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甄世寶見母女二人關起門來傾談, 主動掌勺, 菜燒到一半時, 房門吱呀一聲響, 兩人一前一後出來了。
“你再不要去沾惹他們了,聽到沒有。”母親蹙眉在女兒身後說。
而女兒顯然是受到了什麽刺激, 煞白的面孔透着微微的青色,雙目茫然, 小胸口上下起伏。
甄世寶不動聲色, 默默燒了幾個菜。這頓飯吃得極為安靜, 林未眠本來胃口就不算大,這頓吃得更少, 吃完早早就睡下了。他望着房門, 向雲筱笑說:“倒是好養活。”雲筱臉上神色一晚上沒舒展,只搖頭嘆息。
次日林未眠主動向甄世寶攀談,稱他“甄先生”, 說要買點特産,問他什麽最好。甄某正在那裏圍着圍裙畫稿子, 蛋殼青色的皮圍裙上沾上了藍的紫的紅的顏彩, 他笑笑說:“我也是個外行, 來這裏不很久,你若是買了帶回去送謝家的,不必了,你媽媽已經打點過了。”
林未眠就說:“她的是她的,我的是我的。我來這邊, 顧阿姨給我買了好多東西,我要是空手回去,也太沒有禮貌了。”
甄某想了一想,挑眉,摘了圍裙,換上大衣,陪她出門去采購。這邊多的是藥材,林未眠選了經典的枸杞和甘草,各購了兩袋。這類保健品總歸不會出錯,即使顧阿姨不喜歡,到時候也可以選擇轉贈他人,總不會白費。從那藥店出來往回走時,林未眠卻被路上一個老奶奶的攤子吸引住了,她一眼就在琳琅的飾品內看到那條細鏈子,亮銀色的扣子串着米粒大小的寶藍墜子,墜子形狀不規則,倒顯得很有野趣。老奶奶說帶點吳侬軟語的普通話,聲稱那是有神性的靈石。林未眠挽了挽月白棉衣的衣擺,蹲下細細看了半天,最終還是買下來。
甄世寶笑她不會砍價,竟然價都不還就買了,跟她媽媽一樣馬大哈。
林未眠不以為意,塞進口袋,眼角是溫柔的。她有她的道理,一來那位老太太大冬天擺攤着實不易,二來因為是禮物,總覺得假使砍價的話,不太夠誠意。
回到住處,林未眠擡眼看看這幢外牆漆成磚紅色的巍峨建築,雙手插在兜裏,聳聳肩吸了一口氣,這才踏進大門去。
晚間雲筱表示自己終于有了兩天半的假,要帶林未眠出門去看幾處風景名勝。
林未眠卻拒絕了:“你們出去玩吧,我養精蓄銳,過了後天年初一,準備回去了。”
“回去?”雲筱不解,“不還有四五天的假嗎?”
“我也要陪陪顧阿姨呀。她說想我了呢。”
“她敢和我搶女兒?”雲筱佯怒,唇角是帶着笑意的,“我回去再和她算賬。”
“還有,功課也要向佳期請教。”林未眠一本正經地說。
雲筱本來怕林未眠與甄某無法和平共處,畢竟兩人性子一個像爆碳,一個像溫吞水,這麽幾天相處下來算是給了她驚喜,她相信這是兩個人出于對她的愛所作的共同努力,也許林未眠堅持到現在就是極限了,她也不願她過個寒假還徒增辛苦,也許回到晉城去,在她熟悉的環境,有謝佳期作伴,會更開心。
年初二一對兒情侶送林未眠去往車站,只能送到候車室外邊,林未眠穿着暗紅的呢大衣,拖着她的行李箱,過了檢票口,還扭過頭來對依偎在一起的兩人揮揮手,臉上有明媚的笑。走到站臺,笑意早就淡去不見,臉上只剩下平靜。車上旅客寥寥,林未眠蓋好被子,塞上耳機聽白噪音,閉上眼睛睡覺。
次日早晨到站,她下車将行李箱寄存在車站,轉身又買了張車票,挎着她的黑色小方包,再度進站。
林賜家裏門生來拜年,都被葛淑貞讓到了花廳坐着,林賜生平最為自負的除了教書的手藝,還有一門,那就是莳花弄草,雖然荒疏過不少年,和葛淑貞重逢後又撿了起來,屋子裏十來盆盆栽收拾得十分精神,更有一株開着一蓬蓬一蓬蓬的紫色鑲白邊的小花,讓整間屋子顯得春意盎然的,門生也說:“老師家裏的春天提前到了。”
這句剛落地,門鈴響,淑貞去開門,見了門外站着的人,一臉詫異。
林賜便在那裏問是誰。
淑貞笑着說:“不止春天提前到了,你的寶貝也到了。”
林未眠說了新年好,收到進屋的邀請後一腳跨了進來,兩只手插在兜裏,帶着幾分不羁對那邊的林賜喊了聲“爸爸。”
林賜非常高興,他已經有年頭沒帶林未眠一起過年了,心想也許是自己生病的緣故,所以今年年初,小眠就過來看望他,這是一樁莫大的驚喜,臉上的笑意堆得快擠不下,從旁邊斜斜溢出去,感染了身邊的人。
但是林未眠直截了當地說:“爸爸你們聊,我不打擾你們啦,我去找杜蘭姐。”
葛淑貞早去端了一盤新的茶果過來,聽她這樣說,便又引着她去杜蘭的房間,笑道:“既然來了,可得住兩天,好好陪陪你爸。”
林未眠還記得這屋子的布局,每走一步都有一種時光荏苒之感,聽了這句,抿嘴而笑:“我是找姐姐有事,阿姨,您不必費心。”
“他們都不愛吃這些糖果,我可愁死了,”淑貞将那一碟子花花綠綠的糖果往林未眠這邊遞了一遞,“我記得小眠是喜歡吃這些的,是不是?我回頭再給你拿點熱巧克力過來。”
林未眠剛要答話,大約是杜蘭聽到外邊的談話聲和腳步聲,從裏邊打開了門,她那扇門本就重得很,刮在地板上,發出長而緩的塔塔聲。
“蘭蘭,妹妹來找你了,你可得好好帶她玩。”淑貞放下碟子,到底是沒有忍住,回頭望着一言不發的女兒,嗔怪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林叔叔幾次三番讓你出去見人,你難道不知道什麽意思?來的都是他過了目的精英人物!越大越沒了出息。”
杜蘭還是不說話,白淨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你們聊,小眠。”淑貞又換上一副笑臉,帶上門出去。
屋子裏只剩兩個人的時候,林未眠還靜了一會兒,杜蘭的屋子裏有一牆壁都是書,屋子裏自然而然充滿了故紙堆的氣味,摻雜着淡淡的油墨香。目移向窗外,那兒有一支樓上吊下來的花藤,開了花想必是一道風景線,眼下卻只是枯萎的一把殘枝,看着有些醜陋,只等春日來了,綠意救它一救。
“你還真的過來了。”杜蘭先開口,聲音蒼冷如青苔,“你既懷疑我是蓄意謀殺,怎麽還敢來,你就不怕我設計再殺你一次?”
“你現在打不過我。”林未眠漠然地說。
杜蘭淡淡地笑了笑,“想必是你那沒點成算的娘告訴你的。”
“顧阿姨當天被人騷擾,手機打到停機斷電,所以才接不通。車轍是徑直駛進湖裏去的。有沒有那輛岔道上的貨車,當天我們的結局都一樣。那就是連人帶車一并掉進湖裏。”林未眠雙手緊緊抓住衣兜的裏子,咬了咬下嘴唇,“你替我系安全帶,當時的那個笑,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別有深意,你是不是想說,系不系都無所謂,都要死,臨了,卻還要裝模作樣,所以覺得好笑……”
杜蘭不做聲,臉上帶着玩味望着她,像是在賞鑒一件藝術品,目光是帶着溫度的,比之先前兩次,要有人情味得多。
林未眠見她不說話,又有些怒從心起,“你不是說讓我親自過來,你就告訴我真相嗎。”
“那就是你們所謂的證據?”杜蘭笑了,“我說是你們腦洞大開的産物,也并無不妥吧?”
林未眠點頭,“是這樣,時過境遷,許多事情也已經不好查證。所以,”她往前走了兩步,逼近她身前,“我來問你,你親口告訴我。”
“你信我的話?”杜蘭眼睛眯了一眯。
林未眠聳聳肩,“我想暫時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杜蘭站起身,走到窗邊,開了窗,冷風不留餘地地灌進來,讓林未眠打了個哆嗦,窗邊人旋即關上了窗,款款轉身,背靠着窗棱,身上的米白色大衣繡着幾枝百合花,極具神魂的繡工,倒像能聞見幽香一般。
林未眠耐着性子等她醞釀,不急不躁。
“系上更好。”杜蘭開口卻是四個字。
林未眠還愣了一下,只聽杜蘭接着又用壓得極低的語調說:“系好了,就更難逃出來。和我一起埋葬在湖底的把握更大。”
林未眠心裏突突地一跳,沒想到她承認得這樣爽快。握着狂跳的心口,往後退了兩步,背靠着那扇漆得黃澄澄的木大門,聞着那陳年木頭微帶腐朽的香氣,隐約有點想要作嘔。
“那天只能說一切都很巧合。”杜蘭目光影沉沉的,語速很慢,像在說不相幹的人的故事,“起初,來的其實只是一個推銷電話,從你們晉城過來的。我忽然想看看,你到底有多緊張那個畫冊裏的小女孩子。就開了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在林未眠的周身上下游移,懶懶散散的。
而林未眠也絲毫不懼,目光冷冷地回視着她。
“你一定不知道嫉妒的滋味吧?那真的是一種毒蛇一樣的感情,能把人僅存的理智都蠶食殆盡。”杜蘭目光幽暗,一步一步地往林未眠靠近,“我的母親要和你的父親有新的愛的結晶了。不出幾個月,就會有一個鮮活的新生命來到這世界上,他們以後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而你和我,都是多餘的。我們應該去死。可是你卻渾然不知,你整天沉浸在那個破冊子裏,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漸漸已經成了廢棄品,拖油瓶,占地方的外人。我帶你一起消失,就能騰出地方來給他們相親相愛,而你和我,也能永遠相伴,在水底長眠,血肉被魚類吞噬,只留下白皚皚的骨骼,像水仙花一樣清靈潔淨。”
林未眠真的幹嘔了一下,兩手抵住身後的門。
杜蘭走近前來,擡手摸了摸她的臉,大拇指在她冰冷的面頰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林未眠渾身僵住,敲門聲恰巧響起,接着葛淑貞的聲音隔着門問:“小眠,你是要喝牛奶還是熱巧克力?”
杜蘭代答:“她什麽都不要。”
林未眠想說話,卻直覺嗓子眼堵得厲害,什麽都說不出來。聽到腳步聲遠去,她周身的血液也以一種退潮的勢态從頭頂撤下來,整個頭和臉熱了又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還活着。”杜蘭的眼神甚至是哀傷的,“我和你為什麽沒有死呢。不止沒死。連你也被人帶走了。那可惡的壞女人。”
“我的手不能拉琴了啊。”她的聲音顫抖着,“現在得知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你只怕,要立刻奔向謝佳期的懷抱了吧?嗯?”
“不如……”
林未眠在她的手滑向自己脖子的時候,忽然驚醒,劈手推得她往後幾個踉跄。
杜蘭磕到了身後桌子的尖角,疼得了一聲,皺着眉。
“疼嗎?”林未眠憤憤地,“你這個懦夫。你甚至怕疼。可是你卻聲稱自己敢去死。不,你不敢。你只是拉了一個墊背的人,感到由衷的高興。你只是個寂寞的可憐蟲而已。你寂寞,卻不去結交朋友,只讨厭有寄托的人,要拉着她一起死,這算什麽?你問過我的意見嗎,我的生命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做主?”
杜蘭就勢坐在那桌面上,眉眼青郁郁的,泛着淡淡的水光。
“我錄音了。”林未眠掏出手機,朝她晃一晃,“你那時候生病,身不由己,我不怪你,但是現在你已經痊愈,你也改了行,你在新的行業有很好的前景。假如你以後,再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到我媽,或者是我,或者是謝佳期身邊興風作浪,我就把這個捅給警察。你至少會很麻煩。希望你不要自找麻煩。”
林未眠說完就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房間。
杜蘭就那樣坐在原地,看着女生鑲着柔光的背影消失。
林未眠從杜蘭房間出來就要走,林賜和葛淑貞不明所以,又苦留不住,只能雙雙送她下樓。林賜十分好奇,“你火急火燎地,找杜蘭做什麽?”
林未眠朝他看一眼,“這是女生之間的秘密。你一個男的問什麽問。”
林賜啞口無言,只能摸了摸頭,用發量安慰自己。
夫婦倆将她送到火車站,葛淑貞還一定給她塞了兩袋子糖果和特産,告誡她:“我知道你不差這點東西,但這是個好意頭,知道吧?新年第一次出門,要熱熱鬧鬧的拿滿手的禮物,這一年才會更受歡迎更順利。明白?”
盛情難卻,林未眠只得接了,道了謝,又說過意不去,大冷天地讓他們跑了一趟。
乘上回晉市的列車,林未眠心中是有些茫然的。
好像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陡然移走了,空落落的。
而原本被它壓住的那些不堪重負的小樹苗,起先還愣了一愣,等到回過味來,呼啦啦齊刷刷地往上瘋長,不一會兒就成了一片參天的茂林,在她心間成為一片生機勃勃的熱帶雨林。
她掏出手機,給謝佳期發消息。
到站的時候,謝佳期站在那裏,鼻尖已經凍得微紅了。想必是等了很久。
“佳期。”
謝佳期聽見人叫她名字的時候目光微微游移,轉瞬便鎖定了聲源。
林未眠伫立在那裏,手裏提着兩只火紅的帆布袋,身上也是紅色,系着一條藍白二色的圍巾,烏黑地頭發随意披散在肩頭。她的臉色也非常可愛,白裏透紅的,想必雲阿姨那邊也是傾力投喂,腮幫子仿佛比去之前略鼓了一點,好在線條依舊是精致流暢的,反而更漂亮了。
眉梢眼角間分明都是溫軟的笑意。
眼睛裏卻仿佛是含着淚光的。
佳期被那綿綿的笑意擊中,還踟蹰着怎麽說第一句話,林未眠人已經跑過來了,筆挺地站在她面前,手裏的兩袋東西啪啪兩聲堕在地上,随即整個人夠上來,抱住了她,“佳期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八月十四迎月,八月十五賞月,八月十六追月,這三天就是中秋節。”
嘻嘻嘻查的資料這麽說的。這還算節日中。
謝謝大家的祝福,比個小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