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騙人
第4章 你騙人
溫阮更衣淨手後,來到了小祠堂。
小祠堂只做日常供奉使用,不大,高高擺着幾排牌位,除供桌蒲團還算講究外,并無它物,看起來肅冷又陰森。
南星眉頭緊皺:“少爺當真要跪?”
“的确應該好好拜見。”
溫阮找到溫琅和阮氏的牌位,斂衣掀袍,跪在了蒲團上:“你先下去吧。”
他和滿腹鬼胎的人無話可說,也沒必要,對真正愛着‘溫阮’的人,卻沒有辦法敷衍。
“很榮幸認識兩位……”
溫阮看着牌位上的名字,心音低輕,解釋了自己此時此刻,身在此處的緣由。
他不信神佛,卻無法解釋自己靈魂的穿越,不知前身在何處,有沒有和愛他的父母相聚……他不畏和這對夫妻相見,因他沒做錯任何事,前身也沒做錯任何事,可有了這段緣分,總歸是一段因果,來日人前會以父母相稱,不敢相負。
他非卑劣惡人,不會行不端之事,引來罵名,連累父母蒙羞,心疼親子身體,若有機會,也會盡力調查前身遇害始末,慰生者心,安逝者魂。
不知兩位生前有怎樣的故事,怎樣的抱負,只看過父親寫過的一行詩,昂藏肅正,志向遠大,該和我同……希望我此生作為,不會讓兩位失望。
“……小祠堂門關了,裏頭跪着的是小少爺?”
“可不就是他!一回來又是燒院子,又是罰跪,可見是個沒規矩的。”
“聽說一回來就要了個郊外莊子?大奶奶倒是大方,要就給了……”
“你這小蹄子懂什麽,心思比盤子還淺,國公府最值錢的難道是幾畝地?小少爺什麽身份,大房,嫡出!本是一步登天的開局,這要是想左了,以後……啧。”
南星安靜貼在屋角牆側,等這群嚼舌根的下人遠去。
……庸人怎會懂,少爺想要的,才不是什麽虛名富貴。
唔,少爺跪靈辛苦,他得去外頭弄些好吃的給少爺補補。
周氏倒是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管事就等着溫阮,幹脆利落的把契書給過了,從此京郊西北,地段很不錯,面積也可以的莊子,就是溫阮名下産業了。
“走走,快!這芒種都過了,再不種就來不及了!”
溫阮契書往懷裏一揣,國公府都不回了,拉着南星就要直奔城門。
“少爺莫急,”南星目光在街上掃過,迅速鎖定了一家車馬行,“出門前府裏馬車沒報備,不能出城,路太遠,咱們得租個車。”
至于往哪兒租,租誰家的,他這兩天在熟悉京城環境時,已經摸的差不多。
溫阮沒意見,随南星安排,百無聊賴看街上來往的人,覺得什麽都挺有趣,眉眼彎彎,唇紅齒白,公子玉面,珠玉生輝,惹的來往百姓也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待車租好,上了馬車,溫阮指着窗外不遠,問南星:“置辦這麽多大宗物件,拴着紅彤彤的綢花,應該是要辦嫁娶?這不是喜事,為何要加蒙一層灰布?”
這個南星知道:“因為是惡月,有規矩的人家講究多,不能嫁娶,不能建房,不能砌竈,不能搬家。”
溫阮想到大房溫茹:“所以大伯母想給女兒說親,也不能大張旗鼓?”
南星點頭:“總歸不能明說。”
溫阮又指向街道盡頭:“方才那邊很多官兵,現在開始搬東西,怎麽有點像……抄家?”
“是抄家,”這個南星也知道,“戶部侍郎谌永安前兩日下了獄,說是私販赈災糧,貪墨。”
溫阮:“赈災糧……漱州的桃花汛?”
南星:“聽說是。”
溫阮垂了眉。漱州河道積年淤堵未通,但因其連年氣候稱不上多雨,從未有過大災,朝廷無人重視,誰料今年桃花汛兇猛,四月中竟然連下幾天暴雨,災情來的又猛又快……
南星冷眼看着抄家的隊伍蜿蜒:“大官哪裏管災民死活,什麽錢不敢下手。”
溫阮眉微蹙:“漱州……有災糧卻未至,恐生亂象,那裏又是入江南必經之路,漕運怕是會受影響。”
“漕運哪年不出點事?年年糧往哪兒走,哪裏該多點,哪裏該少點,多的給了誰,少的苦了誰,不都用命在争?少爺不是說過——”南星看溫阮。
“若想解決,只在民生。”
溫阮放下車簾:“糧能種多,産多,人人都吃得飽,便不會有這麽多紛争。”
這話有些理想,人的劣根性天生就在,私欲沒有盡頭,小到家族,大到政權,哪裏都有黑暗鬥争,糧多了不代表人心就大公無私了,可至少……普通人能不餓肚子,不會到了饑荒年,死亡無數。
南星眼睛灼亮:“所以今年的玉蜀黍,産量能不能翻倍?”
是的,自家少爺沒撒謊,真的擅長伺候莊稼,而且很厲害,自四年半前病好了,就開始折騰莊稼種子,從大家都知道的水稻,麥菽,到大家都沒見過的玉蜀黍,搞什麽‘本地品種雜交’技術,從研究地肥,到防治病蟲,一年到頭基本沒走出過田間地頭,接連幾年下來,成果顯著,信他的,跟着他種的,每家每戶畝産至少翻了三倍,不信他的……根本沒有人不信,時下少爺在泗州,沒有人不尊敬,沒有人不維護,外人誰敢說一句不好聽的,能讓本地人揍的親爹都認不出,哪像如今在國公府,受這麽大委屈。
溫阮微笑:“應該可以?我不保證。”
在現代學過相關方面的技術是一回事,到古代真正親自去做,是另一回事。
比如水稻和玉米,所有農作物都是有一個馴化過程的,單研究肥力不行,它們得在一個地方與本地植物進行足夠多的相處和雜交,才能演變進化成生存能力更強,産出更高的作物良種,這時候再用上化肥,則産量更為喜人,如果本身品種還沒達到那個級別,給什麽肥都沒用,增産一倍和增産十倍需要的條件差很多。
他這幾年一直在做這些基礎工作,到現在,勉強算成果喜人,所有問題方法也都整理成冊,帶出了幾個徒弟,泗州的事交給他們,他則來到京城,看有沒有更多的機會。
農作物的品種還是有限,他想要尋找馴化更多,就得往消息靈通的地方看。
“真的?”南星眼睛更亮,少爺從不自誇,心裏有數能做到十分,也只會往外說五分,現在說應該可以翻倍,那這個翻倍就是最低線,他們帶到京城來,馬上要試種的這批種子,畝産一定更強!
溫阮眼眸彎彎:“那就要看南星一會種地賣不賣力氣了。”
“賣!要搶種是不是?您就瞧好吧!”
南星當即撸袖子,人也真的肯幹,到了地方就熱火朝天的安排起來。
先拿出地契,把莊子裏的人叫過來,讓他們認了主,又指揮大家準備這準備那,最後安排下活,全部拉到田間地頭,別的不說,先把玉蜀黍種上!
溫阮當然是帶頭的,不但自己要幹,還要各處指揮教學,好在這裏的地不少,之前人有些憊懶,地整的可以,還沒往下種莊稼,正好方便了他。
這些玉蜀黍種子就是玉米,他在三年前發現,但并不是好良種,産量不大,味道也不好,百姓們根本不知道這東西可以當糧食種,泗州氣候溫暖,一般糧食一年兩三熟不是問題,三年他進行了八次雜交種植,每次分批進行不同實驗,到現在終于收獲不錯,能算得上良種了,北方氣候同樣适宜生長,他本就想過來試試,再馴化兩年,這個玉蜀黍良種應該可以培育的更好,推廣全國……
國公府來的倒正是時候。
“……看着地不少,種起來卻感覺還是不夠啊。”
溫阮中間擦汗,看着遠方平坦地面:“要是能把那邊的也買下來就好了。”
正好連成片,來來去去也不累。
南星:……
溫阮:“唔,得再賺點錢。”
在泗州,田地置換是經常的事,比如誰家娶婦嫁女,田産變動,就想找些邊上挨着的,或換或買,大家一起看看地的大小,肥度,有沒有種着莊稼,談一個合适的價格,并不算難。
但南星說:“恐怕不行,賺多少都懸。”
溫阮意外:“不行?”
“那是潘家的地,五城兵馬司潘家,上頭還有個在樞密院做副都承旨的本家家主,和中書令,二皇子三皇子關系都不錯,怎會随便變田産?”南星方才安排活時就順便打聽了一嘴,“那邊一大片,連綿不絕,都是他一家的,他還曾問過咱們這邊莊子,能不能賣。”
溫阮:……
所以周氏給地給的這麽幹脆?因為有麻煩?
“那那邊呢?”他指向反方向,同樣連綿不絕,更大的一片地。
南星臉色就更不好了:“聽說是六皇子的田莊。”
潘家不會賣自家連成片的地,六皇子就更別想了,作為夾在中間,最小的一片,他們這個小莊子簡直突兀,南星懷疑,潘家只是來問過,沒有盡力促成這個田産交易,可能并不是怕國公府,而是與六皇子有關。
溫阮也想到了這點,僵僵一笑:“這不挺好,麻煩變的沒那麽大了。”
只是大約話題聊到了這裏,感覺周遭氣氛像也變了,原本的與世無争平坦開闊,變的有些危機四伏處處是坑,甚至有一種自己正在被盯着的悚然感。
南星看到遠處安排送飯的人來了:“過午了,少爺先吃點東西,歇一下再幹?”
“行。”
溫阮也的确有點幹不下去,把玉蜀黍種子往旁邊一包一放,走向田埂樹邊,先淨手。
正打着花皂洗着手,突然從小樹林裏蹿……滾出來一個人。
灰頭土臉,十分狼狽,衣服髒了,腰帶上不知拴過荷包還是玉佩的絲縧斷了,人也直接摔了個屁蹲,十分不雅的滾到溫阮面前,四目相對。
溫阮:……
低頭看看自己搓出泡沫的手,淡淡的栀子花香,再看看對方,眼睛也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手,花皂搓出的泡沫。
“你……要不要洗洗?”
“要!”對方聲音幹脆,腰身彈翻,跳了過來。
溫阮:……
他讓開,接過南星遞來的巾帕擦手。
這人立刻臉紮進盆裏,雙手捧着水撩了好幾下,再認真拿起花皂,在手上臉上搓出泡泡,把自己洗幹淨。
溫阮這才看清楚,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環眼高鼻,膚色微深,面部輪廓深邃,眉尾高揚似劍鋒,一雙眼睛尤為明亮,氣勢昂揚,身上衣服料子雖有破損,卻能看出來不便宜,應該是誰家養尊處優的小公子,剛剛淘氣幹了什麽事,才如此狼狽。
“你……”
“咕嚕……”
溫阮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對方肚子鳴叫聲,南星打開食盒,飯菜擺到石臺上時,這個聲音更明顯,少年眼睛也不由自主飄了過去。
“你要不要一起吃點?”
“打擾了!”
少年一點不覺得尴尬,過去一屁股坐下了。
南星:……
少年沒讓南星幫忙,自己伸手盛了粥,抓過一塊餅就要啃:“我叫方銳,一飯之恩,必有厚報,早則今日傍晚,晚則明日午時,請這位——”
溫阮坐到他對面:“溫阮。”
“溫兄弟放心,我從不白受別人的好!”
方銳是真的又累又餓,走不動道,六皇子簡直不是人,下手這麽狠,他有多久沒被逼到這份上了!就皇宮裏那些皇子妃嫔,誰敢這麽對他兇!
本以為厚着臉皮蹭別人一頓飯,誰知一口粥下肚,他眼睛立刻亮了——
“這是什麽粥!”
為何如此香甜,如此軟糯?
溫阮:“玉蜀黍。”
沒聽說過。
是什麽新型的糧食麽?邊關沒吃到過,京城好像也沒有?還是他回京城回的太少了?
方銳又嘗了一口餅,眼睛更亮:“這個也是玉蜀黍?”
松松軟軟,有一股特殊的香甜,抿開後化在舌尖,也是從未吃到的味道!
溫阮颌首:“喜歡就多用些。”
方銳發現對方不是假客氣,這種他沒吃過,很香甜很好吃,非常能飽腹的粥餅,這裏有很多,完全夠他們吃飽,不但他在吃,坐在對面的溫公子在吃,旁邊臉臭的長随也在吃。
長随不但跟他們吃一樣的東西,還用同樣的花皂洗手!
不是,他離開京城真的只是三個月,不是三年?哪來的公子哥這麽富!不,不僅僅是富,還生的特別好看,眉目如畫,笑眼融春風,見之可親,氣度天成。
溫阮注意到他的視線,目光掃過花皂:“哦,假的,印簽不對,不是京城慣買的奢貴東西。”
方銳:……
騙人!
作為京城最出名的纨绔子弟,哪怕遠去邊關,該掌握的一點不少,尤其侈貴玩意,這揚名于江南,滲透到京城,風靡一時,有價無市的東西,他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這品質,這色澤,這留于指尖經久不散的幽香……這要是假貨,假貨要能做成這個樣子,還有真貨什麽事!
要知道奢侈物也是有潛規則的,貢品是精品,精品卻未必是貢品,市面上流行的好東西,最好的,一定是源頭掌握者自己用的……
面前這個少年,不簡單啊。
得交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