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佳期走後, 林未眠提着小噴壺, 将屋子裏蒼翠的盆栽挨個兒澆一遍, 澆完了水, 拿本小說做閱讀訓練,有一下沒一下地讀着。她怕冷, 又是一吹暖空調就犯暈的體質,只圍着條珊瑚絨的土耳其剪花毛毯, 裹得嚴嚴實實, 窩在偏廳的淺杏黃的小沙發裏。看累了, 就擲了書,低着頭看毯子裏露出來的腳丫——穿着藍白條紋的五趾襪, 支使十個腳趾頭分分合合, 擺出許多花樣來,沒有觀衆,先把自己逗樂了, 漾開一臉的笑意。

另一方面,佳期和佳樹跟着父親, 去阮家拜年。席間阮家影影綽綽拐着彎地贊佳期, 阮夫人那目光, 更是恨不得現下就把人要過來,拉着佳期的手熱絡地說:“好孩子,這二年你肯定還要忙着學習,等你高考完,放大長假, 過來陪我住,你阮伯伯和我啊,就想要個女兒做貼心小棉襖,偏只有安南。”

因為有長輩在場,阮安南不肯僭越,話很少,佳樹卻在一旁總打岔,一會兒說“不對啊,美東姐不也是伯母的小棉襖嗎?”一會兒又說:“我姐來陪你住,我也要來。難道伯母只歡迎我姐,不歡迎我?”

阮夫人只得含笑道:“…歡迎,歡迎。”

佳樹裝模作樣地作揖:“多謝,多謝。”

席上沒有人說他。出來到了車上,謝沐才沉吟着說了句:“注意點,不要人來瘋。”

佳樹對姐姐是又愛又怕,對這個更加嚴肅板正的父親,卻因為先前謝沐力排衆議把他送往那不見天日的特殊學校,父子情分着實淡了不少,聽了責備,也不在意,嬉皮笑臉地應了。

周旋了一下午,佳期累得靠在車上睡着,披星戴月而歸,開了門,屋子裏黑黢黢的,一盞燈都沒點。她放下手中的食盒子,啪地開了客廳的燈,只見沙發上蜷着個小東西,縮成一團窩在沙發裏,可能因為冷,臉也埋進毯子裏去,散落了一頭青絲,烏油油地拖在那裏。

佳期又好氣,又好笑,又怕她着了涼,蹲下來推她的肩,一面輕聲道,“林未眠,醒醒。”

連推了幾下,沙發上的那一個才算醒了,醒了也是懵的,睜着一雙惺忪的眼,兩腮凍得紅赤赤,像不懂化妝的小孩,偷抹媽媽的胭脂,一個貪心抹得太多。

佳期不去催她起來,人就勢坐在沙發跟前的灰色小地毯上,把大衣脫下來替她蓋在毯子外邊,仔細替她掖了一掖。

屋子裏只剩下挂鐘滴答滴答的聲響。林未眠似乎還是半夢半醒的狀态,伸出右手,食指在佳期的眉峰描摹,順着鼻梁而下,到了鼻尖,遲疑着要不要往下,險險地懸在那裏。

佳期任她胡作非為,一句話也沒有,見她停下,才微微揚了揚頭,嘴唇親在她那頓住的指尖,發出啾的一聲輕響。

林未眠吃了一驚,立刻跟觸電似的将手收了回去,藏在毯子底下,臉上海棠般的胭脂色越發濃烈,人也讪讪地坐起來,“你回來啦。”

佳期心下暗笑,敢情方才是當做夢呢。也好,這麽一來也算兩個人扯平了。臉上卻不肯露出來半分調侃,淡淡問:“怎麽在這睡?”

林未眠吸吸鼻子,“看書困了睡下的。”左右看看,果然很不得體,要是謝叔叔或者顧阿姨突然回來,撞見她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那可真的精彩了。

佳期聽了,只說:“會着涼的,以後別這樣。”

林未眠點點頭,踩了兩只鑲白兔子毛的棉拖鞋,把佳期的大衣放在一邊,毯子折成小方塊,送回了房裏。再出來,只見謝佳期已經泡了一杯紅棗茶,棗香四溢地在那等着她。

晚餐是帶回來的,顧阿姨怕她吃不好,親自蒸了一條魚。

兩人對面坐着,佳期慢慢地拿筷子剔魚刺,一面問林未眠早上的行李箱是怎麽回事。

林未眠抱着茶有些愣神,“什麽怎麽回事?”

佳期擡起眼睛來看着她。

“哦,你說寄存啊?”

确實,假如她是從雲筱那裏直接回來,不會發生人還沒到,行李先出現在寄存點的情況。謝佳期心細如發,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卻并沒有提問。

林未眠托着腮,思考了一下,覺得還是誠實點比較好,編個故事來诓騙謝佳期,一來沒必要,二來她不想,因此老老實實地說是去了一趟她爸家,只是為什麽去父親那邊,卻按下不表。

佳期聽着,動作慢了少許,也沒有說什麽,等她說完,恰好将剔好了刺的一塊魚放在她碗裏,又問她中午春姨給送了什麽過來。

林未眠正因為這兩件事不痛快,謝佳期不提還好,既然她主動提起了,恰好與她說個清楚明白,當下放下了手裏的杯子,正襟危坐,咳嗽了兩聲,“佳期。”

“嗯?”

“你呀。”林未眠說了兩個字,歇了幾秒鐘,斟酌了下,才接着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的意思,比如帶楊叔去接我,是不想我擠車受累,讓春姨給我送中飯,是怕我挨餓,可是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吧?”拿一雙漆黑的眼灼灼地凝視着對面的人。

佳期微微蹙眉,“怎麽?”

“我在你們家不是只來一天兩天的客人,我長期駐紮在這裏,如果只管勞煩起他們來,就顯得我很不知天高地厚,沒個分寸。”林未眠拿筷子在飯碗裏戳了戳,“這樣不好。我寧願自力更生。這些事情我自己完全可以做啊。”

佳期靜靜聽着,等她說完,沒有批評什麽,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情侶,有永恒一個落跑一個窮追的,有一見面就拌嘴不得片刻安寧的,有蜜裏調油拆開來走不動路的,也有情潮暗湧外人看不出來的。佳期與未眠兩個人,因為打一出生就在那裏了,何止知根知底,簡直熟得過分,交往模式有了一定的固化和慣性,忽然扭轉幾乎不可能。林未眠雖然做了某種決定,要她親口說什麽肉麻兮兮的話,那等于要她狗命。佳期也不是那種天雷勾動地火的性子,反而多數時候是不肯行差踏錯半步的冷靜自持型,即便察覺了林未眠态度上的某種改變,也不去追問,只怕一逼她,又要将她吓跑了,悔之無及。

因此兩個人只是順其自然地處着,吃過了飯,一起出門散了個步,直至夜空開始下那種米粒大小的雪珠子,就回來了,窩在房間一起寫作業,佳期給林未眠畫了重點,囑咐她第二天在家做幾頁到幾頁的習題,等她晚上回來的時候檢查。

林未眠伸個懶腰,起身收拾東西時,佳期輕聲說:“別走了。”

被挽留的人聽懂了,霎時紅了臉,收拾東西的速度反而更快。

佳期又說:“一起睡比較暖和。”

林未眠哪裏肯聽,抱着書逃也似的推門出去了。稍後睡下,在床上輾轉反側,心想果然了,謝佳期這種人,要不是這種天賦性情,去做傳銷洗腦頭子也是一條出路啊,就一句“身體乳”,讓她乖乖用掉了大半盒寶寶霜,現在又是一句話,讓她煎熬了大半宿,總覺得溫軟的被褥裏裹挾着絲絲涼氣,腦海裏蹦出來的都是“哇謝佳期床上肯定很暖和吧”諸如此類該死的念頭。好容易睡了過去,早過了淩晨三點。

次日起床,已是上午九點多,佳期人又出了門,桌上放着粥煲,壓着字條。去陽臺的落地窗靠着往下看,只見滿世界蓋了一層薄薄的雪。林未眠把頭磕在冰冰涼的窗玻璃上,看行人履薄冰,姿勢頗為滑稽。

剩下的幾天假也在學習中度過了。

新的學期,林未眠依舊選擇寄宿。

先前她與顧婕約定好的就是,夏天再回來住,如今按照既定計劃繼續。所有人包括美東在內,都沒有發現謝佳期和林未眠之間關系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因為兩人本來就黏得緊,高二下學期學業又吃緊,謝佳期還趁着開年的東風,領着她的學生會承辦了好幾場賽事,選送了兩個圍棋選手前往市裏參賽。

佳期這樣忙,看起來她們比原本反而更疏遠了。

開學一個星期就是情人節,恰好是周日,下午有半天假。

由于小喬人間蒸發,美東雖有餘恨,卻也已轉換了新的目标,接受了一位高一學弟的邀請,晚上去看電影,問林未眠她和佳期怎麽打算。

林未眠手裏翻着書頁,說:“什麽打算?學習呗。謝佳期我不知道。”

這種約定俗成的節日真的很要命。假如不對女朋友有所表示,很快就會成為前任。假如有所表示,又難有新意,吃飯看電影,被指俗氣。不過,戀愛結婚原本就是人間煙火,俗就俗點兒,接地氣。

下午放學的時候,佳期拿出兩張票,放在林未眠的桌子上。

林未眠瞟一眼,明知故問:“幹嘛?”

“電影。”佳期讷讷的。

她其實并不擅長邀約。

林未眠哼了一聲:“再說吧,看我有沒有時間。”

佳期忍笑,收拾好書包離開。

目送她出了教室門,林未眠揀起一張票細看,嘴裏輕聲罵了句“書呆子”,小心翼翼地把票收進了包裏。

傍晚臨開場的時候,佳期等在億達影視城大門前,遠遠的見到林未眠背着手,慢吞吞地走了來。

兩個人都煥然一新。

佳期穿着珠灰色大衣與白褲子,赭色平跟鞋,長發高高地綁起來,林未眠難得穿了裙子,上身是櫻粉色短棉衣,茶青色冬裙,同色雪地靴,藏青打底褲。總體來說還是林未眠更鄭重其事,因此走到近前,她又漲了個大紅臉,心裏有點後悔不該弄得這麽隆重,顯得她多麽重視多麽期待似的,走到近前一言不發,倒像又被人得罪了。

她并不知道謝佳期在家試衣服花了兩個小時。

慣例是要吃爆米花的。佳期并不愛甜的,買了進去,林未眠抱着那一小桶零食左右為難。佳期只在最開始林未眠的強烈要求下吃了一點,随即她的手就放在兩人座位中間的隔板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屏幕。林未眠往嘴裏送爆米花,聽它們被咯吱一聲輕輕咬開,感受舌尖那一點帶着奶油香的甜,眼睛卻一直注視着謝佳期的手,根本就不知道大熒幕上演了個啥。瞅來瞅去瞅成了個心病,最後連爆米花也不吃了,放在一旁,自己和自己生着悶氣。

電影結束,佳期問她怎麽樣。林未眠幹巴巴地答:“挺好看的,還能怎麽樣?”

凜冽的夜,星子又大又亮,空氣裏一點冷香,不知是否梅花。風飒飒地吹着,和風餐館外高懸的酒旗被卷起來又放下,放下又卷起,身不由己地浮沉。

佳期看她小臉上的窘态也看夠了,要是再捉弄下去就沒了意思,因此問:“你手冷不冷?”

林未眠瞪她一眼,“不冷!”

佳期再次忍俊不禁,但也沒讓笑浮到臉上來,清了清嗓子說:“可是我好冷呢。”

林未眠再看看她,不做聲。

“小眠幫我暖暖?”佳期把手遞過去。

林未眠猶疑了一下,還是握住了她的手,肌膚相觸,爆發了一陣小型電流,小臂震得麻麻的,耳根也跟着有點發燙。

佳期回握住了她的手,牽過來一起放進自己口袋裏,珍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晚了抱歉,早安_(:3」∠)_

收到長評好開熏!!謝謝西木小天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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