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腐壞了。靈魂也極不穩定。”
棺椁裏，孫策依偎着她，身形似乎也在逐漸消散，輕聲低語。
［你的魂呢？你的魂被誰勾走啦？］
［等你醒來，我們就去塞外好不好？我已經研究過了，原來鬼魂也不全是怕太陽的。］
［你說，如果變成鬼了能一直在一起，你還想不想轉世呢？我聽那些神棍說，轉世的人會沒有記憶，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才不願意呢。］
［憑我們倆的本事，我覺得幹翻陰間是沒問題的。哦不，萬一你是老婆子呢？那你記得躲在我身後。說好了，要一起行動啊。］
“……說好要一起被流傳一千年的。”
兩個聲音同時出現，然後，孫策抱着她的屍骨，陷入了沉睡。長明燈平穩地亮着，很久很久，水汽慢慢滲透，吉金斑斑成鏽、木竹漫漶不可知，墓道上方的天地星辰湮滅，白虎、玄女之間隔着無法彌補的黑暗。無名無姓地印章被泡在水裏，字字血淚暈成玉髓的花紋，見證兩個靈魂的離別。墓中暗無天日，只需不到百年，世間再無女帝存在的物據。
唯有孫策，還是那年他們離別時的少年的模樣。
“……”
笑容僵住，孫策很快反應過來，肩膀松懈下來。
“不。”
他擡頭，目光堅定。
“不要。”
廣不知道該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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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跟孫策說的……孫策記得嗎？”
“記得一些，”廣陵王道，“也忘了一些。”
“……什麽意思？”廣難以置信，“你就讓他一個人這樣、跟你相遇又看你死去，不止一次？！”
廣懲忿窒欲，指着外邊：“哪怕只是朋友、是同事也做不到這樣吧？你怎麽忍心啊！”
她也是氣昏了頭。心口蝕骨疼痛還未消去，廣陵王對孫策絕不是她所說的那麽無情。但是、但是——
孫策這個傻子！
廣陵王只微斂眼眸。
孫策正視她，“我不會走的。”
“你們說好的，”廣上前一步，“上次你答應過的，只有一千年。”
畫面再次變幻，時空流轉回廣陵王第一次想起來這件事的那天。
乞兒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長袖挽得幾乎組成一個铠甲。但胳膊和臉是幹淨的，紮着四個小辮兒，坐在樹上，大口咀嚼着孫策不知道從哪兒給她弄來的野果。
她問：“孫策，你前段時間去哪兒啦？是準備賣我了嗎？”
孫策嗆了一下，瘋狂揉着她的腦袋：“說什麽呢！”
“哦，那好吧，”乞兒又問，“那你是大俠吧？是不是隔段時間就要走啦？”
“那不會，我一直陪着你，”孫策笑着，“我們約好的，一千年！”
“啪——”
野果掉在地上，孫策“诶诶诶”地下去撿，一道風聲從背後傳來。孫策下意識接住，剛反應過來這是誰之後正要故作嚴肅地批評，乞兒先一步摟住了他的脖子。
“……孫策。”
“怎麽了怎麽了？摔倒哪兒了嗎？？”孫策慌忙地要去查看，又不敢太用力，只得不住輕拍她的後背，“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啊！诶！诶！”
廣陵王揪着他的辮子，因為是小孩兒的心智與身體，情緒完全不受控制，滿臉淚水，帶着仇恨的表情。
“你怎麽還在這兒！？”廣陵王揪着他的衣領，“你沒有歸于天地？”
孫策愣了愣，顯然也搞不清楚什麽狀況，你你我我了大半天，驀然轉為驚喜，大叫了一聲，挨着她的臉蹭了蹭，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撒手。
“松開、松開……放我下來！”
一口咬在他的鎖骨上，孫策這次啊不情不願地放開，蹲了下來，視線與她齊平。
“你想起來了！？你、你還記得我！？”
孫策即使蹲着也比她高出不少，又像把她抱在懷裏，猝不及防又挨了一拳。但這時的廣陵王畢竟是小孩子，即使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讓孫策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喲……怎麽推我啊……”
“到底——怎麽回事？！你不是去輪回了嗎？”
“啊？你怎麽知道？孫策拍了拍手，抓住她，“你什麽時候看到我？是在你的墓裏嗎？你從那個時候就知道我還在嗎？你怎麽不理我啊！害我等了好久好久，醒過來之後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你下次不能再這樣了，我和你說……”
“下次！？你還想有下次！？”廣陵王崩潰，揪着他的衣角就把他往外拽，“你跟我回西蜀，再不走，等周天駒來了就晚了！”
孫策不知道他說的什麽意思，但好歹知道走是走不到西蜀的，找人換了匹馬。
“為什麽去西蜀啊？”孫策在她身後問，“周天駒又是什麽？”
“周天駒會收走人間邪祟，”廣陵王道，“你現在這種情況……我得先問問師尊。到底是怎麽回事？！”
雖然過了一百多年，但亂世仍沒有結束，道路荒廢不少，兩人一路避險，連馬也當出去了，一路跋山涉水，孫策把她後邊的幾十年問了個遍，終于到了西蜀。
只是隐鳶閣已經不在了。
雪山依舊，綠水青松萬古屹立，只是雪山之巅再無仙人。
孫策還在安慰她：“說不定搬地方了呢，世道亂了那麽久，仙人也會煩的，我們再找找吧。”
孫策一把背起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仙山仙人嘛，我們找人問，總有人知道的吧？”
“你師尊，那些叔叔伯伯嬸嬸啊不是已經活了好多年了嗎？他肯定知道怎麽照顧自己，說不定也在找你呢。他們肯定也舍不得你。”
廣陵王聽得頭大，一把捂住他的嘴。仙人們在長久的歲月裏早已習慣了消逝，她固然擔心師尊，但眼下最需要擔心的人卻百年如一日地樂天知命。
“……孫策，你現在這樣不正常，我也不正常。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
孫策輕輕搖頭，脫離手掌的束縛：“你哪裏不正常？你很正常啊！ 有鼻子有眼的，跟你長大了還挺像。原來你小時候是這個脾氣啊？你遇見尚香的時候多大啊？你倆是不是三天兩頭打架？”
孫策偏頭去看她，被小小的手掌摁了回去，哼哼了幾聲：“我就說，我一定會從地府爬回來的，說不定他們早就把我忘了。”
廣陵王不贊許地搖搖頭，嘆了口氣。
即便是末法時代，任何不符合天道輪轉的事物都一定會遭到審判。這一天随時都會到來，她要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能結束這一切，讓孫策、讓她都回到正常的時間秩序中去。
“為什麽要回去？”孫策問，“你不想看到我啊？你不想看到我為什麽還會記得我啊？你就是想着我！”
這人居然把自己說服了，廣陵王又好氣又好笑。不過，重活一世，沒了身份、沒了地位，又還只是沒爹沒媽的個小孩子，還能顧慮些什麽呢？
感到身後的人放松了一些，孫策便趁機道：“那，現在做什麽啊？去哪裏啊？”
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茫然。
“上輩子哪這麽輕松過啊……去哪兒都跟有我娘攆着一樣。”
孫策突然想到什麽：“诶？你有記憶，會不會公瑾也有記憶啊？你們是親兄妹啊！要不我們去找他？”
廣陵王一怔，在記憶力捕捉到了一絲痕跡——傩？
孫策看了看天，已經快日落了，離山腳還有一些距離。
“先找點吃的吧，然後一鼓作氣、趁宵禁前回城。”
廣陵王本想讓孫策把她放下，但山裏猛獸太多，孫策不放心，直說鬼是不會覺得累的，堅決不撒手，還說如果累了的話給她換個地方。
“你說的換地方就是坐你肩膀上？”
“啊，多寬闊啊，可有安全感了，”孫策驕傲地托着她，“這個視野好吧？還不要舉高一點？阿香和阿權很喜歡這樣玩的！”
廣陵王站起來：“兩個都喜歡嗎？要麽，去找找他們？”
“不要，”孫策一只手扶着她的腿，一只手在身後撐着，讓她可以站着，“他們應該……想不起來。”
“你不知道，你還沒想起我的那段時間裏，我還是很難過的，”孫策道，“什麽都變了，我誰也不認識，好不容易找見你，你也不認識我。我想找人問啊，但是……都不在了。我就在想，你什麽時候想的起來呀？想起來之後還願意跟我一起嗎？如果你一直想不起來怎麽辦？那我是不是就像個活死人……活死鬼一樣？沒有人能證明我活過。”
孫策嘆了口氣，沒有聽到回應，又想到她還是小孩子，說這個太沉重了。
“哎呀真是，跟你說這個幹嘛……你想找他們嗎？那也行啊，說不定在路上就遇見了……”
廣陵王摸索着坐了下來，雙手抱着孫策的脖子，孫策猝不及防，趕緊穩住她。
“怎麽了？這就看夠啦？”
“孫策，”廣陵王指着前邊，耳語道，“前邊有狼。”
孫策倒吸一口涼氣，放緩了步伐。眼下狼還在潛伏，要保持十二分的鎮定，找樹、找能夠攻擊它們的東西。
“那棵，”孫策小聲道，“一會兒我跑過去，你先爬上去。”
廣陵王點點頭，盡量保持自己的呼吸平穩。
身後的聲音也越來越近，孫策在她背後打着手勢：三、二、一——
“走！”
廣陵王借力向上一躍，手腳并用地攀上樹枝。這一世是乞兒，在重新遇到孫策前她面臨的幾乎都是需要摸爬滾打的生活，爬起樹來毫不費力。孫策的呼吸聲一直在她身後，廣陵王拼盡全力往上爬，狼群幾乎在他們行動的同時便撲了上來，孫策搶在被抓到之前爬上了樹。見樹下捉捕無望，群狼又圍在樹下，正對着廣陵王所在的位置發出嚎叫。
“呼——呼——”孫策喘了口氣，“诶——你說、我已經死了，是不是不會再死了啊？我下去把他們趕走？”
“想都別想，”廣陵王厲聲道，“這段日子你也和常人一樣需要進食和休息，萬一呢？！”
“好好好，不下去不下去，”孫策趕緊求饒，“我就是随口說說嘛……”
廣陵王沒好氣地把頭偏向一方，孫策等了一會兒，戳了戳；沒反應，再戳一戳。還是沒反應，孫策便直接貼了過去：“你知道我啊，我嘴上沒門，所以才需要你哥幫我把關嘛。現在你哥不在，只能靠你啦，幫幫我，幫幫我嘛……”
這人說着，頭還輕輕地碰着小孩兒的肩膀，配合着底下蠢蠢欲動的狼群，畫面真實怎麽看怎麽詭異。廣陵王突然覺得往生之後她拿孫策更沒辦法了，憤憤地瞪了他一眼。
只要理他就有戲。孫策笑了幾聲，打量起了周圍的環境。
狼群倒是暫時上不來，但是也走不了，天色越來越暗，到時候多的是能上樹的。不能一直待在這裏。
從樹上走呢？西蜀植被豐茂，林子裏參天巨木不少，目測能攀過去的……有！
孫策朝她解釋了一下，廣陵王看了看那個方向，又看了看自己現在的身體——
“我先過去，”孫策道，“這次不是随口說的。你聽我的，就算我不是鬼，我人長手長，不怕掉下去，還能拉你一把。”
知道孫策不會在這這種事上出差錯，廣陵王點點頭，抱着樹幹，讓孫策慢慢站起來。底下群狼有了反應，跟随孫策的動作邁開腳步。孫策走得很慢，盡可能地壓低重心、攀着其他樹枝。挪了半刻鐘，與另一棵樹相近枝頭終于近了，在一臂開外的地方——孫策比了比，在稍向前的地方做了個标記，屏住呼吸，稍往後幾步、蓄力、躍了過去。
“喝——啊！”
他一手抓着樹枝，以極快地速度換了雙掌，然後快速翻身俯身，搖了一地樹葉。群狼被他的動作挑動地躍躍欲試，孫策笑着沖他們揮了揮拳頭，朝對面喊道：“好了！過來吧！慢慢走——我接着你！”
廣陵王終于松了口氣，應了一聲，跟着孫策方才的方向挪動。她現在不過是個孩子，走起來稍靈活些，這下輪到他心驚膽戰了，抱着樹幹不停喊“慢點”、“慢點”。
“好，就是這裏，”孫策道，伸出了手，“你輕，看看能不能跳過來？”
廣陵王目測了一下這個距離：“我再往前走幾步吧。”
“不行不行！”孫策趕緊制止，“前邊的樹枝太細了，不能再往前了！”
廣陵王便打消這個念頭，也往後退了幾步，蓄力，躍了出去——
即便是萬全之策，只要有一絲風險的可能不能放松警惕。孫策全神貫注，手臂發着力，肌肉都被繃了起來。
——一抹鮮亮的綠色就在此時闖入了她的視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