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外婆死了,是自殺。
我從小跟着外婆一起長大,直到她死後才明白自己從未了解過她。
大巴行駛在通往外婆家的鄉間小徑,田野兩側是青色未成熟的水稻編織成了童年的夢,外婆就站在夢的中央,靜靜地等待着我的到來,一邊勞作一邊期盼着……
年年到了夏天就會精神不振,四肢無力,恨不得整日窩在空調房裏不出門。外婆說這叫苦夏,我只當時她編出來的敷衍……
魂牽夢系的故鄉,蟬鳴陣陣的夏夜。時光如水般流動,帶走了我留在河裏的外衫,也帶走了給我買那件外衫的人。
外婆的死,是我從叔叔的電話裏知道的。我們約好下個月就接她去我那,她卻食言了。我連忙請假趕回來,半路才被告知屋子被二叔占去了。外婆沒了家,童年的家再跟我無半點瓜葛,外婆和我都是飄蕩的靈魂……
此去經年,我重新來到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風吹動稻穗,空氣中彌漫着不該存在的谷香。到達車站,我帶着沉重的行李箱,狼狽地挪動到童年的老樹旁,等着約定的人。
路的那邊遠遠的駛來一輛車,熟悉的剪影出現在視野中,心髒被團成一團,時間無限拉長,思緒紛雜,亂七八糟的情緒一同湧出。我不敢開口,怕打破這罕見的安寧。
他接過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我局促的絞着襯衫的衣角,平整的衣角出現褶皺,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不自然,努力表現得一如平常。
“關于,你外婆那件事……”他開口打破了這份平靜。
“啊,沒人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嘴裏說着體面的話,大腦不聽使喚的想要撒腿就跑。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勸導我盡快放下,真是讨厭的寬容。
“高明哥還是和以前一樣啊”三伏天,我是被凍僵的屍體,冰冷的進行着尴尬的對話。
記憶回到那個被埋葬的夏天,自卑的我只會硬邦邦的講着口不對心的話。
當時的我太糾結擰巴,微小的錯誤變得無法彌補。他是高臺上熠熠生輝的優等生,我是坐在角落裏灰撲撲的醜小鴨。敏感的自尊不允許我露怯,所以在同學打趣的時候極力撇清關系。我害怕在廁所的隔間裏聽到,我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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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天是一切的始末,我被困在記憶的長河裏刻舟求劍。
教室裏三三兩兩的幾個人圍坐着,讨論青春的話題。
“谷川同學,你和諸伏同學是什麽關系啊”
“鄰居啊,怎麽了?”我斟酌着滴水不漏的回答。
“我還以為……”同學欲語還休惹人遐想。
“以為什麽?”我面色無常,心裏鑼鼓喧天。
“以為谷川同學喜歡諸伏同學呢”
“啊?怎麽可能,你怎麽想的,我怎麽會喜歡他?不是吧,怎麽可能嘛,為什麽你會這樣想,怎麽想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吧,我和他就是普通同學和鄰居而已,拜托,請不要……”
陰暗的心思暴露在陽光下,警鳴聲響徹大腦。我極力否認,又怕被人看出不自然。話說的颠三倒四的,急得沒注意到面前同學瘋狂的眼神暗示。
我僵硬地轉過頭,他站在我身後,不知道聽到了多少。
那之後我就開始躲着他,寧願繞遠路也不和他一起回家,他倒是一如既往,對我的疏遠沒有任何波動。
直到我親眼目睹他和送另一個女生回家,那之前我都誤以為自己是特殊的,也一直抱着這樣的心态有恃無恐着。
突然的有什麽東西被瓦解掉了。我一邊寬慰自己不稀罕這份特殊,一邊怨恨着自己發現了不是特殊的這一事實。
我們之間進入了由我開啓的單方面冷戰,心思不在學習上,成績也開始緩慢的下滑,老師找我談話過幾次。
他也來找過我,偏偏半句不提驟變的關系,單純地關心我的狀态,可這在我看來更佐證了我的不重要性。
那時候的我對于獨一無二和特殊有着莫名的執念,完全沒想過是自己把他越推越遠。
最後我甚至開始埋怨他,埋怨我為什麽不是他的特殊,埋怨我們之間虛假的過往,埋怨一切,埋怨提問的同學,埋怨自己口是心非……
我開始讨厭夏天,讨厭蟬鳴,我們之間的關系留在了那年盛夏,變成了停擺的鐘。
思緒回籠,他似乎講了什麽被我略過,這兩年的思緒越來越容易發散。我沒糾結那句沒聽見的話。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是我握不住的風。我說不出更貼切的詞來形容,他牽動着我的一舉一動,我快溺死在那片情緒的海裏。
“椿和在外面很辛苦吧。”
這句話的威力太大,一下子讓我想起了受過的委屈。
“新工作比之前輕松很多。”我的心在抽泣,想說的話詞不達意,我想說我很累很辛苦,每天都在崩潰的邊緣,下一秒就要墜入深淵,我想說我什麽都幹不好連外婆留給我都房子都守不住,我想說都怪我沒有發現外婆的異常,我想說是不是沒有我會更好,我還想說對不起是我搞砸了這一切……
我快速從情緒中抽離,等待我的是外婆的遺産糾紛。我想,至少我要讨回我和外婆的家,至少我不能讓她死了還受欺負。
我是外婆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遺物。記憶裏父母為了離婚争吵了很久,父親連帶着祖父母都不大願意管我,母親身體不好将我丢給外婆照料,可是他倆直到母親去世也沒離成。
母親去世的早,父親是個不負責的人,唯一一點好就是在死的幹淨利索,我在國中時期就背着父母雙亡、家庭不幸的詞條。
他是叔叔家的養子,算得上從小一起長大,可能是看我可憐,又剛巧是鄰居,他對我一向關照。
我那時年紀不大自尊卻莫名的強,最讨厭別人高高在上的可憐,也因此一直不喜歡他。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某一次送東西意外聽到零零散散的關于他的身世。相似的經歷迅速拉進了我們之間的關系,準确來說是我單方面的靠近,他從頭到尾态度都沒有過改變,一直到現在也是。
夏天的風帶着少年人的燥熱和沖動,我的不幸似乎都發生在夏天。
高中時期,學校距家的路程有點遠,大部分同學都騎着自行車上學。我明白外婆的辛苦從沒提過,偶爾也會遇上上課遲到的窘境,被罰站是常有的事情。
即便我再小心的掩蓋,還是露出來馬腳,他沒有戳破我精心維護的假象,小心的繞開我敏感的自尊。
已經忘記了具體的理由,只是從那天開始他每天都會載着我一起回家,我們心照不宣的守護着近乎破碎的自尊。
漸漸的感情發生了變化。
不記得是坐在自行車後座看着天空中燃燒的雲霞産生的莫名的悸動;又或者是細水長流的對我的困境伸出援助之手産生的被命運擊中的宿命感。總之我一發不可收拾的心動了。
他是一張逃不開的織網,愛上他是我的宿命。
暗戀是困在自己織成的網裏,越掙紮越緊勒,有的網開滿虛假的鮮花有的則是圖釘。我是阿茲卡班監獄裏的等待最終宣判的囚徒,孤零零的在那座孤島上駐足。
車平穩的行駛在山野間,降落的車窗灌入清涼的風緩解了我的暈動症。
夾雜着清風和谷香的鄉野,夕陽照在他身上,柔和了他的輪廓,我也終于可以看清他的臉龐。思緒不受控制的游離……
我站在屋前,記憶回到了夏天抱着西瓜窩在鋪着竹席的榻榻米上的時光,老舊的電風扇吱呀作響,電視裏播着岩井俊二的《情書》,外婆就坐在院裏擇菜準備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