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悲劇之始
第48章 悲劇之始
嚴陽第一次見到江南星是在一個雨夜。
那時候他的妹妹病重,奄奄一息,所有人都說她沒救了,除非能找到野絨的那個醫生。
但那個醫生是出了名的冷漠無情,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在他那兒都可能吃閉門羹,嚴陽不覺得自己能有什麽優勢。
他與對方非親非故,沒權沒勢,甚至連那個江醫生到底住在哪兒都不是特別肯定,一路抱着妹妹尋過來,只是不想就這麽看着妹妹死在家中。
當天的雨不大,只是濕漉漉的空氣實在是太過寒冷。
嚴陽過來後一路詢問、一路摸索,一直到天黑,路上再無行人,他嘗試挨家挨戶地敲門尋找,但南港這種地方,大晚上突然來一個陌生人敲門,屋主不給一槍都算好的了,更別說為對方開門了。
黑夜壓抑得嚴陽喘不上氣來,懷裏的妹妹已無聲息,他不确定妹妹是不是已經死了,甚至恍惚間覺得自己都已經死了……
心力耗盡,嚴陽抱着妹妹緩緩跪在路上,跪在這片無盡的黑夜之中。
而就在絕望徹底要淹沒他的時候,頭頂的雨水忽然停止。
雨滴落到傘面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莫名有幾分好聽,嚴陽愣了愣,下意識擡頭——
突如其來的亮光讓他不由得眨了眨眼,待勉強能适應光線後,他終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聽別人說你在找我?”
嚴陽聽見對方的詢問,他愣了半晌,接着連連點頭,但視線卻沒有移開分毫,一直緊緊盯着來人。
一般情況,所謂的“一見鐘情”要麽是因為容貌,要麽是因為當時的一些特殊心理作用,或者說是一些吊橋效應……
而嚴陽覺得,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自己都必然會喜歡上江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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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很可惜江南星應該沒有這方面的意思,而嚴陽謙和到有些自卑的性子也讓他不敢開口。
不過也無所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只要看見江南星,他就會很高興。
然而現在……
此刻的白榆和叢歡都在打量着這個怪人,看着它再次跪下,止不住地發抖。
電話裏又傳來聲音:“嚴陽,你幫忙帶他們過來吧。”
很平和的語氣,就好像很多年前,嚴陽還是江南星的學生時,兩人間很平常的一次對話。
鋪天蓋地的負面情緒把嚴陽死死壓住,他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但同時在這種情況下他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江南星要求的事,他必須做到,必須做到……
曾經面對江南星,只要看見對方嚴陽都會很開心,然而現在只剩下了愧疚悲傷與恐懼……
當然還有恨,每一次回想、每一次夢起,他都會無比地憎恨自己!
———
随着嚴陽的指引,叢歡和白榆兩人順利來到了所謂的審判庭,這裏從外看來就像一個巨大漆黑的體育館。
遠遠看見了江南星的身影,叢歡立刻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人。
親眼确認對方安好,叢歡終于稍稍送了口氣,接着又掃了一眼那個場館漆黑的入口,微微皺了皺眉,下意識想帶着人後退了一步,然而懷裏的人卻似乎并不打算後退。
白榆到了顏時予身邊,望着神色不太好的江南星,向顏時予輕聲詢問道:“剛剛在院子裏發生了什麽嗎?”
顏時予抿了抿唇,道:“不清楚……江醫生應該是透過幻境看見了什麽,但我看不見。”
如果知道的話也許還能安慰,可惜現在根本不知道該如何——
說到底,在十六年前的社區裏,江南星是孤身一人的,如今重返故地,叢歡他們也不能跨越時光修改悲慘的過去。
叢歡緊緊握着懷裏人的手,對方的手指冰涼,他盡全力想給予一點溫暖,但好像成效甚微。
莫名的,叢歡忽然想起剛剛維恩的話:江南星會懼怕真相。
那究竟是什麽樣的真相?
“親愛的,你的身上很冷,我們要不要先回去?”
叢歡望了一眼那個入口,接着靠在人耳邊,盡量柔聲勸道。
江南星的目光有些缥缈,他好像不止看見叢歡他們,同時又在和一些別的東西對視。
叢歡不由得揪心,他又抱緊了一些,心中沉重壓抑但依舊讓語氣顯得輕松一些:“親愛的,你在那裏看見什麽人了嗎?”
江南星看了看他,如實道:“審判我的人。”
那場十六年前的審判結局将是死亡,這是他們所有人都已經知道的事實。
叢歡眼中悲哀,但沒有顯露,只是把頭貼在對方肩上,商量道:“那我們不理他們怎麽樣?”
叢歡忽然理解江微明為什麽強調他最好永遠都不要帶着江南星回到南港了,因為江微明舍不得……現在他也舍不得。
大概是察覺到對方的情緒,江南星猶豫了一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不過同時也輕聲道:“我已經看完大半的故事了,結局就在那裏。”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
叢歡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勸阻,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入口,握緊對方的手溫聲道:“好,沒事的,我過來了,我們一起進去。”
頭頂落下一個很輕的吻,江南星沒有躲避,擡眼之時目光無意間掃到遠處的嚴陽。
只對視一眼嚴陽就跪了下去,深深埋下頭。
他不敢擡頭、不敢動作,就好像死刑犯靜靜等候着發落。
然而過了很久嚴陽都沒有再聽見對方的聲音,直到耳邊只餘風聲,他才終于慢慢擡起一點視線,場館前早已沒了人影,空蕩蕩的,漆黑一片——
沒錯了,自己不配得到判決,永遠不配。
———
巨大的場館內漆黑一片,白榆打開照明燈掃視了一下,竟然意外地發現這裏內部幾乎沒有燒毀的痕跡。
當年的大火似乎只是在外圍掠過,完全沒有燒進內部,因此雖然十分破敗,但整個場館都還勉強保持着當年的模樣。
“這裏……看着更像個會堂?”白榆看着周圍的布局,喃喃道。
內部空間很大,足夠容納近萬人,所以說比起那種普通審判庭,更像是個議事大會堂。
顏時予觀察了一下,猜測道:“聽說這個社區的政策基本采用直接民主的方式,所以這個地方大概就是他們用來全民議事投票的會場。”
談話間,白榆已經将照明設備安裝起來,光線投射,勉強照亮了這片區域。
白榆道:“全民投票嗎?倒是不常見。”
“嗯,屬于小國寡民社會衍生出的民主制度,優點很明顯,但弊端也同樣明顯。”
直接民主的評判方式簡單明了,可就是太過直接而顯得太理想化,程序合理,然而得到的結果卻不一定合理。
這裏沒有遭受火災,但同樣沒留下什麽東西,放眼望去滿是荒涼之感。
叢歡自從進入後就一直關心着身邊人的情緒,江南星在真正看清審判庭內的場景時,并沒有太多反應,環顧四周,接着慢慢沿着主路朝正前方走去。
在整個會場的中央有一個小空地,看樣子似乎是用來主持事件的。
衆人走入空地,回頭望去整個會場的座位都正對着這裏,密密麻麻一片。
這場景讓江南星有些恍惚,眼前幻影與現實夾雜,他好像看見會場上坐滿了人,所有人一齊望過來,無數道視線形成密不透風的網,鋪天蓋地落下,恨不得單靠目光就能将人壓死……
與此同時,夢裏窸窸窣窣的聲音再度響起,鬼魅第一次顯露身形,坐在席位上,審視着、私語着、評判着。
江南星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後背撞上了什麽人,下一刻眼睛忽然被人輕柔地捂住,那些目光不見了。
叢歡攬着人,将對方轉過來正對着自己,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後,看着他的眼睛認真道:“不要看他們,別害怕。”
江南星頓了一下,穩定好情緒,輕輕點了點頭。
白榆固定好光源,照亮這片空地,這裏到處都鋪着一層厚厚的灰塵,南邊的高臺上有一個主位,看樣子像是“法官”的位置,其前方的桌上還留有什麽東西。
江南星望着那處,本想走近,但顏時予拉住了他,随後由白榆走到主位旁查看。
桌面上灰塵厚重,很明顯十六年間都沒有人再動過上邊的東西。
“墨水瓶、鵝毛筆、羊皮紙……好傳統的記錄方式啊。”
白榆翻看着東西止不住喃喃道。
雖說是十六年前,但想不到這位“法官”桌上沒有任何的電子設備,記錄全靠紙張手寫,簡直像是中世紀的法庭。
不過這樣的好處就是哪怕地方破敗多年,斷網斷電,但他們此刻依舊能翻開當年紙質的筆記。
最外邊的幾張單子似乎是時間安排表,看樣子這位“法官”應該就是社區管理者。
單子上的內容沒什麽信息,于是白榆又翻開了放在最邊上的一個筆記本。
此刻衆人都靠近了一些,顏時予掃了兩眼道:“這看起來像本日記。”
內容大多數都是那位管理者的日常自述,并不專業,應該屬于私人的筆記。
“上邊還有日期呢,”白榆一邊小心翻看一邊喃喃道:“好零碎啊,什麽東西都往上邊寫,大概是什麽時候……”
“……在三月。”
江南星的聲音忽然傳來,叢歡下意識握緊對方的手,白榆則擡頭看過來,聽見他最後肯定道:“是三月中下旬。”
白榆手上頓了頓,沒有多言,沉默地快速翻找,很快筆記上的時間來到了三月——
三月十七,晴。
社區又出現幾例症狀奇怪的病人,我們的醫生診斷不出來原因,無法醫治又找不到病因,這不是個好兆頭,希望他們能挺過來。
三月二十三,陰。
疾病快速蔓延,我們已經決定臨時擴建醫院,并且嘗試向外求助,但在南港想找到醫生太困難了,我們有考慮要不要派人出國尋找,可危險性太大,最終否決。
萬幸,公民嚴陽表示自己認識那個在野絨的醫生,并動身前去請求,希望那位傳說中喜怒無常的醫生能幫幫我們。
四月五,晴。
多虧江醫生的幫忙,患者病情得到了有效抑制也不再擴散,終于看到了希望,我們都很感激,謝謝他救了我們。
四月十,晴。
江醫生找到了病源,是社區使用的一種抗生素,我們迅速調查了這批抗生素的來歷,但當時負責采購的人員已經因病過世,很多東西無從查證。
那批抗生素立刻停用回收,然而使用者名單無法統計,社區裏人人自危。
四月十四,雨。
江醫生發現這種疾病有很強的傳染性,要求隔離重症患者,并且屍體一刻不能停留,必須火化。
社區一般都實行土葬,我們不願意親友的屍身被大火吞噬,但是沒辦法,必須阻隔疾病,我們相信江醫生。
四月二十六,陰。
太恐怖了,這麽多天一直都陸陸續續有人死去,醫院裏一片混亂,我們拼盡全力控制疫情,但仍有悲劇發生。
家屬連病人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有些人指出“立即火化”這點不夠人道,但江醫生态度強硬,我們只能相信他。
五月二,雨。
社區裏出現質疑的聲音……天哪,我的最近情緒很糟糕,頭好疼。
五月十六,晴。
……我朋友死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因為這件事我和江醫生大吵了一架,後來想想或許我也是太沖動了,我該去道歉,但是……
為什麽隔離區的患者到現在都沒有治愈的,他們真的藥石無醫嗎?為什麽要把事做那麽絕,我們該相信江南星嗎?
六月三,陰。
越來越多的反對聲音出現了,大家都害怕自己或者家人進入隔離區,甚至開始有人知情不報,生病了也躲在家中。
社區裏有傳言說那些火化的人其實根本沒有死去,那些都是江南星的一面之詞……
畢竟除了江南星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什麽病,傳染性是真是假,治療方式是對是錯……這一切都只是江南星告訴我們的罷了。
但沒有證據,我不會做出什麽,只是如今的情況幾乎只能依靠武力強行壓制,好煩,好累……
江南星會不會真的騙了我們?
六月十,晴。
我覺得不能只聽信江南星的話,開始秘密讓人去外邊尋找其他對醫藥有研究的人。
六月十五,陰。
騙子,騙子!!他騙了我們!!
不,不只是騙子,他還是殺人犯!!
我們找到了一名醫學教授,他研究了這種病毒,這種病毒根本不致命!那些患者全部都是可以活下來的!但江南星就是不願意用藥,他寧願活活燒死那些人都不願意給他們一線生機!
審判庭上教授和他對峙,最後他自己都答不上話了!就像教授說的,那個混蛋基本都是理論研究,那些理論怎麽可能百分百正确?!
他還想狡辯,但有一位母親站出來了,那位母親的孩子在一周前被江南星判斷死亡,要送去火化,但如今那個孩子健健康康地站在了大家面前!!
我們所有人都要崩潰了!
在之前近兩個月死了幾百人!火化了幾百人!但是實際上這些人全部都是可以活的!他們都是活生生被燒死的!!
他們全部都是被江南星害死的!
整個審判庭內都是哭喊怒吼的聲音,那個孩子就好好站在那裏,他就是江南星殺人的鐵證!!
無數人聲嘶力竭地朝着江南星怒吼,而他死死盯着那孩子,眼中止不住流露出恐懼,我心中悲憤,他殺了這麽多人終于知道害怕了嗎?!
然而下一秒,江南星竟然讓我們趕緊把那孩子隔離起來,說他身上有傳染性極強的病原體,不信可以問醫院裏的助手,甚至說那個孩子根本不是活人,是一具行屍走肉。
可笑!可笑!!都這樣了他還在狡辯,果然就像傳聞中那樣!醫者不仁!蛇蠍心腸!
江南星好像還在極力說着什麽,但是我根本聽不見也不想聽,審判庭內憤怒的民衆暴起沖上來,哭訴、咒罵、宣洩!
我受夠了,我們都受夠了!
這麽多天來疾病與死亡帶來的壓抑與痛苦要把我逼瘋了,現在終于有一個宣洩口,這一切悲劇都是因為他——!!
………
經審判庭全體投票決定,江南星殺人償命,極刑處死。
六月十六,雨。
由于這麽久的壓迫與威脅,我們決定用極端的刑罰,如此才能告慰逝者……
行刑地點是中央廣場,社區所有人會一起見證惡魔的死亡。
這時的江南星已經很虛弱,和以往的冷酷無情不同,此刻的他淩亂衰敗,像失去生機的花。
真可笑,上天總是喜歡給這種人容顏的天賦,然而令人愛憐的皮囊之下卻是惡魔。
我們特地挑選了行刑人,大家群情激憤都想手刃兇手,而最終我将這個機會交給了嚴陽——
昨日知道真相後,嚴陽是最痛苦和憤怒的,是他當初輕信了這個殺人惡魔,而他的妹妹亦是死在這個惡魔手上。
二百零三人,我們最後統計兇手害死了二百零三人……他必須為每一個人償命。
二百零三人,那江南星就必須要受二百零三刀,而嚴陽會好好研究,怎麽避開要害,讓他要活着感受每一刀,直至死亡!
我們特地找來了江南星的手術刀,讓嚴陽拿上。
自己的學生拿着自己的手術刀殺了自己,一刀一刀一刀一刀……這就是他該有的結局!!
六月十七,陰。
江南星死了。
事實上他應該是死于失血過多,我不知道最後一共有多少刀,是多是少也不重要了。
鮮血自花臺上流淌而下,一直流到我的腳下。
看血泊中自己的倒影,我的頭腦好像寧靜了一瞬,我猛然意識到一點——
實話實說,這根本不是告慰逝者……只是我們單純在洩憤而已。
……但無所謂了,他該死。
六月十八,陰。
那個醫學教授看見江南星的屍體似乎不太高興,真奇怪,明明算是他告發對方,為什麽不高興?
最後他丢下一句“你們會遭報應的”就帶着屍體離開了社區。
報應,為什麽有報應?我們做錯了什麽?
生活就要步入正軌了,社區一切向好,為什麽會有報應?
七月一,晴。
我快死了。
我看見那孩子的眼珠子掉下來,但還無知無覺,我看見鄰居發瘋咬斷了自己的血管,我看見有人從高樓跳下,腦漿四濺手臂卻還在拍打地面……
大家以為重症之後患者只要撐過去就能“起死回生”,然而實際上,那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所有人都沒逃掉,大家都被感染了,一切都完了。
所有人哀嚎着、哭喊着,病情一發不可收拾,醫院早已癱瘓,到處都是求救的聲音。
……這回,沒有人再來救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