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修改
第53章 修改
“叢歡?叢歡……”
睡夢中有聲音傳到耳邊,忽遠忽近,詢問呼喚。
叢歡眉間微動,在聲音越來越清晰時猛然睜開雙眼——
他看見一片白色的天花板,最簡約普通的款式,是江南星家裏的裝修風格。
叢歡的眼睛眨了眨,他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周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而下一刻,一個身影出現在視野裏,垂眸看着躺在床上的他,有些不滿道:“我喊你很久了,怎麽不回話?”
思緒稍稍一頓,叢歡下意識坐起身。
環顧四周,他不知何時睡在了這裏,而此刻江南星正坐在床邊看着他,微微蹙眉。
這是哪兒?他們回家了嗎?
“叢歡?”江南星再次詢問。
叢歡愣了愣,望着眼前人他根本來不及細思什麽,立刻傾身拉住人抱進懷裏!
“抱歉抱歉……我、我剛剛睡懵了,沒聽清……”
叢歡緊緊抱着人,溫聲道:“不會了,以後不會了。”
叢歡現在的大腦既混沌又清明,他不記得自己怎麽來這兒的、剛剛發生了什麽,甚至對自己的存在都有點模糊。
但他卻無比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人有多重要,即使記憶淩亂模糊,但這個人是第一眼就會讓自己想笑、想哭、想愛的人。
“你怎麽了?”懷裏的人有些擔憂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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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好像剛剛做了個噩夢,但現在沒事了,見到你我很高興。”
江南星靠在叢歡肩上,微微偏了偏頭,發梢無意識地輕輕蹭了蹭對方,或許是在安慰又或許只是單純的疑惑。
發絲柔軟,最是溫和的觸感,叢歡心中似乎安然了不少,可就在他心情平複想要嘗試開始理清現狀的時候,懷裏安靜了許久的人忽然輕聲道:“我想回家……”
語氣十分輕緩,像是一句嘆息。
這句話讓叢歡一怔,他張了張口,腦海中記憶紛雜交錯,畫面一幕幕閃過,恐慌感蔓延全身。
“好、好……我們回去……”
叢歡下意識地說出這話,接着迅速松開一些,緊緊望着面前的人——
明明心上人就在眼前,明明伸手就能碰到、就能相擁,但……為什麽感覺又那麽遠?
面前的江南星擡眼看向人,随後眼中溢出淚水,就像記憶中的最後那個畫面,萬般無言,萬般悲傷。
“我回不了家了……”江南星輕聲道。
叢歡不知道如何回複,只知道伸手輕輕撫去對方眼角的淚。
而下一秒,江南星像是萬念俱灰,自語道:“我們都會死。”
兩人的死亡,這就是結局嗎?
不……不!這不該是結局!!
“不,不會!”
叢歡忽然抓緊江南星的手,“你會活下去……我們都會活下去!”
然而江南星并沒有回應,他的眼中除了水光一片空白。
“你在聽嗎,南星,看着我,親愛的你看看我……”
“你哥哥希望你活下去,巷子裏的鄰居們最信任你,鑒證科的人也都在等你回去,小貓最喜歡你了……還有我,南星,你看看我……”
叢歡握着對方冰冷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邊,眼中逐漸朦胧,但他還是直視着那雙暗淡的眼睛,堅定不移地高聲道:“我們都會活下去,我們會一起回家!我發誓!!”
眼前的人似乎終于要有回應,眼睫輕顫,可就在下一秒,視野之中一切破碎而開,刺眼的白光從裂紋中射出,叢歡眼中刺痛,手心驟然一空!
!南星——
“咳咳咳!咳咳咳……”
“人醒了人醒了,快過來看看……”
眼前閃過一片模糊的人影,叢歡大口喘着氣,一陣耳鳴頭暈,心跳急劇加快。
“……運氣夠好,這鋼筋愣是避開了所有要害,人也醒了,血止住就行了。”
直到耳鳴聲逐漸消失,叢歡終于看清了場景,此刻他還在社區裏,有人把他帶到了安全的空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周圍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人,看樣子是孟安已經趕到了。
白榆尋了過來,稍稍讓人坐起身,而叢歡則立刻沙啞艱難地道:“南星呢,你有看到他嗎?”
白榆一頓,剛想回話,不遠處停靠的車輛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孟安一腳踢開車門,滿眼晦暗暴怒,轉身沖着車內的人呵斥——
“媽的,那幫在路上攔截的東西都給我好好審!明天之前我要有結果!”
“還有那個直升機,我要知道它到底去哪兒了!我才不管那塊地方到底歸誰管,就是炸也給我炸出來!”
說完又“哐當”一聲猛地給車門拍上,一轉頭剛好和醒來的叢歡對上視線。
孟安稍稍一愣,眼神不善,直接提槍氣勢洶洶地快步走來,白榆感覺情況不對,趕緊在中途把人攔了下來。
“等等,事情還沒處理好,別亂來。”
誰知勸阻絲毫沒起到作用,孟安下一秒幹脆舉槍對準叢歡——
“冷靜點!”白榆高聲道。
“上一次嚴陽帶他來這個鬼地方,然後他死在了這裏,”孟安死死盯着人,冷聲道:“這一次是你。”
實際上兩者的前因後果差距還是很大的,這份控訴在旁人看來多少有些不分青紅皂白,但在孟安眼中并無不同。
十六年前,他在某一天清晨突然聽見江南星死去的消息,而在今天,他親眼看着對方消失,再一次失去對方的消息。
叢歡安靜地看着槍口,沒有反駁什麽,只是繼續追問:“他怎麽了?”
“維恩把江醫生帶走了。”
顏時予走來解釋道,随後掃了一眼面色陰沉的孟安,沒有選擇勸阻對方,轉而向叢歡詢問道:“誰把你推下樓的?”
剛剛醒來,叢歡眼中虛弱又蒼白,他的視線落到後邊的顏時予身上,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聲道:“我想你說的NAL控制生效了。”
孟安對他的答非所問十分不耐煩,質問道:“什麽東西?問你是誰,你在胡扯什麽?”
顏時予則沒有太意外,大概對于這個情況早就有些預料,眼中流露出無奈與傷懷,呼出一口氣道:“是江醫生。”
聽見這個孟安愣了一下,立刻眉頭緊鎖,“什麽?”
“江醫生身體裏有一種藥物,你可以簡單理解那藥物會直接控制宿主的行動甚至是思維。”
“不對……那之前呢,”孟安立即追問:“之前他明明沒有事的!”
“那大概是因為維恩的這項技術并不成熟,江醫生情緒正常的時候藥物無法順利生效,只是今天……”顏時予看向叢歡,“是出了什麽意外?”
是什麽成為NAL成功的契機?
叢歡垂眸,緩緩道:“……那張反對票,那張該死的反對票是維恩投的。”
和慘烈又絕望的死亡比起來,這看上去那麽輕飄飄、那麽不重要,但又那麽致命。
最後一片雪花落下,終成雪崩。
“……真該死啊。”
叢歡喃喃道,眼中有恨,但更多的卻是悲痛,傷口不覺疼痛,唯有心髒疼得厲害。
而在這時,叢歡的餘光忽然瞥見一道黑影,他下意識偏頭看過去,剛好望見躲在暗處不小心露出一點身形的嚴陽。
對方此刻像是剛剛從廢墟裏爬出來,燒傷倒是愈合了不少,而更多的是各種碎石鋼筋造成的傷口,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看見他,孟安立刻暗罵了一聲,直接舉槍射擊,嚴陽大概也知道自己惹人厭,沒有過多停留立刻隐入黑暗離開了。
不過這會兒叢歡看見他竟表現地還算平靜,淡聲道:“是他救的我?”
這說起來也不難猜,叢歡知道自己掉下去的時候是個什麽情況,雖說已經是走了大運沒摔出致命傷,但随即周圍建築就塌了一片,頃刻将他掩埋。
那種重傷狀态,就是不被石板鋼筋砸死,也絕對會活活悶死在廢墟底下,否則但凡有一點生機,維恩肯定會讓人去檢查。
而那種狀況下,有時間也有機會救下叢歡的只有嚴陽。
顏時予道:“客觀來說,是的。”
孟安眼中厭惡,不假思索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要那家夥救!”
然而叢歡卻平靜道:“那替我謝謝他吧。”
此話一出,白榆的神情都變得有些奇怪,不由自主打量了人一眼,畢竟不久之前叢歡對嚴陽的态度還十分惡劣。
“謝謝他救了我,”迎着其他人疑惑的目光,叢歡開口,語氣倒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或者感激,一字一頓道:“我要活着,我現在必須活着……”
江南星不在自己身邊,那便不談愛恨、不論喜惡,只論目的。
“我要帶着他一起回家。”
語氣似乎無波無瀾,卻已是刻入骨髓,執念成魔。
———
夜幕降臨,白日的斷壁殘垣掩蓋于夜色之中,靜也不靜,安也不安。
孟安派出去的人正在沿路往東邊搜索,顏時予也根據之前白榆和叢歡截獲的信號嘗試定位維恩基地的位置。
入夜微涼,放眼望去這片廢墟更顯荒涼,但哪怕這種情況下衆人都沒有選擇返回安頓,而是幹脆在這破敗的社區裏暫且過夜。
設備車上,顏時予将信號檢索的程序調試好,暫時停手,由于搜索範圍太大,一時半會兒出不了結果。
白榆本想讓他去休息,不過顏時予瞥了一眼一旁的車輛。
叢歡正在那輛車上,随行的醫生幫他處理好傷口,打過針後讓他先休息,而他也确實聽話地躺了下去,但顏時予可不認為他真的能睡着。
于是顏時予給白榆一個眼神示意有事要談,接着兩人離開停車地點,特地到了遠處的角落。
白榆稍稍有些奇怪,但還是依照指示避開了人群,低聲詢問道:“怎麽了?”
“我在想一件事。”
“是什麽?”
“NAL項目的Ⅱ部分,真的能成功嗎?”
沒有任何副作用的“起死回生”,真的存在嗎?
白榆一愣,下意識道:“江醫生的情況,不就代表着成功嗎?”
顏時予望了他一眼,提醒道:“你記得江醫生在恢複記憶後說的一句話嗎?”
“他說讓我們不用太擔心維恩……”
“他的實驗不會成功的。”
沒有例外、沒有可能,太過篤定的語氣,細細想來叫人越發心驚。
白榆皺了皺眉,不解道:“可嚴格來說江醫生并沒有參與維恩的研究,他如何确定這件事?”
“江醫生确實沒有參與維恩的研究,但實際上,維恩根本沒有成功,他的實驗本身就沒有關鍵性作用。”
說白了,維恩自己的實驗根本不重要,他一直兜兜轉轉,絲毫沒有突破。
白榆追問:“那關鍵點究竟在哪裏?”
“就是江醫生,只有他知道NAL真正的突破口。”
顏時予分析道:“維恩應該也猜到了,否則不會費這麽大功夫讓人恢複記憶。”
“江醫生?”白榆想了想,茅塞頓開道:“是江醫生最後在社區的時候研制的藥劑?”
但說完後他又立刻眉頭緊鎖,不解道:“不對啊,據江醫生所說,那藥劑只是個半成品,嚴陽算是歪打正着給自己注射的,維恩之前應該不知道這個半成品的存在吧?”
“如果說江醫生的成功‘複活’和這個藥劑有關,那是誰給他注射的?江微明?”
白榆一時間越想越迷糊,顏時予解釋道:“很簡單,是他自己注射的。”
白榆忽然一愣。
“通過那個筆記上的一些記錄,我猜測在社區的時候,江醫生恐怕也感染上了那個病毒,所以……”
顏時予默默呼出一口氣,緩緩道:“他給自己注射研制的藥劑,是在試藥。”
長時間地接觸重症患者,被感染可以說只是時間問題,江南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同樣也知道那種趕制的半成品解藥十分危險,沒有任何臨床試驗,也沒有任何保障。
NAL的效果太過特殊,若是失敗,死亡都算是好的了,就怕會生不如死。
說實話在當時,江南星想要忽悠個人試藥真是太方便了,哪怕出了什麽問題應該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他身上,但他還是沒有。
所以最終,他給自己注射了那未知效果的藥劑。
嚴陽現在的狀态證明這種藥劑确實不能算成功,畢竟只是一個趕制品,江南星已經盡力。
可陰差陽錯的,注射之後不久,社區出現變故,江南星死在刑場而後被維恩帶回實驗室,他與江微明合作,經過十年間不間斷的研究嘗試,真的讓NAL穩定下來,達到“起死回生”。
維恩為什麽不能複刻江南星的這份“成功”,就是因為真正的核心在于江南星研制的那份藥劑,其他的東西不過是起到了輔助的作用。
社區大火,幾乎燒光了一切,并且維恩之前也沒想到這一點,所以他沒有那份決定性的藥劑和資料,自然屢屢失敗。
由此看來,哪怕過了十六年,江南星對于NAL項目Ⅱ部分的研究依舊是一騎絕塵。
而就是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前江南星篤定維恩的實驗不會成功時,顏時予心中很是不安。
晚風吹過,帶來一陣平原上泥土的腥味,白榆張了張口,半晌後才道:“當年,他在拿自己試藥?”
寧願用自己試藥的醫生,最終死在自己的病人手上,醫者仁心,卻不得善終。
将心比心,不得真心。
氣氛顯得有些壓抑,白榆抿了抿唇,剛想再說些什麽,不遠處忽然傳來細微的聲響,緊接着是一陣由近及遠的腳步聲。
意識到剛剛有人偷聽,白榆随即想去追人但被顏時予及時攔下。
“那是……”
顏時予給了白榆一個眼神。
白榆瞬間明白,遲疑道:“你知道有人在偷聽?”
“別人都可以不知道這件事,但只有他,必須知道。”
———
社區,中央廣場之上。
顏時予到這邊的時候嚴陽正跪在花壇前,就像這十幾年間一樣,在早已破敗的花壇中放上血絨花,然後默默跪在前方。
血絨花嬌豔欲滴,哪怕在夜色掩蓋下都能窺見一斑,這曠野荒蕪,也不知道對方是從哪裏找來的花朵。
顏時予瞥了一眼那花,開口道:“你是在祈禱嗎?認清罪孽,然後祈禱救贖?”
顏時予知道剛剛在暗處偷聽的就是嚴陽,再一次知道罪孽的真相,所以來花壇祈禱,很正常的邏輯思路。
嚴陽依舊低着頭,沒有回話。
顏時予自顧自地走近,留心看了看那花壇上雕刻的詩句,念道:“‘混沌的靈魂永墜地獄,罪人當長跪不起’……”
他回頭看了一眼嚴陽,“你認為自己是罪人,所以你現在做這麽多,是想得到寬恕嗎?”
當年犯下罪孽,如今得以再次見面,所以用盡一切去彌補,祈求得到寬恕與救贖……算是一個很合理的思路,但是——
憑什麽一定會得到寬恕呢?
顏時予眼中多了幾分寒涼,冷冷道:“你覺得自己可以被他寬恕嗎?”
這回嚴陽似乎終于有了動靜,慢慢擡起頭望向顏時予,那雙赤紅的眼睛竟然意外顯得安靜,他無法出聲,于是便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下:“請他一定不要寬恕我。”
“我不配得到寬恕,我的靈魂永遠在地獄,死亡于我也不會是解脫。”
“我做這些,只是想幫忙,他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僅此而已。”
顏時予眼神微變,追問道:“那你想得到什麽嗎?”
“沒有。”
嚴陽根本不是在“贖罪”,他親手把自己死死按在地獄裏,他做這一切,只是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做,就像呼吸一樣,必須完成。
兩人對視,四周寂靜,只聞風聲。
最終顏時予呼出一口氣,錯身而過,一邊離開一邊道:“之後的行動,你和我們一起吧,去做你必須做的事。”
———
千裏外,基地實驗室內。
整個實驗室的人員都在接受規則訓練,基地系統的程序員也在連夜修改資料信息,他們要把一個人的信息完美“嵌入”其中。
“把這份時間線和人物經歷記好,從明天開始練習,要做到就像真實發生的一樣,明天開始會試驗抽查,如果答錯三次就別在這裏待着了!”
這個實驗室的核心人員不算多,而且都是簽了保密協議的,如果被開除,那就會被強制洗腦去除相關記憶,然後才會給放出去,沒人希望這樣。
而此刻在主實驗室,巨大的容器內,細細密密的生物傳導線不斷閃爍着,幾十個實驗員正在快速操作着電腦,龐大的生物神經聯入系統,思維導入網絡,變成一串串代碼數據。
“去除他情感層面的記憶,只需要保留知識層面的記憶,然後修改。”
對一個人的記憶進行精準的去除與修改,仿佛天方夜譚的想法,但在這個實驗室內,卻正在實行。
“教授,情感記憶全部删除可能比較困難。”
維恩随口道:“删不掉就模糊掉,讓他記不清就行,他只需要記得我。”
“是。”
說完維恩擡眼,再次看向容器內的人,遠遠望去生物傳導線如同輕紗一般附在那人身上,輕盈又朦胧,像一場瑰麗的夢。
“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全部完成?”
實驗員回複道:“一周左右。”
“好……”
維恩點了點頭,呼出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他會第一眼看見我,第一眼認識我……”
“在那個時候,他的世界就只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