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爛動物
第15章爛動物
沈雪柔打量顧一辭的屋子,打掃得很幹淨,有很多無用的東西與擺件,一整個頂天立地的亞克力架子擺着些意義不明的擺件。她進門脫鞋,顧一辭貓着腰蹲在玄關,她被堵住去路,踩着鞋跟等了一會兒,顧一辭才終于從櫃子裏找見拖鞋,恭恭敬敬地并攏好放在她腳邊,背後扔着一團不知所雲的垃圾,像是才從櫃子裏發現的。
這年頭還能看見卷起來的一摞報紙也是不容易,雜志,卷起來的對聯,禮品盒包裝繩,亂亂地堆在顧一辭身邊,她輕輕擡腳繞過去,把包和塑料袋擱下,貼近距離地環顧四周,四周随處可見飽滿濃烈的色彩,和她截然不同。
屋子裏是這德性,出去了還假裝一些精致鐵T,她看了看沙發下面的長毛地毯,不由得皺起眉頭,這可不好洗,她挪開腳步,看見角落還擺着貓砂盆。
“你還養了貓?”
“啊,沒有,就是……”顧一辭連滾帶爬地過來,蹲在貓砂盆面前撫摸了一下,就沒了下文,再站起來,輕輕用腳尖把它往別處踢了踢。
她不喜歡窺別人的隐私,轉身去了廚房。
顧一辭的廚房是整個屋子最幹淨利落的地方,連油煙機都是幹淨的剛洗過不久的,她洗了洗手,顧一辭進來,從塑料袋裏把買的東西拿出來。
“你先洗菜切菜吧,我蒸一下米飯。”顧一辭說,說做飯的時候有了點沉着的樣子,很嚴肅地像是在做一件什麽很不得了的事情,嘴唇原來是習慣性會抿着,把頭發別在耳後,開了水龍頭淘米。
香椿煎蛋,莴筍蝦仁,還有最鎮得住場子的紅燒肉,三道菜,作為晚飯也是有些不夠養生,她細細地思索着,蝦是用之前顧一辭冷凍好的,雞蛋嘩嘩地攪散,誰也沒太說話,她專心致志地洗菜打下手。
到了紅燒肉,動作就莊重了不少,所有菜都備齊了,在好看的貓貓盤子和柴犬小碗裏分別裝好了,只剩肉塊。顧一辭接過,拿了冰糖在手裏,她凝神細看,顧一辭手指一動,又放了回去。
“其實如果家裏要做嫌麻煩的話,李錦記的紅燒汁就可以,紅燒什麽都行,比如說這個雞翅,還可以放豆結,雞蛋,要是不介意,今天做紅燒肉可以放一起——”顧一辭說到一半,又小心翼翼地側身看她,“可以嗎?”
問她幹什麽,她又不是什麽紅燒肉原教旨主義者,好吃就得了呗,她連預制菜都雙手歡迎。她點頭,顧一辭就去夠雞翅,兩個人吃不多,拿了四個翅中洗了一下,用剪刀豁開幾個口子,扔在了廚房紙上面。
“最要緊的其實不是調味,肉的話小火就可以了,因為它本來需要時間也蠻久,也不能像炒蛋一樣站在這裏守着它就可以看到結果,所以小火,哪怕不小心忘記了,也不會燒幹得太離譜。”
“然後就,很自由,可以這會兒放糖也沒關系,放蚝油也行,還有人喜歡放幹辣椒的,但味兒不會太顯,就是喜歡什麽味道就放就行,最後放蔥也行,香菜也行,挖一勺蔥油也行,這個現成的,超市就有賣。”
半途,米飯好了,餐桌上搭好桌布,顧一辭從一衆可愛的餐具裏面選了兩個克制的小碗,即便如此,碗底都還有只黑貓尾巴卷卷。
沈雪柔舀出米飯,飯勺點了點,摁了摁,把碗裏的米飯壓成個圓圓的鼓包。
雞翅快熟,提前撈出來放在盤子裏,澆上湯汁。
沉默無聲地拿起雞翅來啃,沈雪柔說:“就這麽簡單?”
“嗯。”顧一辭惴惴的,叼着雞翅嘬骨頭。
她也低頭啃雞翅,回想了一下顧一辭的做法:“其實不難,就是需要時間,對吧?”
“是,就是要耐心一點,因為我們也不是開飯店,不會想着說要軟而不爛瘦而不柴肥而不膩,只要做熟了煮透了就很好吃了。”
“另外兩個是不是能炒了?”她出聲提醒,顧一辭騰一下站起來,吮了下手指的醬汁。
她撐着臉,顧一辭在她面前終于生動起來,不裝逼也不卑懦的時候格外順眼,她挪去打下手。
遞個調料,随手拿走空的餐盤,攢了一兩個就洗了放在一邊,沒什麽語言交流,只有油煙機的噪音,鍋裏熱油唰唰聲,開了廚房的窗戶,把氣味灑出去。
吃飯的時候顧一辭似乎總有話要說,她沒有理會,慢條斯理地吃飯,紅燒肉的味道沒有店裏好但也比她自己做的好吃,她決定回去試一試。
“你今天,嗯,來這邊忙嗎?”
“嗯,有個客戶,我□□一下。”沈雪柔一筷子夾走一塊肉,放在米飯上,看着湯汁滲入,顧一辭又開始那副吃豬食的難看吃相,但吃得很香。
“客戶,那個男的?”
“不是,他是客戶的老公,有點煩,沒什麽邊界感,可能看我是做美甲的,覺得我輕浮好釣吧。”
“哦,那你有和客戶說嗎?”
“有什麽用。”她發出聲笑,顧一辭這說法像是告老師似的,并不想對顧一辭解釋什麽前因後果。
“我看他動手動腳的,不好。”對方說話惴惴的,像是怕自己罵她一頓似的。
“見得多了,無所謂。”她心裏冷淡。誠然她不喜歡自己的長相風格,過于甜美小鳥依人,但她也不會妄自菲薄說自己是個醜八怪,哪個長相稍微好看一點的女的沒被騷擾過呢?從村裏走到這裏,就是淋個雨也要被路過的男的吹兩聲口哨,至于被吃豆腐摸兩把揩油的事情太多,手指腳趾加起來也數不完。
顧一辭又垂下頭,用筷子戳着米粒,攪和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說:“那之後,要我接你嗎?有另一個人在,他應該會收斂一點。”
“這種人沒什麽大本事的,他不敢真動手動腳。我鬧得魚死網破捅到他老婆那裏去他就要雞飛狗跳,只是我自己也會更麻煩一點,你也離得不算近,你來接我算什麽?”
來的路上倒了兩趟地鐵,着實有點繞,兩個人拎着菜,趕上了下班的時間點,好不容易等到個座位,顧一辭哪怕拎着兩手東西也要讓她坐,她瞪眼讓顧一辭坐下了,才坐兩站就換乘,後面就都站在一起,她拽着欄杆,顧一辭拉着吊環,這時候她察覺出身高的差距,有點不快,但顧一辭很快也攥着欄杆了,和她挨得很近,又保持着一拳的客氣距離。
來接她?真成了她女朋友了?這算什麽?
顧一辭說:“要警惕一點嘛。”
“不用怕,”沈雪柔沉吟片刻,又笑了,“我快要辭職了。”
“诶?”
“我們店裏,有一些東西我不喜歡,我已經打算去另一家了,房子也看好了,下下周的周日搬家。”
“我,我幫你一起吧。”顧一辭自告奮勇,瘦條條的看起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她笑了,沒接着這個話往下說,吃着炒蛋,過了會兒提起件無關的事情來:“如果現在不養貓,貓砂盆就可以丢掉,如果還要養新貓,就為新貓再準備。”
顧一辭說:“我跟李……我之前養了一只,但後來走丢了,我就一直留着,想着能不能再找到它。”
顧一辭沒有懂,她說的不是貓。
但有些話顧一辭不敢明着說,她也不想明着提,放下助人情結,尊重她人命運。
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幫顧一辭,顧一辭不壞。
不能因為一個人柔軟無刺,就盡情地在她身上輾軋。
而被輾軋固然是因為柔軟的特性,但錯不在受欺負的人頭上。
“哦,挺好,你還挺會布置家的。”
“嗯,但是有時候一個人住覺得有點空……”
她凝神品味了一下這句話,忍不住出言提醒:“我是直的。”
顧一辭搓搓桌角:“我知道的,我沒有別的意思。”
看來是自己也被對方帶得神經過敏了點,墩齊筷子繼續吃,又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碗裏,顧一辭叼着筷子頭無聲地笑。
她本想像個勤勤懇懇的砌磚的,搭好顧一辭下來的臺階,把手機掏出來再把好友加回去,又忍住,把顧一辭晾在這裏。自發地提出要求才會知道不想要什麽,她操心地把東西喂進去,對方就永遠學不會自己搶食。
即便不知道為什麽不明不白地被删了,她也不再生氣,見面比網絡更有用,隔着網線生氣是自讨苦吃,她沒想過會碰到顧一辭,說明命運給了顧一辭一次機會,于是她也給她一次機會。
即便提前說是不讨論那些事,顧一辭還是交代了,竭盡全力地平靜地說:“牛皮糖說她媽媽要來,自己手頭沒有錢,找我借了一萬,打了借條。她許諾她會離婚永遠離開現在的這個環境,但我很生氣,她離不離婚,對我來說都一樣,就算她離婚我也不會再和她在一起。”
“嗯。”她喉頭堵着一些罵人的話。
顧一辭放下筷子,對着已經空了的紅燒肉盤發愣:“我知道她大概率不會離婚,她借錢也只是維護她在她媽媽跟前的面子,她有個弟弟,她老給家裏人花錢證明她很好,我都清楚。我也知道借錢給她可能又打水漂,之前也不是沒有打過借條,我都留着——但沒有跟她要過,零零散散有六七萬,但是——”
她倒要看看這個“但是”。
“但是有時候,明知道對方的請求不合理,拒絕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我不想傷害別人……”
顧一辭深吸一口氣。
她默默看着對方。
“我心裏想着拒絕,話卻不知道怎麽說,好像一說話,往事的種種就冒出來,就開始惡心的自我感動,我覺得至少之前的這個人挺好的,我不想因為後來她不好就抹掉前面的記憶,那也是對我自己的否定,本質上我其實,不敢傷害我自己。”
她想說的話慢慢咽回去,有時候的道理就是一張廢紙,學會甩脫牛皮糖是個知行合一的事,她插不上話了。
“但你為什麽就很容易地傷害我呢?”她撐着臉問。
顧一辭慌亂地站起來:“我——”
“删了我兩次,都沒有什麽心理負擔。”
“我——”
她并不想把删好友這件事拿出來,也因為她沒有特別在意。但顧一辭像個只剩麥克風完好的耳機,聽不見聲音,只有她自己自怨自艾的歌在不停地循環。
“你很愧疚嗎?”
“對不起……我——”
“我”了三次都沒說出個所以然,顧一辭背着手像個聽訓的小學生,低頭不敢直視她。
“我不重要,對不對?”
“不是的!”顧一辭猛地擡起頭,結結巴巴地想解釋,可嘴唇翕動了半天也說不出個一二三。
她就繼續刺激她:“因為我是直女,跟我沒有可能了,所以你本來的決心就沒有了,在妄想和李詩怡破鏡重圓對嗎?”
“不是!”顧一辭臉都白了,急得手忙腳亂,一下子碰倒了椅子。
啪一聲,重重摔在地上,顧一辭彎腰去扶,她繼續說:“壓根兒沒有什麽重新出發的心思吧,稍微往前努力一下,一點變數,就往後退,哪怕自己已經很煩了,但就想要退回安全區,李詩怡離婚?挺好,你該催催她,說不定真的就複合了呢。”
顧一辭已經在餐桌下面了,半晌沒擡起頭。
“是吧?做事也沒有頭腦,跟人網戀也孤注一擲的,沒有計劃B,發現我是直女就大傻眼了,沒有想過跟我做普通朋友,馬不停蹄地删我。也沒想着再收拾收拾心情再找一個,按理說你這樣的長相很容易找女朋友吧?為什麽呢?是誰把你困住了?李詩怡有這麽大的本事嗎?”
她放下筷子,抽了一張紙巾擦嘴:“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對你來說我就是妨礙你跟你的牛皮糖重歸于好的人,多礙眼呢。”
顧一辭咚一下,頭撞到了餐桌,她立即貓下腰去看,顧一辭已經站起來了,捂着腦袋,兩眼通紅:“我沒有,我——”
說話碎成八瓣兒,顫抖得一個字也說不清楚,她聽不清,拿起包來說:“我走了。”
顧一辭去拽她的胳膊,她想,這次刺激壞了。
甩脫對方的胳膊,顧一辭攔在門口,一個勁兒哭,也不說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想拽她又不敢,虛扶着,立即轉頭把她的鞋子拿出來,踮腳放到高處。
“我想解釋,我可以解釋——”嗚咽得只剩這幾個字能聽清楚了。
“你不應該解釋,”她本想一走了之,但鞋都被拿走了,顧一辭又哭得過于可憐,她站定,抽出紙巾疊了疊,按在顧一辭臉頰上擦了擦,“因為我剛剛說的不全是真話,我加工了一部分事實,說的都是對我有利的東西,假裝我是個可憐的受害者,說得很嚴重,目的就是讓你愧疚。簡單來說,我剛剛PUA你,你順滑地掉坑裏了——”
“我想讓你想明白,李詩怡到底是确實遇到困境需要幫助,還是有意或無意地說點可憐話假裝她的處境都是你害的……
“是後者,對吧?”
她對顧一辭笑笑,有時候殘忍的刀子是用來刮骨療傷的,話是這麽說,但拿刀的是自己,下刀的時候總能看見爛肉下的血管掙紮跳動。
“你以為你在拯救她,幫她,說不定,她心裏,把你看得很低。”
“她……”
“人就是這種爛動物,想方設法地找優越感……對了,把鞋還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