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血色
第52章 血色
江微明只比江南星年長三歲。
在兩人小時候,父親不見蹤影,母親常年忙碌不在家,大多數時候只有他們兩人。
自出生起,兄弟倆便有天定的血緣羁絆,而後天的相處,則是讓羁絆與情感相連,越發珍貴,越發難舍難分。
兩個孩子和母親在這片危險的土地上長大,說實話那日子和“幸福”二字扯不上什麽關系,但在南港,能活着長大已是一種幸運。
不幸福,至少幸運。
然而這點“小幸運”也要被打壓,江南星八歲的時候不常見面的母親突然去世,只留下兩個孩子。
沒有預兆、沒有說明,就是有一天一個人忽然過來,通知這兩個孩子去收屍。
他們來不及詢問、來不及思索,甚至來不及哭泣,必須趕緊帶着母親離開安葬。
兩個孩子拖着車,一路走過街道和荒野,從白天走到黑夜。
四處寂靜,鄉路難行,江微明瞥見一旁疲憊的弟弟,讓人不用推車,拜托他提着燈到前邊照明就可以。
曠野的黑夜總是濃重得過分,冷風陣陣,雜草東倒西歪,江南星提着燈往前邊走了幾步,然後又立刻害怕得跑回哥哥和媽媽的身邊。
“哥哥,我不想一個人走,前邊好黑,我看不見你……”
孩子委屈道。
江微明耐心安慰道:“沒事的,我就在後邊看着你走。”
猶豫了一下,江南星還是聽話地走到前邊去,小心翼翼地照明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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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如漆,千裏無人,恍若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這一點微弱的光芒在荒蕪的草地上緩緩移動,不知來自何方、去往何方。
江南星幾乎是一步三回頭,不停地出聲詢問,而江微明則不厭其煩地一一回應——
“哥哥,你在後面嗎?”
“我就在後邊。”
“哥哥你在看着我嗎?”
“是,不用怕,我一直在看着你走。”
“哥哥?”
“我在。”
我一直都在。
冷風呼嘯過荒野,穿過社區廢棄的街道佛面而來,恍惚間風聲中似乎混雜着當年的聲音,但猛然回首,卻不見來人。
江南星現在的思緒一會兒雜亂一會兒空白,他想做出些動作或者表情,但渾身上下似乎都被定住,幾番掙紮,最後只能眨了眨眼睛。
他有些遲疑和茫然,張了張口,半晌後才有些沒頭沒尾地問道:“……很疼嗎?”
顏時予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頓了頓,委婉道:“我們準備了鎮痛的藥物……最後的時候他很清醒,只是有些虛弱。”
聽完後江南星又安靜了許久,臉上依舊沒有顯露什麽強烈的情緒,像是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然後鎮定地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謝謝。”
他甚至很有禮貌地道了一聲謝,只是在轉身的時候不知為何沒有站穩,一個踉跄直接摔倒!
叢歡趕緊上前抱着扶住人。
“我哥哥死了。”懷裏人的聲音很輕,喃喃自語一般。
對于這件事,早有預料、早有準備,但即使知道、理解、接受……也不代表着能夠承受。
叢歡默默把人抱緊了一點,黯然傷神,随後垂眸輕語道:“哭出來吧。”
江南星靠在叢歡肩上,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塊浮木,身體微微發抖,不過依舊很安靜。
但沒一會兒,叢歡聽見細微的水滴聲,水珠浸入布料,肩上很快濕潤一片。
“我錯了?”
江南星輕聲自語,聲音苦澀又疑惑,他好像第一次對心中信念發出疑問,對少時的堅持發出困惑。
“沒有,”叢歡立刻回複,萬般篤定道:“你沒錯。”
為衆人抱薪者,沒有凍斃于風雪之中,反而是死在求薪者的手上……
要論對錯,那他自然是沒錯,但正是因為沒錯,這一切才顯得如此諷刺,如此……可笑!
懷裏人愣了愣,并沒有回應什麽,反倒是忽然咳嗽起來,聲音越來越急促,竟是再次咳出鮮血,臉色蒼白。
看見血色叢歡一愣,慌忙給人檢查身體,自從來到南港江南星除了經常看見幻象,身體倒是一直沒什麽問題,如今忽然咳血,吓得叢歡心中一緊。
而江南星本人看見血跡還算平靜,見面前的人慌亂的模樣,甚至主動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然後讓他幫忙翻找出鎮定劑注射。
可在注射完第三針的時候叢歡沒有再把藥劑遞過去,滿眼皆是擔憂——這已經是非正常用藥量了。
“給我吧,”江南星緩聲道:“我現在的身體不會有事的。”
“……不用擔心,不會疼的。”
最後一直注射了五針江南星才停止,藥效的作用讓情緒強行穩定下來,悲歡喜樂皆變得模糊,他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确實看樣子平穩了不少。
叢歡一錯不錯地望着對方,伸手撫摸心上人的眉眼,心中止不住湧出恐慌。
“難受嗎?”
叢歡聲音沙啞,但情誼卻是溫柔。
江南星握住他的手,緩緩搖了搖頭。
感受到手上冰冷的觸感,叢歡眼神微變,立刻伸出另外一只手臂,雙手一同包裹住對方冰冷的指尖,嘗試為其取暖。
不過很快叢歡就發現,江南星不僅是手指冰涼,他渾身都是冷的。
這種體溫讓叢歡異常不安,他直接上前再度緊緊抱住眼前人,不敢松開一絲一毫。
江南星沒有多言,只是靠在他的肩上,藥物讓他此時沒辦法有太大的情感起伏,但渾身的冰冷還是讓他下意識生出一點依戀的情緒,半晌後輕聲道:“我想回家了。”
“好,”叢歡立刻回複道:“解決完那個家夥我們馬上就回去。”
聽見這話江南星稍稍沉默了一會兒,接着忽然道:“不用太擔心維恩……”
“他的實驗不會成功的。”
這是一種無比篤定且疲憊的語氣。
這話讓叢歡愣了愣,顏時予亦是神色微變,皺了皺眉頭追道:“這是……什麽意思?”
沒等到江南星的回答,顏時予身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他下意識拿起來看了一眼。
“是孟安,他過來了。”
———
“我這邊有點事要處理,暫時過不去,安排了人手去接你們回來……”
孟安的聲音夾雜着一點電流聲傳來,絮絮叨叨說着安排。
幾人走到社區的入口處,遠遠望去果然看見平原上有車隊疾馳而來,揚起一片煙塵。
“什麽事啊?難道你手底下的人終于感覺自己所托非人,準備開始造反了?”
顏時予随口調侃道。
對面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接着道:“反正不是什麽大事,你們先回來再說。”
本是很尋常的一句對話,顏時予的腳步卻忽然頓住,下一秒立刻擡手,示意其他人停下。
“江醫生剛剛不小心受了點傷,你那邊有醫生嗎?”顏時予望着遠處靠近的車隊,不動聲色地詢問道。
“沒事,”手機裏的人随即道:“車上有醫生,不用擔心。”
“好,知道了。”
顏時予快速回複,然後不等對方開口直接挂斷了電話,轉頭沉聲道:“快走,回社區,這不是孟安那小子!”
這邊四處皆是空曠的平原,唯有社區內尚且能藏身,衆人立刻動身返回,借着白霧掩蔽跑入其中。
叢歡回頭望了一眼車隊,詢問道:“怎麽回事,你的手機被黑了嗎?”
顏時予快速檢查了一下手機,道:“他們那沒本事黑我的手機,八成是孟安那破爛玩意兒被黑了。”
“那你是怎麽發現的?”
“大多數人聽傳聞以為所謂的‘閻王’是個處變不驚、沉着冷靜的人,但實際上這小子是個一點就炸的爆竹!”
“江醫生在這邊,不是天塌了的事他不可能不親自過來,要是知道人受傷,不急得罵我兩句就是有鬼!”
———
曠野上,蓋諾收到觀察員的彙報,有些遲疑道:“先生,他們跑回社區裏邊了。”
維恩看了一眼,不以為意道:“應該是發現了吧,讓人把社區包圍好,別讓人跑了就行……數據記錄怎麽樣了,藥物可以生效了嗎?”
突然問起這個,蓋諾趕忙翻找記錄,道:“距離正常生效還差一點,可以嘗試控制,但沒什麽把握……”
“沒什麽把握的就別做,被他提前發現反而不好。”
維恩望着逐漸靠近的社區,意有所指道:“而且我還有一把火沒送上去呢。”
待到車隊行至社區入口,維恩的人并沒有選擇直接闖入,而是很謹慎地選擇下車步行。
先遣小隊慢慢步入這片白霧籠罩的死城,前期還算安好,但沒一會兒,城內幾處猛然傳來爆炸的聲響!
與此同時通訊器內也傳出槍聲與慘叫聲,小隊人員遭到襲擊節節敗退,想要反擊但對方瞬間隐入白霧,根本追蹤不得。
這社區內信號異常,各種設備使用有限,對方身處暗處實在難以找尋。
他們先前派人去攔住了孟安的腳步,但那家夥在南港西北地區的勢力不容小觑,恐怕攔不了太久,最好速戰速決。
蓋諾在車上聽着彙報眉頭緊鎖,轉頭想要求助下一步計劃,“先生,我們……”
還沒等他說完就看見維恩直接推開車門,準備帶着人一同進入,蓋諾一驚,連忙跟上勸阻道:“先生!太危險了,您還是待在這邊吧。”
而維恩直接擡手制止了他,平靜道:“我認識一點路,而且……說到底也只有這麽大塊地方罷了。”
既然是甕中捉鼈,如果嫌棄這個“甕”太過麻煩,那就幹脆直接動手“改造”。
多處定點爆破裝置投放到位,直接引爆!
地面瞬間顫抖,煙塵飛散而出,幾乎遮天蔽日,高樓建築紛紛倒塌,廢墟之上一覽無餘!
真是個最見鬼又最方便有效的辦法!
爆炸逐步朝着內部推進,完全就是準備炸平這片土地,經年累月的白霧都被煙塵吹散,城鎮的一切都在被強勢地摧毀湮滅。
“先、先生,”蓋諾看着這一片廢墟有些發愣,下意識道:“那人……”
“他不會死的不是嗎?”維恩随口道:“至于其他人,我又不在乎。”
蓋諾無言以對,默默安靜下來。
而就在摧毀到社區中央時,投放炸藥的人突然遭到襲擊,但這次對方就沒這麽好逃脫了,社區毀了一半,道路被封,襲擊者剛一現身就立刻進入攻擊範圍。
維恩下了允許擊殺命令,他們無所畏懼,無數子彈驟然射出,瞬間擊中目标!
子彈沒有讓襲擊者死亡,不過很明顯還是限制了它的行動,它的身體顫抖着想要起來,随即被趕上來的武裝人員徹底壓制住。
維恩也立刻趕到附近,但在看見被俘者時露出一點惋惜的神情,挑眉道:“是你啊。”
此時的嚴陽渾身都是致命傷,但還是死死盯着維恩,甚至要好幾人一同用力才能完全壓制住。
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給蓋諾吓得忍不住後退,維恩倒是冷靜,仔細打量了他一下,悠悠道:“你竟然能活到現在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話音未落,射擊聲忽然響起,維恩舉槍擡手,子彈直接正中對方眉心!
“畢竟……”維恩眼中冰冷,“當年最該死的人就是你。”
嚴陽被擊中倒在地上抽搐,血液流淌蔓延,但他的手指在血泊中顫抖着攥緊,明顯是對面前的人恨極怒極。
維恩垂眸望着他,悠悠道:“你恨我?真可笑,你恨我做什麽?當年殺江南星的不是我,放火燒了社區的人,也不是我。”
聽見這句,嚴陽的顫抖的手臂似乎頓了一下。
維恩又靠近了一點,嘲諷道:“別人或許不太清楚,但你肯定知道放火的究竟是誰吧,畢竟當時你就在一旁看着不是嗎?”
血泊中的人沒有出聲,呼吸聲驟然加重。
“你當時看着他布置好一切,然後一把火點燃城鎮,全程你沒有喊人、沒有制止,你只是跪在那裏,安靜地看完一切。”
維恩居高臨下,再次舉起槍冷冷道:“你也知道你們都該死,對吧?”
豈止該死,應該是萬死不足惜!
想到這兒維恩臉色冰冷,然而就在他要開槍的一瞬間,身邊的人突然驚呼一聲,立刻拉住人緊急躲避!
“先生!”
一顆子彈射中維恩的肩部,要不是剛剛被人拉開,這子彈八成會正中他的太陽穴!
小隊的人立即擺好陣型警惕四周,維恩下意識順着子彈的方向望去,恰好和遠處的人影對上視線——
江南星正站在斷壁殘垣之中看過來,手中的槍尚未放下,知道對方發現自己也絲毫沒有慌張,毫不猶豫接連開槍直接清空彈夾!
小隊的武裝人員豎起防彈板,團團圍住保護維恩,但他本人在這種情況下反倒是笑了起來,遠遠看着人喃喃道:“好久不見。”
在射擊結束後江南星沒有停留,趁着對方沒有反擊直接跳下廢墟,快速離開。
找到真正的目标維恩也不再猶豫,立刻指揮道:“別管其他人,跟上。”
———
“我們正在往西邊趕,你們從南邊的那條小路過來,已經聯系上孟安了,他三十分鐘內肯定能到,你們小心!”
叢歡聽完通訊器裏白榆的安排,匆匆應下,接到從廢墟上下來的江南星後,兩人立刻依照路線跑入廢棄的巷道。
維恩想要炸平社區逼出衆人,他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商讨後,兵分兩路,顏時予和白榆不是維恩的主要目标,于是前往社區邊緣尋找突破口并聯系孟安。
而江南星和叢歡則暫時吸引注意,減緩維恩的行動。
雙方同時行動,只要拖到孟安過來或者突破成功,都可以順利脫險!
“在西南方向!定位儀準備鎖定!”
“巷子岔路口多,放無人機上去掃描路線!”
“允許射擊,但盡量避開要害,把他們截停!”
武裝人員訓練有素,一路窮追不舍,普通的拐角和白霧根本不能擺脫他們,巷道內槍聲不斷,一路蔓延百裏。
“先生,”蓋諾拼命跟上步伐,但還是累得氣喘籲籲,“孟安那邊……攔不住了,他們應該是在拖延時間。”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江南星就是來故意吸引注意的。
“我知道,”維恩倒是面色如常,呼吸也十分平穩,瞥了蓋諾一眼,輕笑道:“但是他親自‘邀請’我,我怎麽能不來呢?”
這眼神讓蓋諾看了止不住一怔,下意識低頭避開目光。
眼看着前方的兩人閃身進了一旁的居民區,三個打頭的追擊人員剛一拐彎,其中一人突然迎面遭到一擊,瞬間暈頭轉向!
他身側的兩個隊友則是分別中槍,直接倒地。
還沒等那人反應過來,冰冷的刀刃已經緊緊貼住他的脖頸,只要輕輕一用力立刻便會血濺當場!
那人的呼吸一滞,下意識擡眼看去,那雙若琉璃的眼睛冷得心驚,他止不住渾身僵硬,而下一刻不遠處大部隊追上,他肩上一痛,接着轉身被人挾持住。
看見不遠處提刀挾持的人,隊伍謹慎地暫時停下,維恩看着他的手術刀和神情,微微皺眉似有不滿。
“你已經看到真相了,不是嗎?”維恩幹脆站在不遠處,直接詢問道。
江南星沒有回話。
“你不該恨我,該恨他們,”維恩嘆了口氣,緩聲道:“殺你的不是我,是我救了你——”
“是我哥哥救了我,”江南星打斷對方,眼中更冷,“而你該死,僅此而已。”
聽到這話,維恩的眼神淩厲了一些,反問道:“你認為我和他們是一樣的嗎?那些因為無知和愚蠢而死在社區的人,你認為我和他們一樣?”
“不,”維恩自問自答道:“江南星,我和他們不一樣!你到底還在堅持什麽?事實證明有些人就不配被拯救與憐憫,他們就是罪人!天生的罪人!”
“罪人的性命,與草芥何異?!”
“江南星,”維恩直視着對方,一字一頓道:“你要尊重這種生命嗎?”
江南星面色清冷,沉聲道:“沒有天生的罪人,你也無權在蓋棺定論之前決斷善惡。”
由果推因本就是錯誤的。
維恩強調:“我可以!”
“那你只是想要扮演上帝罷了。”
維恩冷笑一聲:“所以呢,關于這個社區,難道我判斷錯了,你忘了你怎麽死的了嗎?”
提到這個,江南星的指尖微動,抿了抿唇,腦海中忽然想起那漫天的血紅,意識似乎恍惚了一瞬,但随即一抹白色同樣浮現,他定了定心神,輕聲道:“總有不同。”
人性難辨,但總有不同,總有微光。
面對這句話維恩眯了眯眼睛,似乎正在思索着這話裏的具體含義,而正在這時,江南星的通訊儀收到通知振動——計劃順利,東西已經布置完畢。
消息收到,下一秒江南星立刻一腳踢開挾持的人員!
有子彈從側方猝不及防襲來,衆人趕緊躲避防衛,趁着這個空檔許久不見的叢歡快速現身抓住江南星一同閃入隐蔽的巷道內。
眼看着就在面前的人跑了,維恩臉色不善,隊員反應過來後立即追捕,無人機迅速啓動追蹤,紛紛湧入。
然而就在無人機拐過轉角時,異變突起,強烈的火光忽然炸開,熱浪迎面襲來,瞬間吞沒無人機和最前方的人員!
“轟隆——!”
一陣轟鳴聲和震動過後,只見前邊的居民樓已經完全坍塌,并且連帶着周圍的建築一齊倒下,由于這裏位置較低,磚牆碎石全部滾落過來,徹底斷了維恩他們的路。
這下維恩臉色凝重了一點,一擡頭剛好看見站在遠處樓上的兩人。
雙方之間隔着一片廢墟,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輕易追上,而且這個位置,反倒像維恩成了甕中之鼈。
維恩遙遙看着舉槍警惕的江南星,恍惚想到當年的初見,在那片血絨花的平原上,這人也是這樣十分“不友好”地趕走了自己……
“砰”的一聲,火光驟起,維恩快速閃避,子彈堪堪從他的臉頰劃過——
他總是拒絕自己。
維恩眼中深沉,随即下令,隊員立刻嘗試突破廢墟前往,但江南星他們的位置視角極佳,敵人的動作一覽無餘,搶先開槍逼得他們只能退守。
如今占據地理優勢,叢歡他們趕盡殺絕雖然做不到,但限制行動還是可以的,而且只要拖到顏時予和白榆成功突破就行。
出去的人員盡數被擊中拖回來,精準的槍法強行壓制住他們所有人,維恩面色陰沉,直接道:“讓無人機投射小型炸彈。”
蓋諾一驚,下意識勸道:“可是無人機沒辦法定點投射,這個距離和環境……”
這種亂七八糟、高低不平的廢墟,而且信號還不穩定,給那兩人投炸彈指不準炸彈都能滾到自己腳下邊去!簡直找死!
但維恩并不理會,只是看了他一眼,冰冷刺骨,蓋諾連忙噤聲。
“他說‘不同’,究竟是什麽不同?”
蓋諾本以為維恩要訓斥,但誰知對方卻喃喃說了這麽一句話。
沒想到他竟然一直在思索江南星最後的話,蓋諾不知道怎麽回答,含糊道:“可能就是……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吧?”
“不一樣的?呵,笑話,這些人裏能有什麽不一樣——”
話到一半,維恩不知想到了什麽,聲音截然而止。
蓋諾看了看他愣神的樣子,剛想詢問,下一刻對方卻猛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不一樣?好啊、好啊!江南星你說得真好!哈哈哈哈!”
“讓所有無人機起飛!別讓他走!不準讓他走,他不能走,他必須和我一起!”
所有剩餘無人機帶着炸彈起飛,叢歡看見那東西本想擊落,但高空移動中的實在麻煩,而且還不止一架,幸存的無人機快速俯沖,簡單确定方位紛紛投下炸彈!
“我真是……我真是太期待!哈哈哈哈——”
維恩笑出了眼淚,癫狂又欣喜,炸彈的轟鳴聲伴随着他的笑聲一同響起,四周岌岌可危的建築搖晃起來,但凡塌下來能把兩邊人全活埋了!
叢歡看見這景象暗罵一聲“神經”,然後立刻護住江南星向後躲避。
“已經夠了,先走!”
按照計劃,壓制不住的時候就從後邊的路直接離開彙合,不必強留。
江南星向剛剛的方向又開了幾槍,再次打回來幾個冒頭的人,然後随手扔開清空的手/槍,快速轉身準備和叢歡離開!
“江南星——!!”
維恩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他不顧阻攔直接沖出安全區域,沖着兩人的方向大聲喊道:“你知道嗎?這社區的火不是我放的,你猜猜看是誰?”
江南星不予理會,繼續離開,但随即他又大喊道:“是你哥哥,江微明!是他親手放的火!”
聽到這個名字,江南星腳步一頓。
“因為他和我一樣,知道這社區所有人都該死!沒有你那所謂的‘不同’,沒有!”
某種強烈的不安與恐慌感湧上心頭,理智告訴江南星不該再聽那人廢話,但身體卻莫名動彈不得。
叢歡大概也發覺了他的異樣,眉頭緊鎖,幹脆提槍直接朝着維恩射擊讓他閉嘴。
子彈擦身而過,維恩有些狼狽地躲避開來,但這種情況下他還是不管不顧地繼續道:“你以為審判庭裏那唯一的一張反對票是誰投的??”
“——是我投的啊!”
“你搞錯了,在當年,從頭至尾我其實都沒想讓你死,我只是想讓那些人讨厭你、驅趕你!而最後是他們執意送你上的刑場!”
“是他們主動将所有惡意與不幸歸咎于你身上,我甚至嘗試勸過他們,但根本沒有人聽!”
在當年的審判庭內,投票之時有人瘋狂咒罵,有人義憤填膺,有人哭泣悲痛,有人猶豫不決……
然而不管是什麽模樣的人,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的,最終他們每一個都投了紅色的選票——
那代表着最為慘烈的刑罰。
反倒只有維恩,作為請來的“教授”,他們同樣大方地給予了投票權。
維恩望着這個結果,無悲無喜,只是向管理者雷奧淡聲道:“他或許只算是醫術不精,罪不至死。”
然而換來的是雷奧的憤怒斥責,維恩沒有多言,獨自投下那張無用的反對票,然後轉身離開。
而如今,那張票則被江南星發現收起,甚至現在就放在身上。
“江南星——”維恩嘆息一聲,萬分悲憫道:“我可憐你。”
他是真的,從心底在可憐這個人。
可憐,可憐……可憐又可笑……
這到底是有多可悲,才會輪到自己厭惡的“仇人”說出“我可憐你”這句話,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無從反駁……
那所謂的一絲善念與微光成了最鋒利的尖刺,精準地刺穿胸口,緩緩旋轉,不斷淩遲着心髒!
極痛又極冷,江南星忽然跪倒,猛然吐出血來!
他下意識伸手捂住,但血水卻順着指間縫隙滴落,渾身僵硬又無力,出不了聲亦沒辦法再做出任何動作。
“南星!”
叢歡一驚,立刻跑到江南星面前,跪下身查看情況,看見血跡後他臉色蒼白,偏偏檢查完并沒有發現傷口,更是着急。
江南星此刻的思緒勉強還算清晰,但他仿佛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控制權,心間的痛楚不斷蔓延,悲哀的情緒讓他幾度恍惚,做出一個動作都力不從心,疲憊感讓他只想永遠地睡下。
江南星意識到是自己體內維恩注射的藥劑在幹擾,但他此刻出不了聲也做不了事,甚至讓自己情緒平靜下來都做不到。
不對……不對,叢歡,你先離開,先離開……
江南星尚存的理智一遍遍地在心中呼喊,但他開不了口也出不了聲,連擡眼這個小動作都無法做到。
很危險,我很危險……叢歡……
廢墟的另一邊,維恩偏頭朝蓋諾詢問道:“基地的數據檢測出來了嗎?NAL的控制效果怎麽樣了?”
“出來了……顯示成功,雖然還不穩定,但确實成功了!”
蓋諾對于這一結果十分驚喜,興奮道:“實驗人員已經控制讓那人不能動作了,先生,這是個好時機,我們……”
“重新下達指令,讓他殺了身邊那個小子。”
維恩的聲音悠悠傳來,蓋諾一愣。
“開槍或者直接把人從那邊推下來,這很簡單吧?”維恩比劃着那處殘破的高樓,緩緩道。
蓋諾張了張口,道:“這個有可能會失敗……”
說實話關于NAL控制人體的技術他們并不成熟,如今最穩妥的辦法應該是控制着人不離開,等着他們找上去抓到人就行了,畢竟江南星才是這次行動的重點。
為什麽非要“多此一舉”?
“江南星喜歡他,”維恩毫不避諱,直言道:“而在‘重生’之前,我要斬斷他的所有聯系。”
待到徹底孑然一身,維恩才能夠在“重生”後與對方建立唯一的、獨一無二的羁絆。
如此,完全得到、完全擁有。
“……殺了他。”
殺了他。
———
“南星,怎麽了?怎麽回事?”
叢歡看着面前的人焦急萬分,偏偏不能得到一絲回應,眨眼間又是一陣爆炸聲響,他立刻護住人避開滾落的流沙。
下邊的動靜越來越近,明顯維恩他們開始準備靠近,江南星此刻狀态不妙,叢歡不敢再久留,抱着人起來準備先行離開。
“沒事,不管這裏的東西了,馬上就走,我們馬上就回家……”
叢歡半抱着人,一邊緊緊護着安慰一邊快步按照原定路線過去。
此處是個破敗的小高樓,幾番轟炸下來高樓破碎更加嚴重,整個牆壁都開裂掉落,冷風暢通無阻地吹入。
叢歡帶着人一路走到牆邊,準備借着半截樓梯和堆積的廢石下樓。
路線都是規劃好的,雖然現在行動速度不得已減慢,但是時間還是夠的,只要離開這片居民樓就可以和白榆他們彙合。
“別害怕,我們馬上就回去,馬上就回家……別害怕……”
話音未落,胸口忽然一痛,整個身體被人狠狠推開,腳下那點茍延殘喘的牆根直接被撞擊碎開,猝不及防地力道讓叢歡瞬間踩空!
叢歡:“?!”
怎麽……回事?
身體騰空,叢歡腦海中空白了一下,一陣颠簸後他的目光終于落到不遠處的江南星身上,沒有驚慌或者怨恨,而是單純帶着一絲不解地看向對方。
确确實實是江南星把叢歡生生推下三樓,但此刻他的神色很奇怪,明明面上冷淡,仿佛無知無覺,但看着自己親手造就的這一幕,眼中卻有淚水流出,無聲落下。
像一尊精美的石像在暗自垂淚。
他移動不了、他呼喚不了,只能落淚……
“我不算了解NAL,但我了解它的衍生物‘魔盒’,它可以完全操控人的身心……”
在此刻,叢歡忽然想起顏時予的話。
“如果真的到了萬念俱灰的時候,藥劑想要控制也會簡單許多……”
別……
叢歡有些徒勞地伸出手,眼前人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涯,他意識到不是江南星想推開自己的,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別……對不起是我疏忽,別這樣,別這樣……別哭……
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這樣死,不能死在他的面前!他受不住的!!
南星——!!
萬千悲哀情愛只來得及在腦海中出現,下一秒叢歡已經從三樓極速墜下,直接落入雜亂危險的磚石廢墟之中。
緊接着周圍的建築也不堪炸藥的摧毀,噼裏啪啦無數石板鋼筋滾落,這地方再次發生了一片小塌方!
煙塵四散而起,待塵埃落定,一切都湮沒于斷壁殘垣之下——
江南星看不見叢歡了。
……他親手把愛人推下了絕路。
藥物的控制讓江南星無法邁出一步,靈魂無數次拼命掙紮,心中的情緒終于燃盡,絕望的疲憊感湧上心頭,他站立不住,慢慢跪下然後倒在地上。
他明明在呼吸、在眨眼,但他聽不見也看不見,靈魂脫離身體,旁觀自己的“屍體”。
周圍一片慘白的寂靜,沒有人聽見他的哭聲。
我們回去……馬上就回家……
別害怕,我們馬上就回家……
馬上……就回家了。
———
維恩耗了些時間,好不容易上來找到人時,江南星依舊躺倒在地上。
對此他也不奇怪,畢竟實際上他們并沒有NAL控制生命的完整資料,對他而言這個技術并不成熟,換作普通人注射這種半成品恐怕命都要沒了,江南星能沒事完全是依賴體內NAL的修複效果。
瞥了一眼那斷樓與底下安靜的廢墟,維恩走到江南星身邊蹲下。
由于藥物作用,江南星的神色淡漠,唯有淚水落下,無聲顯示內心的情緒。
維恩看見這一幕竟有些傷感,他伸手拂去對方眼角的淚水,憐惜道:“當年你死的時候都沒有哭過。”
淚水冰涼,維恩甚至有些捧不住。
默默嘆了口氣,維恩俯身把人抱起,輕聲道:“好了,忘了就不會傷心了,我們該走了……”
話沒說完,他忽然悶哼一聲,心口一痛。
維恩下意識低頭,只見一把手術刀精準插在自己的心口。
江南星的手還握着刀柄,要是在平常,這個距離他完全可以直接刺穿對方的心髒,但此刻他身體像被無數絲線死死纏繞,行動難于登天。
鋒利的刀刃只勉強沒入幾寸,江南星的手已經開始顫抖,再也移動不了分毫。
維恩垂眸看着懷裏的人,心中莫名有些凄然,苦澀道:“你就這麽恨我嗎?”
這話自然是聽不到回答的,維恩呼出一口氣,伸手抓住那手術刀,完全不顧傷口,直接拔出遠遠扔到一邊。
随着“啪嗒”的聲響,江南星終于像是累極了,最後一絲力氣也洩去,眼中再無一點光彩,慢慢閉上眼睛。
“沒關系……”維恩傷口溢出鮮血,但還是抱着人,溫聲道:“等你再醒過來,就不會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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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城鎮在十六年前的大火之後再次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放眼望去滿目瘡痍,甚至白霧都被炸彈的餘波與煙塵吹散,這片土地像是在徹底抹去社區存在過的痕跡。
接送的直升機已經飛至上空,強大的氣流吹散僅存的薄霧,維恩抱着人站在直升機下。
狂風吹得懷裏的人碎發擾動,衣擺飛舞淩亂,但雙眼緊閉,容顏又顯得安靜至極。
一靜一動,血色蒼白,卻難掩驚豔。
維恩最後回望了一眼這片廢墟,随後轉身,帶着人踏上直升機一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