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倒塌

第31章倒塌

網絡信號有時候顯得過于具體,像個巴掌一樣打在臉上,綠色的軟件上有來有回,一條條對方發出,一條條自己吐出,像磚塊似的錯落着,蓋成若幹年的老房子,随着風吹雨打不斷沉積,夯實——她和顧一辭的聊天記錄攢了微信內存的百分之四十,顧一辭删了她若幹次,聊天記錄必定比她少去若幹,她完整地保存着所有的記錄,回顧起來像厚重的史冊,打開之後手機都要卡半天。

現在她覺得有些磚頭自己從地基裏抽出來打在她腦袋上。

顧一辭怎麽會這麽快地發現她在網上做的事情?然後明晃晃地過來原諒她,被揭破,甚至都還沒開始自己的陳述,對方就自顧自地原諒了,像個神一樣,在她開口之前,罪過已經被赦免了,于是被原諒,成了左右開弓的兩個嘴巴子,打得她臉上如火灼燒,疼得汗流浃背。

但還沒允許她羞愧一下,吳聰的消息就發了過來: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了?她在網絡上的計劃還沒有與人說,吳聰過來問什麽?她還想微弱地抵抗一下,對方發來個截圖:我刷到了,你長腦子了沒?

又是一個巴掌,她恨網絡,想着怎麽回複,吳聰說:編故事不跟我商量,要是人家拍到我回家,你那堆屁話不就完蛋了。

她氣惱:本來就是假的!

吳聰:你豬腦子吧你

吳聰:我跟你說不清楚,這兩天我不能回去

她冷笑着,一頭豬是還不了債的,那就一起當老賴吧,賴着不還,丢臉的總是男人。

切回了微博,在直接删除之前,她留戀了一下網友溫暖的安慰和評論,倒也不是沒有一些趁亂的刻薄話,比如說她長得醜活該,或者女同性戀惡心,沒腦子,但大多數竟然都是寬慰,像一爿棉花田成熟了,連綴成溫暖厚實的棉被蓋在身上。

她截取了一些很能安慰到自己心坎上的評論存了起來,好像倉鼠一樣提前儲存着一些陌生人的愛等着在自己再一次枯幹的時候來慰藉,但評論越刷越多,她理解了為什麽顧一辭那麽快就刷到了——

開始後怕,但想要切回去的時候,鬼使神差,又像是重複多遍的肌肉記憶,打開了創作者的收益界面。

手指無論如何也點不出去了,那四千多塊錢好似熱帶食人花一樣釋放着甜膩的氣息,把她的手指吞進去,隔着屏幕反複摩挲,視網膜記錄下了這個瞬間,大腦釋放出興奮與苦楚的多巴胺,把她吞進了迷幻的漩渦。

兩天,兩天半,四千塊,十萬塊的百分之四,再乘以二十五——

吳聰的微信又來了,是一條語音: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故事你就得編得久一點,不然人家一下子發現你是假的,被騙完一波你就是挨罵都沒流量,接下來除了把名聲搞臭又沒有錢拿,對方反應快一點一下子就把你摁住了。

背景音格外嘈雜,她想問他在哪兒,是在打麻将還是在打零工。

吳聰:你等我找個朋友,我朋友是幹這個的,我讓他看看,給你圓一下。

她想說自己的本意并不是在編造故事,自己只是把故事加工了一下博取了同情,只是把自己說得可憐了一點,并沒有真的編造一個自圓其說的故事炒作自己吃一輩子的意圖。

誠然,她是想被看見,最開始發出去,靠着零星的那幾個意難平的粉絲根本不足以引起讨論,她甚至掏錢買了五百塊的推廣。

但——她自己也說不清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什麽,像是貼在牆上的畫報一樣不知道自己是該貼在牆上還是被風撕扯下來送向別處。

她不想挨罵,但是挨罵就有流量,曾經做過賬號的她比吳聰更加清楚。

但挨罵就意味着她截圖存起來的評論都遠去,只會剩下流量的血輸進自己的血管,替換掉李詩怡這個人的存在。

吳聰:至少能幹三個月,賬號做起來之後,挨罵多得沒人在意了,你就直接賣掉,這一波下來能掙。

她不知道怎麽回複,吳聰的語氣好像這個賬號已經是夫妻共同財産了,好像這是他媽媽的麻辣燙店鋪,他繼承得理所應當,口味堅持,人脈,原材料,一概不過問,透支前者經營的一切,收割一波錢之後把店轉讓,拍着肚皮說能掙。

她反駁:這樣挨罵的是我不是你。

吳聰:編故事的是你,我又沒逼着你給前女友造謠。

吳聰:她也是個傻/、逼

吳聰撤回了一條消息。

吳聰:咱們得溝通是不是?反正你都撒了謊,不如把謊撒得大一點,都已經岔開大腿賣了,不把價錢賣得貴一點嗎?

吳聰:話糙了點,你懂我意思。

為了這事,甚至又把他父母動員出來了,門一開,漆黑的走廊裏縮着脖子的公公站在婆婆後面,像她駝着的背,婆婆精氣神很足但很顯然面色微愠,抿着沒有血色的嘴唇。吳聰在後面四處張望有無隐藏的人在拍攝,仿佛自己是什麽頂流明星一樣提防着狗仔和私生的眼神。

把她這個隐秘的女同性戀賬號拿出來晾曬着,像翻出小孩的尿布聞着腥臊。公公好像才回過味兒來她曾經是個異類,愈發避讓着好像她身上有什麽病菌。小孩子睡着覺,她抱回去,三堂會審似的三個人,一個靠着桌子,婆婆坐在沙發上,公公對着牆上的裝飾四處亂逛。

婆婆率先發表意見,她總是先說話的那個,好像有着必須打破沉悶氣氛的義務:“這樣不好,不管你結婚以前是幹什麽的,現在已經結婚了,在網上胡說是能掙錢,但網紅那麽多,誰能保證你就能紅?你看現在還有人去關心什麽犀利哥嗎?”

公公附和:“這樣不體面。”

吳聰說:“媽,這年頭網上什麽人都有,關了網誰認識你。你們那會兒上網的都是要臉的人,現在上網的不一定,有的人想紅還找不到門路,我們要抓不住這個機會,那真是送上門的錢都不要,是傻子。”

婆婆發表評論:“不還是你沒本事填不上你的窟窿,老婆孩子抛頭露面講故事,跟眼前放張白布編故事要飯有什麽區別?”

婆婆把外債拿出來,吳聰摸摸鼻子忍了忍接下來要說的話,婆婆又轉頭看她:“也不是我說你,都結了婚的人了,以前有什麽事情我也不計較,結了婚了還把之前的東西拿出來。你講故事罵人家,人家不得罵你?到時候一看你是結了婚的人,網上又不是傻子,現在怎麽罵人家,到時候就怎麽罵你!好好的日子不過,去當什麽網紅,我跟你說給你姑娘找個托兒所放着,你自己找個班上,我也不說你們什麽,現在天天心比天高的,什麽網不網紅的,都跟陣風似的一吹就沒了!”

吳聰沒憋住,從桌子旁站直了,朝着他媽冷笑:“上班上到死,打工能掙幾個錢?說得好像上班是個仙丹妙藥似的,上了班就藥到病除了,錢自然就來了?”

“不踏踏實實掙錢,想着捷徑你一輩子也掙不了錢,還不是要我給你填窟窿!”

“誰讓你養了我?你養我你不負責?說得好聽,你真有你說得那麽正?我小時候跟麻辣燙裏頭放罂粟殼的不是你?我爸不讓放你不聽,現在都不記得了,也就那幾年不查你。”

婆婆蹭一下站起來,好像怒火忽然湧了上來,臉漲得通紅,又噗通一下坐了下去,猛吸一口氣,李詩怡懷疑她随時會撅過去,但這個冷硬的女人倒也沒有,只是冷笑着:“那你找我來說什麽?你通知我的?大半夜的我坐車過來聽你命令我的?罂粟殼怎麽了?麻辣燙髒怎麽了?我就用這種屁/?眼裏摳出來的錢把你填補大的,你還債不是用的我的髒錢?嫌髒你骨頭硬點別要你自己解決?現在跟我橫?”

這話把吳聰的臉也打紅了,梗着脖子叫喊起來:“你沒本事你就別養我,又不是我求着你把我養下來的!你不給我我還給你,你老了你死了沒人給你收屍!”

話說完了,李詩怡覺得驚懼,如果自己對母親說出這話會是什麽下場?背地裏連念頭都不敢生出一句,吳聰竟然能當面把這句話扔出來,用不給老人養老收屍當威脅,做子女做到理直氣壯的這種地步。

婆婆怒極反笑:“行,我缺個人給我收屍的?我死了鋪蓋一卷扔進河裏頭都不用你!養了你三十年了,到頭來盼着我死,你也真能說出這話來,好,我不管你,你們吳家的事情跟我姓趙的沒有關系,你死了大街上也別說我是你媽。”

站起來收拾東西,轉頭對着還在看牆縫的公公說:“看你養出的好兒子,不給你養老,在人家屋子裏頭呆着幹什麽,趕緊走吧,盼着我們死了,死了正好,我把我的店一燒,老倆口死得幹幹淨淨都不用火葬場!”

吳聰跑上前把人攔住了:“我說的都是氣話,您老也不聽我的意見,從小到大您都不尊重我的意見,咱們這不是在商量嘛,您忽然站起來鬧脾氣這事情怎麽談?而且人家李詩怡都沒說話呢。”

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這種時候她總是缺乏言辭。

最貼心的往往是連着肉的女兒,剪短的臍帶隔空傳遞着信號,母女心意相通,昭昭在房間裏哭了起來,她匆匆起來去哄孩子,短暫脫離了客廳的吵鬧。

在屋子裏抱着昭昭哦哦嗯嗯地哄着,小孩子在母親的懷抱中忽視了四周的喧嚣慢慢合上眼睛,她聽着外頭的動靜,聲音越來越大,讨論着她這個賬號要用什麽方式去丢人現眼。

手機微微震動,是母親發來微信。

我今天答應你弟弟考上大學給買個電腦,你在網上看看多少錢,給買上一個。

轉賬發來一千塊。

一千塊能買什麽?連個像樣的手機都買不到,何況大學生?

而且現在就要電腦了麽?都還沒高考。

自己上大學,只有第一年的學費住宿費是家裏出,剩下的全靠自己自力更生——她還拿過勵志獎學金,對着全系的同學訴說自己的家境,換來兩千塊補貼,每個月飯卡裏面有二百三十塊,每學年都跑居委會跑縣裏去開貧困證明換一學期六百塊,在保險公司打推銷電話,都不知道那時是怎麽過來的。用電腦的時候向家裏張開口,母親哭訴了一晚上她不體諒家裏頭的難處——她只好去學校老舊的機房排隊,作業做到一半斷電,買的便宜U盤質量不好數據全都丢了平時分都歸零,最後還是輔導員幫她去求了情說她家裏條件不好,換來了及格分,最後終于摳出了錢買了便宜的電腦發現根本帶不動軟件,退貨的時候人家說都已經激活了不給退,賣二手人家說這種垃圾貨色你三千塊買的我不信……在沒認識顧一辭之前她就是這麽過來的。

一千塊買不了電腦,她說。

母親輕描淡寫地:我手頭現在沒有,多的你給補上吧,你弟弟念叨你呢,說想你了,你這個姐姐說的話他都聽,我說的一個也不聽,他就聽你的,你給他買上個電腦,催催他好好學習。

又說:你是家裏頭最出息的,我們都指望你,等你弟弟有出息了你還能指望他,到時候給你撐腰。我跟他說了,他說那個不用蘋果,太貴了,就普通的就行,我也不懂,你們兩個說吧。你們平時怎麽不說話,人家你王阿姨家裏頭姐弟兩個天天打架,離了還不行,感情特別好,你別冷冰冰的學得跟個沒親情的冷血動物似的。

事到如今,又能說什麽好呢?

微博的删除鍵好像忽然變灰了,按不下去。

只有微信的删除鍵亮着。

那百分之四十內存的房子轟然垮塌,也只需要短短幾秒。

所有的磚塊都扔向她,李詩怡永遠埋在廢墟裏了。

昭昭在她懷裏沉睡,她想,工作不是解決一切的良藥,看看婆婆就知道了,生了那麽個兒子,到老也沒有指望。

能指望你嗎?我的女兒,我的昭昭,天理昭昭,我的命能靠你改變嗎?

不能,襁褓中的嬰孩長大後也會變成吳聰這樣的人。

只有錢,是一切的體面。

她放下孩子,拿出手機,略微思索,看向客廳裏的三個人。

吳聰的朋友?吳聰本人?在座的誰能比她更懂怎麽編造一個吸引流量的故事——她已經成功過了,既然沒有人看見她的苦衷,真與假又怎麽會有人在乎?她說什麽就是什麽,證據?會點開細看就已經篩掉大部分人了,這部分人本來就像野狗,看見幾個關鍵詞的屎就着急着狂吠,聲音遠大于人的——

“你可以用我的,”顧一辭的手提袋裏是新款的MacBookPro,“出差也方便,你那份實習不是經常跑出去開會嘛~”

手指在屏幕上停頓片刻。

“你去相親了,你……”顧一辭瞪着她,“你媽再怎麽逼你,你去相親也總得跟我說吧?”

“你結婚還請我?我……我不想去!我——”

“不要再找我了,我真的不喜歡。”

“希望你見好就收,別太難看了。”

發送的按鈕時灰時亮,客廳裏的喧嚣終于告一段落,吳聰喊她回去。

手指顫抖地熄屏,但回過神來,屏幕沒熄滅,發送的進度條爬得飛快——

發出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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