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江玉滢在家的日子比起寺裏是舒坦太多了,由于行動不便什麽都由下人伺候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沒了條條框框的《百丈清規》。
除了大夫來換藥的時候疼得冷汗直冒,鬼哭狼嚎,其餘情況就是那神仙都羨慕的日子。
江大善人千叮咛,萬囑咐下人們一定要好好照顧小姐,大魚大肉端到嘴邊,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沒有滿足不了的。
說來也是奇怪,江玉滢在白泉寺裏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一段時日後,回來當神仙享受反倒有些不習慣了。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倒是吃得起苦也享得起福。
寺裏的日子雖沒有哪天不叫苦連天的,回想起來其實并沒有那麽糟糕。
小胖子,小瘦子,小正經三個毛孩子可愛得很,崇仁這臭小子雖處處跟自己作對,不聽教導,掉錢眼裏了,但也沒啥壞心思。
還有一衆光頭和尚們,上山前總覺得他們定是古板又無趣,不通情也不達理,滿口“阿彌陀佛”,相處下來卻發現并非如此。
他們也同朝安城裏的普通百姓一般,有喜怒哀樂,有瑣碎日常,有心思煩惱,若是能把該天殺的早殿晚殿去掉,廢除《百丈清規》,不用出坡,能吃肉的話,寺裏的日子也是別有一番樂趣。
特別是仲夏的季節,比城裏可涼快多了。
要說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心心念念的崇明小師父了。
這麽些時日見不着,小師父會不會把自己淡忘了?
感情這東西是需要培養的,什麽都比不上朝夕相伴的相處。
她篤定崇明小師父對自己已心生了些許情意,但應該還不到願意還俗給自己當相公的程度。現在要做的就是乘勝追擊,再接再厲。
她幾次想趁江大善人出門辦事的機會讓下人偷偷摸摸把自己送去白泉寺都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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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善人早就料到她就算腿腳不便也不會老實安分,早就吩咐好下人不得助她偷溜回白泉寺。
江玉滢再怎麽任性妄為,這江家還是她爹說了算,下人們可不敢破了規矩。
軟磨硬泡,啥理由都用過了江大善人還是不肯松口,她也只好斷了念想,說人不去可以,但要寫封信給寺裏的人傳達下近況,好讓他們不要擔心。
“犯不着,爹去上香的時候告知一聲住持大師即可。”
“話不能這麽說啊爹,這關乎到做人的情誼。我與白泉寺的各位師父朝夕相處,已是情同手足,怎麽都該捎封信過去,讓他們無需為我擔心。”
撇去“情同手足”這個誇大其詞的形容不談,她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為了讓她老老實實在家養傷,一封信而已江大善人也就點頭應允了。
信說是寫給白泉寺衆人的,實際上就是寫給崇明小師父的。
江玉滢讓下人們準備好筆墨紙硯,卻沒着急下筆。
之前小師父誇她字體娟秀,落筆如雲煙,字形飄逸,收筆如風月,這信的一筆一劃可得好好斟酌。
作為練筆,她先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拿起來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覺得不太滿意,便找來幾個會寫字的下人們問意見。
下人們當然只能誇她寫得好,有書法大家的風範,又找來江大善人參考,把她爹弄得一頭霧水。
給寺裏寫封報平安的信罷了,又不是科舉做文章,誰在乎起筆是否一氣呵成,收筆是否不拖泥帶水,而且也從沒聽說自家女兒對書法有興趣。
不僅僅是書法,江玉滢還讓她爹去尋了個朝安城裏的圍棋大家說在家裏煩悶得很要潛心鑽研圍棋。雖不知她怎麽又心血來潮想到這茬了,江大善人還是照做了。
再說回白泉寺裏,江玉滢下山後寺裏倒是清淨了不少,最不習慣的當屬小胖子,小瘦子,小正經三個孩子了,一天追着崇明問好幾遍江施主什麽時候回來,腿上的傷要不要緊。
小孩子喜鬧,就算是寺裏長大的孩子,比起冷冷清清,還是吵吵鬧鬧更符合天性一些。
三人不僅惦記江施主,更惦記江施主手裏的酥糖。
每當他們問起江施主,崇明總會摸摸三個圓滾滾的小腦袋笑着說“快了快了”,連一向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崇仁都假裝漫不經心,旁敲側擊打聽過。
不愧是江施主,寺裏的這群孩子被她收得服服帖帖。
崇仁倒不擔心她的傷如何了,江家有什麽好擔心的,肯定是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補品伺候着,整天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他純粹覺得沒了江玉滢在寺裏攪和,日子無趣得很,況且再多賣給她點人情,弄些銀兩也能早日下山闖蕩去。
比起江玉滢,還是她的“崇明小師父”更令人擔心。
就算沒有敏銳的洞察力,想必寺裏只要長眼睛了都能看出來崇明對江玉滢萌生了些佛家弟子萬萬不可有的情感。
他想不明白,平日裏一口一個“佛法”,“規矩”,“阿彌陀佛”,“罪過”,“小僧”的崇明怎麽會被江玉滢撩動了心弦。
雖然她江玉滢出身富商之家,面容姣好,會讀書寫字,通音律,有膽識但她多管閑事,強詞奪理,愛耍小聰明,驕縱任性,還說話不算話。
難道說和尚就喜歡這樣的?
光頭和尚在想什麽真叫人弄不明白。
待江玉滢下山後,說着要離江施主遠點的崇明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早殿,晚殿,出坡,藥石,習以為常的日課時常會心不在焉。
而分神之既,腦子裏浮現的總是江玉滢眨巴着眼睛,在一身旁問東問西,評頭論足的畫面。
“百丈懷海大師是閑着沒事幹嗎?”
“什麽《百丈清規》,一把火燒了最好。”
“這裏叫啥來着?什麽目?天目?”
“規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活人還被被死規矩困住不成?”
光是想想她微微嘟着嘴,仰着腦袋時不時語出驚人,時不時雲裏霧裏的樣子,崇明的嘴角便會不由自主地上揚,還被崇真好奇地問過是不是遇上什麽好事了。
崇明心底那個被他否認過無數次的念頭又見縫插針湧了上來。
這是種讓佛法與經文,教誨與修行都束手無策的念頭。
見得到時小心翼翼生怕哪裏做得不好惹了她的不快,而不過分別幾日卻又忍不住想念。
她的一颦一笑,每個細微的小動作,脫口而出的一句抱怨都鮮明印刻在腦海裏。
這不就是書上所說,人世間紛紛擾擾,糾糾葛葛的源頭嗎?
情。
不過一個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