“就為這事?”

阿玖仰頭,哭聲更大,“您怎麽還笑呢,嗚嗚一定是您心腸太好了,主君,這可不行啊,您要賞罰分明,不能一味遷就忍讓。”

小姑娘本就嗓門大,這一下哭得惹來蔔林在門口探頭探腦,裴延對其搖頭,蔔林很有眼色地輕輕把門掩上,并将院落裏侍奉的下人通通驅散。

“知道了,”裴延見她不肯起來,便俯身道:“罰你不準再哭,把床鋪收拾一下,我要午歇了。”

阿玖擡手抹抹眼淚,擰着眉頭委屈巴巴:“我,我也不想哭,可是它自己就流下來,我控制不住。對不起啊主君,我,我努力不哭。”

然而事與願違,不僅控制不住,還開始一下一下打哭嗝,阿玖快被自己氣死,幹脆捂着嘴巴。

裴延哭笑不得,扶着她手臂把人拉起。

忽然之間,裴延眸光微凝。

“長高了。”他伸手從阿玖頭頂掠過,朝自己胸口比劃一下。

阿玖噎了一下,眨着霧蒙蒙的眼仰頭看。

即便長高了些,主君仍然比她高那麽多,這也導致每回主君看她都是俯視視角,微垂着眼,表情不太多的時候像是老太太佛堂裏供着的菩薩,在俯視衆生。

阿玖這麽想着,越發心虛,局促地拽拽自己衣角。

若她有一條大尾巴,現在肯定已經灰溜溜夾起。

下一刻,溫暖的掌心落在她頭頂。裴延哄人的樣子有點生澀,輕拍了拍阿玖的腦瓜,之後再無動作。

倏爾,注意到她仍然用着普通發帶,裴延拇指摩挲了一下,轉念想着元日那天要尋個由頭,送她一些別的物件,能讓她放心大膽用的那種。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大多愛打扮,興許不用多麽貴重,漂亮耐看就行。

“好了,去洗把臉。”裴延低聲道。

“主君好溫柔啊。”尾音剛落下,阿玖就忙不疊捂住自己嘴巴。

糟糕,怎麽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可不能被主君發現她觊觎他。

“我這就去洗臉,洗完臉給主君鋪床,很快!”

為了遮掩,阿玖特意大聲彙報,連瞟一眼主君的反應都不敢,鹞子似的遁走。

接連幾晚阿玖都睡得不踏實,有一晚還做了夢。

她夢見——摟着她、溫柔地給她梳頭發的人不是平蕪姐姐,而是主君!

也是因為這個夢才發現,平時沒有特意觀察主君,然而主君的相貌和外形早已深深刻在她腦海中。

不然夢中怎會有那麽多細節?

淡眉黑目,高挺鼻梁,甚至眉間有一顆小痣她也瞧得清楚;偏涼的手指,掌心卻是溫溫的,給她梳頭發時動作輕緩,不曾扯斷任何一根發絲……

夢的後來,主君還湊近她,鼻尖對鼻尖那麽近,聲音貼着耳廓落下:“阿玖,再不起床我就要親你了!”

聽聽,多麽動人的“威脅”。

阿玖悄悄拿眼觑主君,心想,您要是說到做到就好了。

等一下。

為什麽是起床?不是在梳發麽?

“啊!”阿玖驚醒,蹭的坐起身。

天蒙蒙亮,晨霧間偶聞飛鳥清嘯。

阿玖額間蒙着細汗,心跳也在寂靜的清晨愈發明顯,她順了順呼吸,抱着被子躺下,兩手背到腦後調整一下被她睡塌的枕頭。

指尖忽然觸到一個硬物,有棱有角。

阿玖如狐獴探頭似的掃視,手也在觸摸搜尋。

她把那東西拿到窗下,借着熹微晨光瞧了眼。

竟是一枚紅封,內有數額不小的錢幣。封面上是主君的字,寫着:歲歲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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