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誅心之證
第49章 誅心之證
“這嚴格來說不是病毒,而是一種全新的藥劑,前期人體可能會排斥而引發一系列症狀,但只要适當治療,它就會和人體達成一種平衡,甚至可以自主治愈人體的疾病。”
審判庭內的吵鬧聲越來越亂,江南星強行壓下心中的不适,反駁道:“人體根本不能适應那種東西!”
社區找來的那個醫學教授說自己不想出庭,所以現在和江南星對峙的是教授的助理。
對方是有備而來,不依不饒道:“江醫生,你只有理論的研究推論,真的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些被燒死的人沒有一絲生機嗎?”
助理故意引導,讓聽衆潛意識裏認為那些病人在被火燒之前還是活着的,頓時群情激奮,質疑怒罵聲更甚。
江南星也聽出來對方的誤導,強調道:“他們當時已經死了。”
“你确定嗎?”助理繼續追問:“你能肯定那些人在當時沒有一點活下來的可能嗎?”
這種話根本就是胡扯,科研本來就沒有“百分百”的說法,更別提目前關于這個藥劑的研究基本都是理論性的。
“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些東西的?這種藥劑現在根本不成熟,無論模拟多少次人體最後面臨的結局都是崩潰,甚至還會産生超級病原體,不立即火化只會死更多人!”
面對這話,助理望着對方,忽然淡聲道:“所以你其實一開始就認出了這種藥物,你知道這根本不是單純的‘致死病毒’,但你沒有和任何人解釋,家屬甚至患者都沒有知情權是嗎?”
江南星的不适感越來越重,甚至止不住咳嗽起來,頭疼欲裂但還是回複道:“事實就是這東西和毒藥沒有區別!”
“所以你就認為沒有必要告知嗎?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活下來的機會,你作為醫生都應該去盡力救治!”
江南星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為了那百分之一會害死更多的人!”
在社區這種情況下,首先需要的就是控制疫情,而那所謂的近乎百分之零的“機會”,江南星在權衡之下選擇了放棄。
助理不屑道:“所以你選擇了放棄他們,活活燒死那些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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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說一遍,他們已經死了。”
助理咄咄逼人:“你确定嗎?”
“我确定!”
無數次的數據推算模拟全部都是崩潰的結局,那所謂的百分之一根本不存在!
助理沉默,審判庭內似乎稍稍安靜了一點,然而下一秒,那人竟是笑了笑,平靜道:“但很可惜,江醫生,你的判斷錯了。”
話音落,後方入口忽然傳來動靜,江南星下意識回頭,只見一個女人正抱着孩子,緩緩走入。
那女人沒有走到中央,而是幹脆停在人群之中,抱着孩子遠遠朝江南星望過來,眼中有怨恨、有譏諷,又有一絲十分惡意的炫耀與……幸災樂禍。
江南星能感受到那女人強烈的惡意,但他的頭更疼了,一時沒認出來對方。
周圍的民衆搶先認出,随即有人驚呼道:“你孩子沒事?當天他不是——”
在那天的醫院,很多人都看見這女人的孩子被審判死亡,不論女人怎麽哀求,最終還是被強制送去火化。
“對,教授打過一針後我的孩子就沒事了,”女人緊緊抱着孩子,眼中溫柔,下一刻擡眸之時又滿眼狠戾,陰森道:“所以,你們知道了吧,他是個騙子,是殺人犯!”
一石激起千層浪,望着女人懷裏安靜眨着眼睛的孩子,有人愣在原地,有人立刻沖上去伸手查看——
這孩子确實有呼吸、有心跳、有溫度!他是活着的!!
那麽說明……所有被火化的親朋好友,全部該是這樣的,他們都該是活着的!!
“啊啊啊啊——!!”
崩潰的吶喊聲響徹審判庭,無數人沖上前,痛哭流涕,叫喊着償命!
“我爸爸,你害死了我爸爸!你害死了他!”
“把我哥哥還給我!你是騙子!我要殺了你!”
整個會場亂成一團,那女人惡狠狠地盯着江南星,高聲道:“我說過,你會不得好死的!”
“不是,等等……”
江南星确實表現出了恐慌,但這份恐慌卻不是對于暴動的人群,而是女人懷裏那個過分安靜的孩子,他忽然急切道:“那孩子不是活人!NAL的病毒只是強行讓他的細胞又活動了起來,他根本沒有人的意識!”
江南星轉頭看向那個助理,厲聲道:“你們到底給了什麽藥??NAL項目和你有什麽關系?!”
那助理悠悠道:“江醫生不用緊張,我們只是成功地研制出了救他們的藥劑,這不是好事嗎?”
“哪怕你們真的研制成功,NAL的藥物也是不能作用于十歲以下的孩子的,NAL的原理就是輔助細胞,但兒童的細胞功能沒有完全成熟無法承受,這點不可能改變!”
所以那根本不可能是救命藥,只能是催命的藥!
助理聽了這話愣了愣,随後移開目光随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離那孩子遠一點,人體死亡後NAL的病毒會大量增生擴散,傳染性極強!甚至病毒可能已經進一步變異!”
女人一聽這話反而把孩子抱得更緊了,目眦欲裂,怒斥道:“都這樣了你還想害我的孩子!”
“那不是你的孩子,那只是一個行屍走肉!”
“你胡說!為什麽行屍走肉,什麽傳染,都是假的!都是你騙人!我的孩子好得很,所謂傳染病都是你胡說八道!”
底下已經開始有人叫嚷着要去醫院把隔離區的病人全部接回家,江南星趕緊道:“你們可以查一遍就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攜帶傳染性病毒。”
但底下立刻有人反駁:“那些醫療儀器你是最明白的,你要做什麽手腳還不簡單?!”
這說法瞬間得到一大批人的附和。
南港醫療技術有限,社區原本的醫護人員只知道一些基礎的醫學知識,甚至只能算是赤腳醫生,這裏真正有能力的只有江南星和之後找的那位醫學教授。
而現在的情況,江南星告訴他們隔離區的人全部沒有救,他們必須一邊擔心自身的安危一邊接受親友逝世的痛苦;而另一個醫生則告訴他們,不用擔心,所有人都是有救的,他們不用擔心也不用再承受死亡的威脅……
到底誰在騙人?
說到底現在算是各執一詞,但衆人已經偏向于那位教授,因為有很重要的一點:他們都不願意再面對死亡,不願再回到之前那種壓抑痛苦的狀态,人們懼怕死亡,逃避死亡——
所以,騙人的只能是江南星。
江南星胸口的疼痛越發強烈,他又咳嗽起來,但還是道:“那個家夥的藥絕對有問題,這樣會害死所有人。”
“我作證,我和那孩子接觸了很久,根本沒有傳染病,那孩子很健康!”
一道聲音忽然從另一邊傳來,一個人站起身道。
“對,我們是她鄰居,這幾天我們都陪過孩子,到現在也沒事,孩子一直很健康,只是被吓到了,有點呆愣不愛說話。”
陸陸續續有十幾人主動站出來,滿臉決絕,
“你們看,我們到現在都沒有事,沒有傳染,大家都很健康。”
稍稍安靜幾秒,審判庭內所有人的情緒再次到一個頂峰,接着瞬間爆發,吶喊、哭喊、嘶吼、控訴——
憤怒的人群一擁而上,仿佛要親手撕碎不遠處那個形單影只的人。
而江南星臉色發白,像是有些愣神,接着緩緩道:“所以說這麽多天……你們這麽多天……一直……”
耗盡心血的努力功虧一篑,所謂的堅持全部崩塌,全新的病毒早已在暗處蔓延覆蓋……
等不到花開了……此刻看似熱鬧的社區,在江南星眼中已是死城。
他的聲音已經有些虛弱,幾乎瞬間淹沒在了鋪天蓋地的咒罵聲中。
江南星望着人們憤怒到如同惡鬼的的一張張臉,垂眸喘息了幾口,随後看向那助理,輕聲道:“是你們投的毒吧,你們在做實驗?”
把這裏所有人當小白鼠,做了一場大面積的人體試驗。
聲音太過虛弱,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反正那助理沒回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下一刻有個人影沖破阻攔閃了上來,毫不猶豫對着江南星的一拳重重擊下!
想不到第一個沖上來的竟是嚴陽,那個親自帶他到這裏來的人。
腹部瞬間傳來劇痛,江南星勉強站穩,終于忍不住咳出鮮血。
然而嚴陽絲毫沒有顧及這些,他沒有思考對方為什麽此刻的身體如此虛弱,不管不顧地沖上去,悲痛與憤怒已經充斥了他的大腦,他揪着對方的衣領怒吼道:“你殺了我妹妹!你活活燒死了我的妹妹!!”
聲音傳入耳中變成一團模糊,江南星聽不見也不想再聽,掙脫束縛後一腳踢開對方。
江南星下意識還想說些什麽,但擡眼看見暴怒的嚴陽,最終沒有出聲。
琉璃玉碎,光澤不複,只剩下一片慘白。
場內所有人對江南星的恨意達到巅峰,沒人相信他,也沒人願意聽他說話,他們将這兩個月一切的悲劇全部歸咎于他,負面情緒傾瀉而出,都指向一人——
他們要殺死這個“惡魔”!
———
雨水朦朦胧胧落下,迷離光影。
中央廣場上已經不剩多少人,血跡未清,随着雨水溢開,由深及淺,像綻放的血絨花。
明明已經到了初夏,但這天氣似乎還是冷得很,尤其是在此刻,衆人發夠殺性,瘋狂過後心中竟莫名感覺冰冷。
從內到外,涼得過分,甚至嚴陽這個“行刑者”臉色慘白,直接昏迷不醒。
真奇怪,沒有絲毫手刃仇人的快感,他們只覺得冷。
然而也沒有人願意細究這份寒冷,他們幹脆把這歸咎于反複無常的天氣,認為只是降溫了而已。
人群逐漸散去,最後廣場只剩下零星幾個善後的人。
幾滴雨落在額頭,社區的管理者雷奧猛然回神,轉頭看見剛剛行刑時一直站在人群最後的教授,走上前道:“現在你該兌現承諾了,我們會給予豐厚的報酬和你交換藥劑。”
維恩的表情沒有變化,但雷奧感覺他的神色很冷,随後眼神示意了一下廣場中央道:“當時我的要求并不包括這個。”
雷奧下意識瞥了一眼血泊中央,道:“這是我們的民衆投票決定的。”
他不禁有些奇怪,這人之前行刑的時候全程一聲不吭,怎麽現在突然提這個?
維恩沒有多言,只是忽然道:“加一個要求,我要帶他走。”
随後不等雷奧回話,自顧自地踏上血泊,走到中央跪下身。
望着江南星身上的血跡他稍稍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帶走人,而是先拿出手巾小心且認真地幫對方盡可能地擦去一些血污。
雷奧遠遠看着,莫名覺得奇怪,他本以為這位教授肯定不喜歡江南星,不然他的助理怎麽會在審判庭上寸步不讓。
而江南星作為一個違背醫德的醫生,教授定然不齒,不喜歡是正常的。
可現在看維恩注視江南星的眼神,悲傷、無奈、憐惜……甚至有一絲欣賞。
幾乎一瞬間雷奧就明白:維恩不讨厭江南星,乃至于可以說是喜歡。
為什麽?
但維恩并沒有回複他的問題,抱着人離開了這裏,走之前深深望了一眼這片土地,淡聲道:“你們會遭報應的。”
雷奧沒聽懂他的話,而直到最後,他在筆記上寫下“沒有人再來救我們了”,這時他才恍惚明白,确實該有報應——
這片土地殺死了他的神明……
———
翻過筆記的最後一頁,再往後的紙張上盡是淩亂的血跡,十六年前的故事就此結束。
陳舊破敗的場館內落針可聞,沒有人出聲,甚至都沒有人擡頭。
心髒像是被紮破,然後淋滿了最為苦澀的藥,哭也哭不出來,只覺得痛。
叢歡低着頭,滿臉晦暗不明。
後側忽然傳來聲響,叢歡呼吸一滞,連忙轉身看過去,眼眶泛紅,但眼睛卻幹澀。
“南星?”
聲音十二分的輕柔溫緩,但微微發顫的聲線終是透露出苦澀。
江南星目不斜視,他像是陷入了回憶裏,忍不住愣神,接着緩緩後退。
眼前一陣光怪陸離,記憶與現實交錯,這一瞬間審判庭內仿佛又嘈雜混亂起來。
有人在喊、有人在哭……
叢歡剛要上前,白榆那邊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什麽按鍵,頭頂正上方“咔噠”一聲,什麽東西被忽然打開——
驟然間,随着一陣翻動滾落的聲響,數以千計的紅色選票紛紛落下,如同落下一片血雨……
“經全體投票決定,殺人償命,極刑處死。”
這裏每一張紅色選票,都代表着死亡。
漫天遍地的鮮紅占據了視野,每道紅色都如同利箭,哪怕已經跨過十幾年的時光,依舊醒目、依舊鋒利,毫不留情地直刺心髒!
誅心之證。
漫天的選票逐漸飄落,落在地上鋪開,如同血泊,江南星站在中央,仿佛回到當年的廣場,渾身冰冷刺痛。
一眼望去滿目血紅,沒有一點雜色,沒有猶豫、沒有争議,沒有所謂的“少數服從多數”——
這社區裏的所有人,認定了他的死亡。
真可憐啊。
耳邊忽然響起維恩的聲音,悲憫而諷刺……
叢歡在對方恍惚着要摔倒前趕緊沖上去,抱着人坐到地上,目光掃過這一片猩紅,悲憤到極致後只剩下了令人窒息的痛楚。
喉中苦澀,眼前變得模糊,叢歡只能僅僅抱着人,不敢出聲亦不敢松手。
叢歡能感覺到懷裏的人也回抱了自己,猶如迷離之中尋找一絲依靠,手指顫抖着默默攥緊他的衣料。
但還沒等叢歡盡所能地回應對方,江南星忽然出聲,像是在夢魇之中的喃喃自語,啞聲道:“好疼……”
确實很可憐啊,自己所熱愛的、所堅持的,正是殘忍殺死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