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哭什麽

第23章 哭什麽

“要殺我的人, 問過我了麽!”

邾晏擋到了溫阮身前。

蒙面人劍鋒非常危險,他只把兵器扔過來不夠,人也得過來, 即便如此, 還是受了傷, 血線自他小臂滴落, 砸在地上。

六皇子脾氣果然硬, 都這時候了,還沖上前跟人硬剛, 不但剛,還興奮不已。

溫阮覺得自己沒看錯,邾晏的眼神裏,除了被冒犯的怒氣,還有想幹架的興奮……這個對手的武功很值得?

邾晏不再說話,小臂上的傷也沒管,跟剛剛有意無意護佑溫阮一二不同,此刻他的劍招大開大合,直來直往, 與蒙面人哐哐對撞,撞的不只是劍, 還有拳,還有身體。

劍鋒相撞,火花四濺,兩拳相撞,勁力不足者虎口當場震裂飙血, 身體相撞,過于巨大的‘砰’聲, 溫阮都有點不敢聽,怕仔細聽都能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邾晏此刻瘋勁十足,勇往直前,不顧一切,死又何懼……他好像不是為了保護誰,也不是對手武功高值得,只是為了殺戮,只想殺了這個人!

溫阮大為震撼,現在的六皇子幾乎在驗證一句話: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

他好像見識到了只有話本故事裏會出現的畫面,驚鴻劍影,鋒利罡氣,碎掉的樹葉有規律的盤旋飛舞,激蕩的灰塵像湖面一樣蕩起漣漪,再狠狠一碎,邾晏握劍的指節修長有力,血色浸染只會增添他的肅殺,不減分毫美感,他的衣角發絲随他旋身動作飄蕩,因風鼓起,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溫阮看的頭皮發麻,心髒箍緊,這就是傳說中的武功……好厲害!

打鬥的兩個人都受了傷,不知何時起,邾晏占了上風,在他斷對方一臂後,蒙面人已無勝算。

似乎沒想着活着離開,蒙面人見拿不下,起了陰招,在又一次雙方大開大合劍鋒相撞之時,他拍了自己胸口一下,非常狠,足以致命的那種,幾乎立刻,他就噴了一口血。

這口血霧狀,色黑,乃是劇毒!

邾晏幹架時根本沒留手,往前沖也是竭盡全力,根本剎不住腳,再躲,也避之不及,鼻前沾到了這血霧。

蒙面人從空中重重跌落,臨死前,露出個滿意的笑。

“髒死了……”

邾晏也已無力支撐,半跪落在地上,手中劍撐地,噗一聲,吐了口血。來不及清理,他迅速從腰間找到一藥囊包,挑出一枚棕紅色的,仰頭吞了。

這枚藥丸似乎非常有效,吞完之後,他立刻能站起來了,還能從容擦把臉,走過來,朝溫阮伸出手。

一切發生的太快,溫阮有點沒反應過來,傻乎乎蹲坐原地,看着這只手:“我的手……很髒。”

剛剛扒的樹根又滑又粘,沾了不少泥土。

邾晏微挑眉,伸出來的手卻不見收回。

溫阮這才意識到,對方的手其實也并不很幹淨,打了那麽久的架,手上的血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不僅擦不幹淨,味道也不怎麽令人愉悅,但這是只漂亮的手,跟它的主人一樣,氣質高雅尊貴,讓人不敢攀折。

他搭上了這只手。

借對方的力,站了起來。

這只讓人不敢攀折的手幹燥溫暖溫暖,也足夠有力,很能給人安全感。

“咦?你怎麽了六殿下?六殿下你醒醒!”

溫阮萬萬沒料到,就在邾晏把他從地上拽起來的瞬間,像整個人突然沒電了似的,閉眼倒地,人事不知。

生活……竟然是這般戲劇化的麽!

溫阮試過邾晏鼻息,還行,沒事,只是昏過去了,看起來像是毒發了,不知道他剛剛吃的小藥丸能不能解掉,但明顯現在他的身體狀态不太行。

溫阮蹲下去,試圖背邾晏……背不起來。

對方比他高很多,身體也重很多,昏迷狀态時又不懂配合,難上加難。

“南星……”

你怎麽還沒回來,什麽時候能回來,你家少爺要遭大罪了啊!

……

南星遇到了個玄衣蒙面人,跟這邊不一樣,他遇到的不是一群,只有一個。

他不知少爺身上有什麽秘密,吸引着怎樣的潛在危險,只是覺得自己也不能随便曝光,再添麻煩,想了想,也撕下衣角一片,把臉蒙住了,然後兩邊開始交手。

來人武功非常高,似有無窮無盡的銳氣,剛猛有餘,沉穩不足,像是個少年人,少年人能練成這樣,自是天賦心性都不缺,過了數招,南星有點敬佩這身功夫,太俊了,但僅僅只是武功,他對所有讓少爺陷入危險的人都是厭惡的。

對抗數招後,他甩不掉對方,自己也走不開,有點奇怪的是,對方看上去似乎也沒什麽敵意,更多的,也像是在試探,看他到底是什麽路數……

有點棘手了。

南星感覺不對勁,想了想,幹脆用上了少爺教過的陣法套路,繼續和人糾纏。

至少他這樣把人引開,少爺那邊就是安全的,如果能拿下這個人,問出點什麽,就更不虧!

玄衣蒙面人越打越興奮,盯着南星的步法,根本不想離開,一個縱躍背後騰挪,不小心面巾滑落,一點都不專業,還立刻扯了扯,重新給戴上。

一邊打,一邊在心裏腹诽邾晏。

六皇子可以啊,這回的對手夠硬,這個融陣法身法劍法于一體的武功沒見過,很值得研究!莫非六皇子交手過,故意把人甩給他?可六皇子那麽精明,真要交手過,怎會不見獵心喜,自己也練一練,拿他試一試?

就是這個人看上去一點都不專業,沒什麽殺意,和自己一樣,看起來像是半吊子水,充殺手的。

總之就是六皇子也忒沒用,就這麽點小事,用得着用特殊哨聲把他叫過來幫忙?他還擔心連累別人,專門蒙了個面巾,誰成想就一個人?就一個!

你六皇子随随便便不就幹倒了,非得拽着別人一塊吃苦?你在想什麽啊!

六皇子現在在想,方銳這個沒用的東西,到底怎麽做的事?

今日進山,必要遭遇幾撥歹人,他安排的是讓方銳引流,分開對敵,順便把水攪得更亂,結果這人一聲都沒吭,根本就沒出現,到底來了沒來?

不聽話……可就別怪他以後不客氣了。

眼睛艱難睜開,邾晏認出來,這是一個山洞,自己的手被清洗過,傷口也包紮好了,該是用了一些止血的草藥汁,散發着不怎麽好聞,但尚算清爽的味道。

他躺在清理幹淨,鋪了層幹草的地上,旁邊有一個用樹枝草繩編綁,類似滑床的東西,有點醜,但上下有五六個位置打磨的很光滑。

他應該是別人用這個工具拉到山洞裏來的,別人為了他安全着想,要綁縛固定,擔心他不舒服,特意把跟皮膚接觸的地方打磨光滑。

微側眸,視野裏出現了一個人。

腰細,肩瘦,琵琶骨一絕。

肩背輕輕顫動,這樣的天氣,絕不可能是凍的,只能是……

“哭什麽。”邾晏未料自己聲音喑啞,半點震懾都無。

溫阮聽到動靜回頭,很是驚喜:“你醒了?”

看來那藥丸子果真是有用的。

他沒有哭,只是好像腿坐麻了,在那輕輕搓揉。

邾晏:……

他安詳的閉了眼。

每個人都有社死瞬間,溫阮體貼的裝沒發生過,端了準備好的水過來:“殿下心地善良,武功高強,令人敬佩。”

“你覺得……我是好人?”

邾晏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可笑的話。

溫阮:“當然。”

至少不是要殺自己的仇人。

“殿下飲些水。”

六皇子中了毒,現在額頭發燙,聲音也啞,肯定不舒服,溫阮去尋水時順便在河邊找了找,倒是挺巧,讓他看到一塊石頭特別像小石碗,雖然碗壁厚了些,碗底淺了些,好歹能裝水,就洗過來用了。

邾晏垂眸,看到了溫阮的手。

不管編竹床,還是采草藥砸汁,尋石碗,都得細心,他看到這雙手上有血痕,猙獰微腫,還沒塗藥草汁。

“我已服下解毒丸,兩個時辰內無毒不能解,用不着你,你且自便。”

他飲過水,試圖自己撐手站起來……沒撐住,身體直直往前撲。

“小心!”

溫阮接了個滿懷,‘小心輕放’的,将六皇子扶坐靠牆。

邾晏:……

六皇子再次閉了眼。

溫阮:“你還好……”

邾晏:“閉嘴。”

越是驕傲的人,越難度過社死瞬間。

溫阮真的很體貼了,他對救命恩人可以給很多的尊重,也閉嘴了,但有的東西偏不給面子,邾晏靠坐到石壁邊時,從他的衣襟裏,滑下來一枚牌子。

長條狀,墨底金漆。

溫阮很想假裝看不見,但很難,因為這塊牌子正正摔在他和邾晏正中間,還面朝上,上面的字清晰的不得了,也沒什麽看不清的借口——

戶部侍郎,谌永安。

這是谌永安丢失的印信!非常關鍵的證物,或可有力證明文書往來,谌永安的清白。

這枚印信,在六皇子手裏?

不,不對。

只片刻,溫阮就發現不對,這枚印信看上去有點髒,像是輾轉過好多地方,沾惹的灰塵,氣味,質感,都和六皇子身上的不像,顯然不是六皇子随身帶了很久,該是得到不久。

或者,才得到?所以剛剛那些蒙面人……

蒙面人有很多,最後一個才是沖着他來的,其他的,應該都和六皇子有關,或者,六皇子想跟他們有關,六皇子在搞事,為的……是這枚印信?

印信與谌永安有關,那六皇子是想救谌永安,還是想拿捏?

不論哪個,六皇子都不是真的瘋,随心情在京城大事小事的搞,他心裏是有譜的。

但六皇子很驕傲,不大可能随便和人交心,尤其他這個才見過一次面,有意作弄過的國公府小少爺。

他一定不想在他面前這麽社死。

怪尴尬的。

溫阮也有點不知道怎麽圓了,只能硬生生道:“抱歉,我沒看見。”

邾晏:……

“我沒瞎。”

他拿起牌子收好,再次閉了眼。

別說說話的欲望,似乎連活的欲望都淡了很多。

溫阮:“你餓麽?”

邾晏沒理他。

“不是說解毒丸要兩個時辰才能好?你之前辛苦那麽久,身上還有傷,不好餓着,你在這裏等等,我去弄點吃的!”

溫阮果斷離開了山洞。

今天是五月的最後一天,很熱,山裏有霧,并沒有帶來半點清涼,反而有種憋雨的感覺,悶悶的,他當然也不會在山洞裏燒東西吃,衛不衛生打不打擾不說,他猜六皇子不想自己變成烤肉,他也不想。

他野外技能還算可以,不可以,穿來幾年鄉下生活也可以了,河裏有魚,林裏有柴,一頓烤魚還是可以料理的。

叉魚剖魚找料抹上腌制,找柴選地生火開烤……

沒多久,撲鼻香味傳來,手藝半點沒退,是真的可以!

顯然剛回國公府時點的那把火,就是故意的。

溫阮跑來跑去在洞口忙碌,一點都不覺得累,雖然沒輕松的哼什麽歌,但聽腳步聲都知道,他現在心情十分不錯,腳步熱鬧的很,魚烤的也很香。

山洞裏,邾晏垂了眼。

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十三年前倒是常有,母後和太子兄長……

怎麽會想起這些呢?這樣一個人——

邾晏看向山洞外的眼神越發陰沉。

溫阮拿着烤好的魚進來,簡直能香飄十裏:“好了好了,殿下快嘗嘗!”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臉頰還有不小心沾到的黑灰,像小花貓的胡子,說話還會跟着動,很難讓人忍住不看。

溫阮想扶六殿下坐起來,但六殿下是個驕傲的殿下,之前幾輪社死已是足夠大的創傷,他不好再刺激,見驕傲的殿下自己撐着手坐起來,沒輕率上前扶,而是站在一邊等着。

殿下終于坐了起來,成功靠牆撐住,沒有摔倒,保住了驕傲,但額頭都冒汗了,顯然很費力,渾身很疼。

從之前摔倒的行為看,溫阮了悟,可能是毒,或那顆解毒丸的附帶虛弱效果。

既然手腳力氣不足……

溫阮坐到邾晏旁邊,将魚遞到對方嘴邊。

邾晏垂眸看他一眼,嘴唇抿的更緊。

見他不張嘴,溫阮體貼示意:“啊——”

你可是驕傲的皇子啊,難道沒被喂過飯?

邾晏沉默。

他張不開嘴,也很知道為什麽,可這樣堅持下去更尴尬,少年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腮邊貓咪胡子都微笑鼓勵,很期待的樣子,如果不吃,這小貓咪好像會很可憐。

他當然可以這般無情,他本就是殘忍的人。

但更尴尬的是,他肚子叫了。

這是不能命令閉嘴的存在。

邾晏閉了閉眼,沉默張嘴,咬了一口那烤魚。

溫阮眼睛更亮:“怎麽樣?好不好吃?合不合殿下口味?”

邾晏:……

手裏的刀子有點送不出去。

驕傲高貴的皇子惜字如金,但沒呸一聲難吃,應該就是好吃?

溫阮也就不問了,拿出照顧小孩子的耐心,一口一口,喂六皇子吃魚,體貼六皇子中過毒身體虛弱,不知消化功能有沒有受影響,有意讓他細嚼慢咽,喂一口後,數着他嚼夠三十下,才喂下一口。

邾晏:……

“……別太得意。”他說話仍然帶着中毒後發熱的喑啞,嗓音不僅難聽,還很可怕。

得意?

溫阮快速反推六皇子的腦回路,六皇子為什麽會覺得他在得意?他有哪裏表現的不好,讓六皇子不舒服了?應該不會,六皇子吃的挺乖啊……

大約無關表現,只因身體虛弱,‘強弱’倒錯,一向能掌控所有的人,突然脆弱,很容易死,随時處在別人的‘威脅’下,能舒服才怪。

這話是在警告,不要覺得暫時占主導地位,就認為高他一等。

“如果您不是中了毒,我早已經死了,哪敢得意?”溫阮看了看山洞外,轉過頭認真看着邾晏,“其實我現在還有點怕,不敢亂走的。”

邾晏眼神略和緩,吃魚的動作也更從容,慢條斯理,盡顯優雅:“跟誰學的?”

溫阮:“什麽?”

邾晏:“甜。”

什麽甜?魚麽?

溫阮:“溪水魚肉質都不錯,這裏的魚——”

邾晏:“不是魚。”

溫阮:“那是什麽?”

邾晏:“自己想。”

“想不到,”溫阮笑,“殿下不說,我只能認為殿下是在誇我甜了。”

邾宴:……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

“你膽子很大。”

溫阮:“那殿下怕了麽?”

邾晏:“你竟覺得我會怕?”

溫阮:“我只是感覺,比起別人看到殿下時害羞,殿下似乎更喜歡別人看到您害怕。”

那日在國公府,他就有這種感覺了。

邾晏哦了一聲,眼神微深:“所以,你不想我如意。”

魚已經吃完,不怕嗆着噎着的意外,溫阮便直白道:“不如談談我們的事,殿下也想談的,不是麽?”

邾晏:“我們?”

“比如我看到了殿下身上掉下來的印信,殿下應也看出來,我身邊有人追殺,但不方便與外人言……”

這事遲早要聊的,不是裝做沒發生,就真的沒發生過,不聊開,就是拿捏人的把柄,一旦存了疑慮,很容易被滅口的。

溫阮十分誠懇:“我與殿下雲泥之別,不敢盼殿下折節下交,論以為友,但或許可以談個交易,暫時同行?”

邾晏只深深看着他,沒說話,或許也是嗓子不舒服,惜字如金。

溫阮知道他在聽,便又繼續:“也不算特殊交易,我的事,殿下莫要同任何人提起,殿下的事,我也全然不知道,之前沒見過,以後不去猜,殿下可盡情監督我,若我敢說半個字,立刻殺了我取琵琶骨,如何?”

“殿下的游戲這樣玩,也會更有趣一些,我會更害怕,更惶恐,時時憂慮您何時來殺我……”

邾晏直直看着他:“你在哄我。”

“殿下果然聰慧。”溫阮嘆了口氣,尊貴驕傲的皇子并不好騙,看來得另想個法子了。

邾晏:“你想有個靠山,雖然這個靠山很兇,不知何時會吞吃了你,但你仍然想生活能得一二自如。”

溫阮:??

靠山?想要?

他輕輕眨了眨眼,之後迅速鼓掌:“沒錯就是這樣!我還以為殿下看不出這點,要斥責我呢!”

誰能想到呢,只是想說服六皇子不要輕易殺掉自己而已,竟然多了個靠山?

邾晏哼了一聲,似乎在說,這點小心思,還想瞞人?

“那我們就說好了?”溫阮迫不及待砸實這個交易,主動伸出手掌,要跟六皇子擊掌盟約!

邾晏卻面無表情拿出一顆小藥丸,放到他掌心。

溫阮:“嗯?”

他又沒中毒,吃什麽藥丸子?

“你同我談交易,萍水相逢,怎知彼此沒有前科,怎麽互相保證信任?”邾晏又拿出一顆,放在自己掌心,“采取一二手段,不是正應該?”

啊這……

溫阮萬萬沒想到,簽合同的方式是一起磕藥丸子,一時怔住。

邾晏眸色逐漸危險:“你不想吃?你根本沒想同我交易?知道诓騙我是什麽下場?”

“沒沒沒,我想吃的!”溫阮趕緊拿起藥丸,一口吞了,還張開嘴給六皇子看。

邾晏:“你竟真敢吃,不怕我毒死你?”

溫阮:……

這不是你逼着非得吃的麽!

“殿下會麽?”他舔了舔牙尖,“殿下真想殺我,手裏匕首往前送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還浪費一顆藥丸子?”

邾晏捏着自己那顆藥丸:“你該懂,秘密知道的越多,死的會越快。”

溫阮眉眼彎彎,笑容燦爛:“希望能托殿下的福,死的慢點。”

招來更多的危險也沒關系,他正好借機看看,想殺他的人到底是誰。

微暗光影裏,他看到六皇子擡手,吃下了屬于自己的那顆藥丸子——

他們的交易契約,達成。

溫阮不知道這顆藥丸子具體什麽作用,但六皇子的解毒藥丸似乎很有用,出過一身汗後,他力氣似乎恢複了些,只是精神不怎麽好,似乎渾身很疼,額角的汗就沒停過。

短時間激發這麽大的藥效,人必然很難受,溫阮知六皇子性傲,便站起來:“殿下歇歇吧。”

“等等。”邾晏叫住了他。

溫阮:“殿下有什麽吩咐?”

“蹲下。”

“近前。”

邾晏終于伸手,把礙眼的小貓咪胡子擦掉了。

溫阮愣住。

邾晏皺眉:“還不走?”

溫阮:……

驕傲的皇子殿下并沒有立刻躺下,直到溫阮走出洞口,才慢吞吞挪動,艱難躺下,溫阮在心裏數了二十個數,悄悄探頭往裏看了一眼,才放心。

躺下是躺下了,邾晏并沒有睡着,周身太疼,汗出了太多,也髒,他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血腥味和着汗味,并不讓人愉悅。

半昏半醒的夢裏,他好似穿越時光流年,聽到有人在唱歌……是誰在唱?唱什麽……今日,是誰的生辰?

“榴紅綻霞,一生燦爛……願我兒一生安平順遂,覓得良人相伴,福澤綿長,積福積壽,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是誰在說話?

那個一臉燦爛笑容,牙齒都看到了的小少年,是誰?

……

洛林昌跑到溫國公府小少爺的莊子地頭,也不管什麽最喜歡的酒壇子最愛的酒了,還在刑部大牢監獄受苦的可憐好友谌永安也扔到腦後了,一個猛子就紮到了田間地頭,這才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這種栽種習慣,這種出苗率,苗苗的茁壯程度,日後的畝産……他沒見過,但越看越覺得眼熟。

司農寺理管天下農事,但天下太大,他不可能走遍,倒是收集來的消息裏,有提過泗州還是哪裏,似乎有這樣的地,且一年多前,北地遭災,糧食不濟,軍糧民糧都艱難了一段時間,京城都差點亂,就是因為一筆從泗州來的糧,才緩解了災情,活人無數……

他不是沒去泗州找過,但怎麽打聽都找不到,越說的明白仔細,指向性強,越找不到,原來人竟不在泗州,就在京城麽!

“原來在這裏……原來如此……”

他怎麽就沒看到!

見田外有農人走動,他跑過去,抓住就問:“這是誰家的地,誰種的,姓什麽,叫什麽,住哪!”

被抓住的漢子有點懵,這老頭怕不是有病?

他還真不是偶然路過,小少爺幫了他們的忙,教他們怎麽救回生了病的莊稼,他們心中感恩,在附近忙時見有人在小少爺的田裏鬼鬼祟祟,怕不是要搗亂,當然要過來幫忙看一眼,結果這做賊的人還敢問主人是誰?

漢子更加警惕,非但不說,還琢磨着得回去叫人:“你又是什麽——”

偏巧在這時候,真有人來搗亂了。

一群不知道哪來的街溜子,扛着鋤頭拿着柴還有火石,直直往小少爺的田裏走,鋤頭用來挖出剛長出的苗苗,柴和火石,好家夥,是來放火的!

“喲,苗苗不錯啊,都給我挖出來,教教這小少爺眉眼高低,看他還敢不敢不聽話!”

這群人哪來的呢?

溫國公府的手筆,加上二皇子府于振的煽風點火,加錢買人。

國公府那日丢夠了臉,想要皂方子被溫阮撅了回去,便想拿捏溫阮痛處,好方便日後時常拿捏;于振今日出師不利,不但沒撈着好處,壓過陳亘,還因為得罪了在京城不能得罪的方銳,二皇子想要的溫阮,被二皇子親自收拾了一頓,說再敢犯錯就趕出去,誰的面子都不給,前途無光,單純就想報複一下。

國公府是為了拿捏人,不是真的結大仇,原本只想吓唬吓唬,沒想多大聲勢,可經于振催發,直接就一發不可收拾,拿錢過來的人多,上來就幹事,手也狠,不可能聽勸,不會被誰壓住。

“幹什麽幹什麽!”

洛林昌大急,他才找到的良田,剛出了苗苗,這以後要是大收成的!萬萬不能被糟蹋!

他急急上前攔,慣常偷雞摸狗,不幹好事的痞子混混會給他面子?老弱病殘在他們跟前頂多不推那麽狠,但你要非較勁,可就別怪哥們不給面子了——

洛林昌很快被掀翻,推倒在地頭上。

“你們混蛋!這是糧食,是能随便糟蹋的東西麽!”

洛林昌不是幹架的人,不可能打得過這群年輕人,可他對莊稼的心自來赤誠,容不下任何亵渎,若是別的事,別的時候,他不可能跟人硬來,知道身體遭不住,可這是莊稼啊,這是能活人無數的莊稼!

老頭拼了命的去攔。

剛剛被他攔住問話的莊稼漢都懵了,有點慘啊……不不,這麽看,雖然這老頭不認識小少爺,但也應該不是小少爺的敵人,相反,前面那群混混才是啊!

完蛋,這回是真有搞事的來了!

“來人啊——快來人——有人鬧事糟蹋莊稼啊——”

對方人多,一個人肯定不夠,漢子扔下籮筐就往回跑,大聲搖人,還精準的找到一面鑼,用力敲響。

很快有人聚了過來。

沒人看熱鬧,都是過來幫忙的。

小少爺莊稼種的好,也不藏私,別人問什麽都答,說話辦事都極像樣,大家受了這樣的恩,自得思回報,而且就像前頭那位老人家說的,這不是別的東西,這是莊稼,是糧食,怎麽允許被糟蹋!

這時也不分什麽國公府的莊子六皇子的莊子,你是誰的人我是哪的管事,總之大家齊心協力幫忙,把這群喪良心的狗東西趕出去!

國公府莊頭劉大海更是奔跑奮鬥在第一線,他聽到這個事的當下,氣的差點直接升天,這可是小少爺最看重的莊子,最看重的莊稼,他還指着伺候這批莊稼長成立大功,好擠開南星那個心腹自己上位呢,結果來這個?

“都愣着幹什麽,給我上啊!給我叫人手!小少爺的地,必須得保住!”

“還有那個誰——叫你呢愣着幹屁啊!把那個煙花給我放起來!”

那是南星交待的,一旦有緊急情況,可放出使用,他見到很快就會來處理。

白日焰火,煙花炸開。

正在山裏幹架的南星看到,立刻跳出了戰圈,認出是莊子的位置,眼梢微微眯起。

“不打了,告辭!”

他并未猶豫多久,狂奔下山跑向莊子,那是自家少爺最在意最心疼的東西,萬萬不能出錯,早在三年前少爺就說過,在他那裏,莊稼永遠是第一優先級。

他并非不擔心少爺,可跟那個蒙面人打了這麽久,他感覺對方沒有惡意,或許這次是他們認錯了,少爺安危應該沒多大問題……當然他也會處理完事後迅速轉回,少爺你可千萬自己扛住,不要有事!

方銳愣了下,這就不打了?

行吧,看上去這麽着急的樣子,許是真有事,雖然有點遺憾……

好像也不用遺憾,雖然沒看到對方的臉,但人是六殿下招過來的啊,六殿下肯定認識!問六殿下要人不就行了?

摘掉面巾,深呼吸一口氣,渾身舒坦,好久沒這麽幹架了,爽!

方銳整理好微亂的衣服,慢悠悠賞着周遭景致,順着山間不怎麽明顯的小路,去找六皇子。

今天是五月的最後一天,外面人少有知道,這天是六皇子生辰。

他沒找到六皇子,卻在分別不同地方,看到了不同人的屍體,一堆一堆的,全都蒙着臉,衣服穿的也很像。

方銳眉頭漸漸皺緊。

說好了搞完事一起喝酒,今天絕對不吵架不動手不生氣,結果六皇子潇灑幹完事,自己先走了?

也太無情了吧!

……

溫阮不好總回山洞,得給六皇子留面子嘛,殿下是個要臉的人,而且好像覺很輕,身體又那麽難受,睡也睡不踏實,不好吵到。

他也不敢離太遠,誰知道那個毒是怎麽回事,萬一裏面突然有什麽需要,總得有個能幫忙的人。

這個破山洞也是,特立獨行一個山洞,離河邊遠,旁邊也沒太多樹,雖山裏有霧,但還是熱啊,有點樹蔭遮蔽至少能有點心理安慰。

算了,別呆着了,反正也煩躁,不如幹點事。

溫阮從裏衣扯下一塊布料,去河邊陰涼處取水回來,浸濕,小心走進山洞,給邾晏擦擦額頭,掌心,臂彎……讓他能舒服點。

邾晏正在發燒,其實可以幫忙擦更多地方,但他好像不太喜歡陌生人太多接觸,只得作罷。

溫阮手很輕,拭過邾晏額角,頰邊……

邾晏好像夢到了什麽不開心的事,看起來很難受,牙齒緊咬,手指也輕輕顫抖,喉間似小獸無力悲吟:“母後……”

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輕輕蹭着臉頰,不讓離開。

溫阮:……

夢到了母親,怎的還這麽不開心?

邾晏握住他手的力度非常大,非常緊,好像必須要這麽緊緊抓住,才能不讓人走,只要松一點,只要一點點,就不會再擁有這只溫柔手了。

“這是怎麽了……”

有點可憐。

溫阮沒硬抽出自己的手,另一只手上前,輕輕拍着邾晏肩側,輕哄溫柔:“睡吧,沒事,睡醒就好了……”

邾晏好像很痛苦,嘴唇都開始幹裂起皮了,整個人很燙,溫阮良心實在過不去,這次跑得更遠,找到更上游更幹淨微涼甘甜的水,回來喂給邾晏喝。

邾晏還是很不舒服,但喝過水後,眉頭稍稍舒展一些,唇色也好看了些。

溫阮替他把汗濕的頭發捋到耳後。

不得不說,六殿下的顏值太犯規,劍眉長睫,膚如玉質,如月出雲岫,湖映山雪,又有天生貴氣優雅加身,顯的特別高不可攀,近距離看時,感覺更為震撼。

現在帶了些病容,和之前相比少了距離感,反而更加勾着人多看兩眼。

“快點好起來吧……”

兩個時辰,可是剩下不多了,溫阮有點擔心。

“汪!”

聽到山洞外有聲音,溫阮走出來看,原來是六皇子養的那只黑狗,這是來尋主人了?

黑狗沖得很猛,遠遠循着味道奔來,中間停都沒停,直奔山洞,熱鬧的撲向主人,見主人不回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它焦躁的上去舔主人的手,主人的臉,似乎想把他叫醒。

溫阮:“別擔心,他會沒事的,一會兒就醒。”

黑狗嗚了一聲,趴在地上不動,守着主人,哪裏也不去,有點沒精打采。

溫阮不算認識黑狗,不知它脾性,再想,也忍住了沒動,退出山洞。

外面還是熱的不行,沒呆多一會兒,溫阮就覺得臉頰發燙,便左右走了走,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麽……

發現了一棵石榴樹。

比他大腿還粗的石榴樹,生命力很旺盛的樣子,葉子綠的油亮,一顆一顆的石榴花綻放在葉子掩映中,紅的似火,燦若雲霞,漂亮極了。

他有些手癢,過去輕輕折了一枝。

“……不許哭。”

耳邊傳來不真切的聲音,似乎是山洞裏的邾晏醒了,在教訓狗子不許撒嬌。

他怎麽對誰都是這句。

“殿下醒了?”溫阮趕快跑回山洞,發現邾晏還真是在訓狗,黑狗很乖,耷拉着頭任他訓,在他認可表現好後,抓準時機舔了下他的手。

邾晏摁了下狗頭,似乎想找帕子擦手,意識到現在渾身已經沒個幹淨地方了,又尴尬作罷,轉回頭看溫阮。

自也看到了他手裏的石榴花。

“你……喜歡榴花?”

“喜歡啊,”溫阮沒察覺到對方眼底微妙的情緒變化,繼續往裏走:“今天是五月的最後一天,殿下知道麽?”

邾晏雲淡風輕嗯了一聲。

溫阮:“五月被稱作惡月,不詳,但我很喜歡,五月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榴月嘛,為什麽大家都只記得前面那個,不記得這個呢?榴花綻放,美若煙霞,火紅熾熱,生機勃勃,有一種奪目燦爛的美,多好啊。”

邾晏:“很好?”

溫阮點頭:“是啊,它是夏天的使者,每年這個時節來臨,開啓燦爛繁花序章,糧食也開始長的好,古人的詩裏不是經常頌?什麽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什麽盡将枝上色,并做石榴紅——多美好,殿下你說是不是? ”

邾晏視線越過火榴花,落到少年臉上。

臉頰很紅,但絕非害羞,這人在他面前從不害羞,該是熱的,熱成這個樣子,是在外面呆了多久?不知山洞裏能躲,還是……因為他在,不想進來躲?

“傻不傻。”

“殿下覺得這花很傻?”溫阮低頭看,“我選的最漂亮的一枝,不好看麽?”

“汪!”

黑狗突然發聲,似乎很支持他。

溫阮蹲下去,眉眼彎彎:“你是不是也喜歡這個?”

“汪!”

“那送你了!”

溫阮掐出最小的那枝,放到黑狗耳邊,竟然夾住了!油光絲滑的黑色皮毛,配上這燦爛火紅的榴花,竟然十分好看!

“美的!”

溫阮很捧場的誇了又誇,也終于能順手摸一把肖想了很久的狗子。

果然皮毛柔順光滑,暖暖的,軟軟的,非常好摸!

黑狗搖了下尾巴,讓他摸,還幫他遮掩,身體迅速轉了下,讓他在側邊摸,不叫邾晏瞧見。

邾晏:……

這狗也太乖太好了吧!

溫阮忍不住開口:“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

邾晏站起來,狀态已然恢複,精神好了很多,不再出汗,力氣回來,威嚴回來,變态感也回來了。

溫阮卻還是忘不了他發燒出汗睡夢中疼痛的樣子,今天外面有大霧,山風漸起,有濕氣氤氲,怕是要下雨,剛大病一場的人,不能再折騰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外裳,還行,沒血沒汗,只是有一點點灰塵,還算幹淨:“我可以把我的外裳脫下來給你披麽?”

邾晏看了眼他細瘦腰身:“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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