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噩夢散
童謠吟噩夢散
“吱呀”
一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輕輕推開房門,向屋裏走去。
來人身姿挺拔,俊朗的面容上,薄唇微抿,眉頭微皺,不怒自威,仿佛天生就帶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質。
此時他手裏端了一碗騰着熱氣的褐色湯藥,向屋裏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快步走去。
溫熱的煙霧騰起,化開了面上的寒冷,透出眼底急切的擔憂。
他将湯藥放在床頭,先探了探少年的額頭,再小心翼翼将床榻上的少年扶起,靠在自己肩頭。
男子端起湯藥輕輕吹涼,面色寒冷聲音卻溫柔到極致,他輕聲哄道:“安安乖,喝了藥才好得快。”
可懷裏的少年并不配合。
少年面色蒼白,雙眸緊閉,眉頭緊蹙,額間冒出冷汗,呼吸急促,不時發出小獸嗚咽般聲音,似是被夢魇纏身,并未聽見男人的低語。
男子無法,只好先将湯藥放下,攏了攏少年肩膀,一手取出懷裏的絲帕為少年拭去額間冷汗,一手輕拍少年手臂,然後在少年耳邊輕聲哼唱着童謠。
在男子的安撫下,少年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眉頭也不似剛才緊皺,側過身緊緊環抱着男人,臉頰輕輕在男子肩頭蹭了蹭,沉沉睡去。
十年了。
自顧安被抽走仙骨,毀去經脈已經十年了。
這十年,顧安幾乎每晚都會被夢魇纏身,睡不安穩,本該意氣風發的年紀,如今每日湯藥不斷,身形也愈發消瘦。
男子輕嘆一口氣,将少年輕輕放回床上,蓋好被子,端起湯藥,緩緩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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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小安情況如何?嗯?湯藥怎得沒喝?”屋外,顧展銘急切發問。
旁邊站立的宗主顧長風和顧潇也滿是愁容。
顧闫單手輕揮,湯藥消失,随後向顧長風作揖,“師尊,安安方才又被夢魇困擾,聽不進外界聲音,現下好不容易能安穩睡着,藥就等他睡醒再喝吧。”
顧長風滿臉悵然,緩緩嘆了口氣說:“罷了,反正這批靈藥效果也在減弱,該換新方子了。”
顧闫看着眼前的師尊。
十年,物是人非。
誰也想不到當初那個風姿綽約,披靡天下的五大仙宗之首顧長風如今竟華發滿頭,盡顯疲憊之态。
若是師娘還在,若是安安仍是健康的……
顧闫攥緊拳頭,“師尊,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安安,為師娘報仇的。”
“還有我們,我們也要為師娘報仇,殺了那勞什子鬼洍。”顧展銘怒聲說。
“我們一定會為師娘報仇的。”顧潇堅定地說。
“闫兒,潇兒,展銘,你們是滄瀾宗未來的希望,亦是正道的希望,師尊只希望你們好好地,照顧好小安,報仇的事,自有我來。”顧長風說。
“師尊……”
顧長風擺手打斷三人的話,眼前突然飛來一把袖珍小劍。
顧長風掐訣施法,那袖珍小劍變換成了一張信紙。
這是滄瀾宗獨有的傳信方式,外人若是得了劍,施不對法訣,劍就會自毀,傳信內容也不會外洩。
顧長風快速浏覽信上內容。
“顧青傳信說,祁連宗主找到新的藥方了,小安的經脈有望修複,只是……”
“太好了,小安有救了。”顧展銘開心道。
“師尊,可是有何不妥?”顧闫看出了顧長風的欲言又止。
顧長風将信遞給顧闫。
“祁連宗近日接連遭到不明人士偷襲,短時間內祁連宗主恐無法來滄瀾為安安醫治。”顧闫看完信,臉色凝重。
“師尊,弟子願前往祁連宗,助祁連宗主一臂之力。”顧闫說。
顧長風沉吟片刻,緩緩點頭。
“祁連宗接連遇襲,定有蹊跷,此番你與潇兒同去吧,路上也有個照應。”
“師尊,那我呢,那我呢?”顧展銘急了,問道。
“展銘,你留下照顧安安,交給旁人,我不放心。還有宗門事務,還需要你幫着師尊一起處理。”顧闫正色道。
顧展銘被自家大師兄如此正經托付的語氣唬得一愣,收起玩笑姿态正經道:“放心吧,大師兄,小安和師尊就交給我了。”
只是旁邊的師尊和姐姐怎麽一臉意味深長??
咳—咳—
屋內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顧安醒了。
顧長風愛子心切快速往房裏走去,卻見顧闫已經首當其沖推門而入。
怔愣一下,緊随其後。
其餘兩人也趕緊跟着來到床榻邊。
此時,顧闫已經坐在床邊将顧安扶起,輕拍後背讓顧安緩氣,“安安,有沒有好點?我讓人去重新端了藥,先把藥喝了好嗎?”
顧安白着小臉,虛弱地點點頭。
顧長風心想:這一會兒工夫,顧闫竟已經連下人都傳音過了?他這父親着實當得不稱職。
沒一會兒,下人端着溫熱的藥走進來,顧闫順手接過,一勺一勺吹的溫度适宜再喂給顧安。
顧長風站在床邊,看着這對師兄弟,眼裏帶着這些年少有的溫和笑意。
當年小安剛救回來時,他沉浸在喪妻之痛中,幾乎一蹶不振,只全力控制住顧安的傷勢不惡化後,再無力操持其他。
若不是顧闫日日夜夜守在小安身邊悉心照料,小安怕是活不到現在,宗門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有條不紊。
玉兒,小安有闫兒這個哥哥照顧着,你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顧長風心裏默念。
一碗藥下肚,顧安的臉色漸漸好轉,泛起了幾絲紅暈,添了幾分人氣。
“爹爹,阿闫哥哥,二師姐,三師兄,我沒事了,你們別擔心。”顧安嘴角微揚,寬慰道。
“小安,你這次一暈倒,可是昏迷了兩天,吓死我們了。”顧展銘憂心忡忡地說。
“好了,展銘。”顧闫掖了掖被子,溫聲說:“安安,你這次暈倒可能是藥效減弱,方才顧青師弟來信,祁連宗主已經找到新的藥方,屆時你的病情一定會有所好轉。”
顧安淡淡一笑,垂下眼眸,沉默不語。
十年來,他日日與湯藥為伴,藥方已經換了數十份,可這身體還是每況愈下。
這種安慰小孩子的話語,他已經,不期待了。
看着顧安此時失落的樣子,顧闫喉嚨發緊,心中仿佛壓着巨石,沉重窒悶。
“這次的藥方,不僅可以修補你的頑疾,還能重新修複你全身經脈。”顧長風突然開口。
“師尊!”顧闫瞳孔微震,語氣帶着幾分不滿。
顧氏姐弟也都一臉詫異地看向顧長風。
方才那信上只說治療有望,可不曾說一定能修複。
顧潇姐弟一時咋舌,不敢言語。
“阿闫哥哥?”顧安聽了卻猛地擡頭,看着顧長風又看向顧闫,帶着求證的眼神微微亮起,透露出主人的緊張和不安。
“師尊為何要給安安如此篤定地回答,若是,若是,那安安怎麽受得了。”顧闫暗自傳音給顧長風,言語帶着幾分憤憤。
顧長風傳音回道:“闫兒,安安的身體快到極限了,若是連求生的意志都沒了,他就更加撐不過去了。”
看着懷中瘦弱的顧安,他眼裏的光芒已經許久未見了。
顧闫嘴角微勾,安撫地拍拍顧安後背,緩緩點頭。
得了顧闫的肯定,顧安纖瘦的手指因為激動竟不自覺微微顫動,眼裏的光更加熱烈。
“爹爹,那祁連爺爺什麽時候能來啊?”顧安有些急切地問。
“別急,祁連宗近日遇到些麻煩,我讓闫兒和潇兒前去支援,等事情處理好了,祁連宗主就能來了。所以這段時間你得好好吃飯,按時服藥知道嗎?”顧長風說。
嗯!顧安頂着那細的仿佛一扭就斷的脖子重重點頭。
“好了,那你好好休息,你阿闫哥哥和師姐他們陪你,爹爹先去前廳處理宗門事務。”顧長風說。
“好。”顧安乖乖應下。
“小安,餓不餓,想不想吃點東西,我讓廚院做些端過來?”顧潇柔聲問。
“啊,師姐,我突然想吃香噴噴的烤鴨,還想吃紅燒肉。”顧安笑着說。
“真是小饞鬼,你這剛醒吃不了這麽油葷的。”顧展銘揶揄道。
“臭啊銘,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想吃點好的怎麽了?爹爹剛才說了讓我好好吃飯,等祁連爺爺來,給我換新方子,我就能慢慢治好了。你不會是怕我好得快追上你吧?哼哼。”見顧展銘未接話,顧安停住話頭,“你們怎麽不說話,難道,難道剛剛爹爹說的是騙我的?”
顧展銘神經緊繃,面上氣定神閑說:“這不是你一直小嘴叭叭個沒完嗎,說一句頂十句,我哪兒插得上話喲,你放心吧,師尊說的是真的,沒騙你,再說了,有大師兄在,誰敢騙你啊。”
“是啊,小安,你呢,就安安心心吃好喝好睡好。不過這烤鴨和紅燒肉還是過兩天再吃吧。我跟大師兄明天就啓程去祁連宗走一趟,很快就能将祁連宗主請來了,別擔心。”顧潇唇角彎起,手指輕輕捏了捏顧安消瘦的臉蛋。
“那師姐,你們會有危險嗎?”顧安擔憂地問。
“不會!我們此去只是輔助,查清偷襲的是何人,不會跟他們正面相對,別怕。”顧闫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顧安扭過頭,抓住顧闫肩頭的一縷頭發晃了晃,“阿闫哥哥,你不許有事,不然我要生氣的。哄不好的那種。”
“撲哧”
“臭啊銘,你最會破壞氣氛了。”顧安生氣地大喊。
咳——咳——
突然的一陣咳嗽讓衆人緊張不已。
顧展銘連忙舉手投降狀說:“我錯了我錯了,我就是太感動了,下次再也不笑了,大師兄,你別瞪我,我害怕啊!!哎,姐,姐,別擰我耳朵!”
顧潇帶着怒氣毫不客氣地擰着顧展銘的耳朵邊往門外走邊說,“走了,跟我去廚院給小安準備吃的。”
顧安被顧展銘的滑稽的模樣逗笑了,眉眼彎彎,眼尾染上一抹粉紅,添了一絲風情。
安安若非惡疾纏身,這般出挑的模樣,定是要迷倒一大片女修。
“哥哥,哥哥,你發什麽呆呀?”顧安湊到顧闫跟前,喚醒呆愣愣看着自己的顧闫。
顧闫不自然咳嗽一聲,正色道:“怎麽了,安安?哪裏不舒服?”
顧安目光充滿了探究,半晌,見看不出什麽,才撇撇嘴問:“哥哥,我剛才問你這次外出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情,我想聽故事了。”
顧闫起身取來木施上的披風,輕柔地幫顧安系好,才繼續坐在床邊,讓顧安靠在他身上。
“有趣的事情。”顧闫沉吟片刻,“還真有一件,這次遇到一個殘魂,修為不高,喜歡在人間惡作劇,幻化成動物口吐人言,專吓六十歲的老翁。”
“啊?為什麽呀?”顧安滿臉困惑。
“據他交代,他生前是一位書生,除了讀書外唯一的樂趣就是飼養周圍主動靠近來的小動物,有次他的鄰居,趁他外出,将他飼養的兔子偷走。
書生回來找遍四周都沒發現,直到偶然間鄰居外出,門未拴緊,書生從門前經過,聽到有動物爬行的聲音,推開門看見之前丢失的兔子竟被殘忍分屍,只留一只也是傷痕遍布。
書生怒火中燒與返回的鄰居對峙,雙方言辭激烈動起手來,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被那常年勞作的六十歲老翁殺害。書生死後怨氣未消,一直想要找老翁報仇,奈何修為不夠,只剩殘魂,記憶不全,忘記了那鄰居模樣,只記得害他的是六十歲的老翁,所以才找上了無辜的人。”
“阿闫哥哥,後來那書生怎麽樣了?”顧安問。
“後來,我們用招魂之法召回那書生的殘魂,找到那鄰居,将其送給官府,再施法送那書生往生。”
“那書生也算無辜,一時善心,卻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場。”顧安憾然道。
“萬物自有法則,那書生此生未得圓滿,但他生前的積攢的福報,足以護他下輩子無痛無災,壽終正寝。”顧闫說。
“嗯,也是,還有什麽,我還想聽。”藥效上來,顧安此時精神足些,聽得得了趣兒,催促着顧闫接着講。
這十年來,顧安從未下過山。
顧安自己也知道自己身子情況,所以從來不提下山二字,但憋悶得久了,對山下的好奇就與日俱增。
顧闫看在眼裏,便從只顧悶頭完成任務,變得漸漸開始留心身邊小事,再将這些小事編織成一個個故事,帶回山上講給顧安聽。
幾乎不帶起伏的聲音,顧安竟也聽得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