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有沒有害怕
第72章 你有沒有害怕
溫阮聽邾晏說起這段救命之恩, 越聽越覺得熟悉,越聽表情越微妙。
什麽大病一場未愈,嗓子啞, 懂蛇毒, 看樣子對環境熟悉, 但迷了路被困在山洞, 又好像不那麽熟悉, 喜歡叭叭,救了人, 卻并沒有怎麽上心,人還沒好呢,就拍拍屁股率先跑路,連彼此名字都沒留……
這難以言說的情景再現感,莫名的心虛,在記憶裏扒拉扒拉,可不就是自己幹過的事?
還有邾晏這看向自己的眼神……
溫阮閉了閉眼:“你什麽時候認出來的?”
“其實不久,”邾晏低輕,“就這幾天。”
溫阮錯愕歪頭:“嗯?”
漫天星光, 風也溫柔,氤氲水氣微散, 少年因為驚訝略略起身,水珠沿着下巴,修長脖頸,滑過精致鎖骨,‘啪嗒’一聲滴在水面, 宛如滴在人心田。
邾晏別開眼:“那少年離開時,我仿佛看到, 他腰間有顆痣,不大,顏色類似朱砂的紅,很少見。”
溫阮知道自己後腰上的确有這麽一顆痣,可是:“你那時候不是眼瞎了看不到?”
邾晏:“你說用過藥,我的眼睛五到七天就會慢慢恢複,視野從模糊變清晰——你走的那一天,是第四天午後,我有一瞬間能看到。”
溫阮:“就看到了我的腰?”
“是你背對我,我看不到別處,”邾晏道,“你那時衣衫有些狼狽,可能山路難行,野蠻生長的樹枝破了你的衣角,以及後腰衣料,衣角你不在意,後腰的位置……你大約沒看到,也在意不了。”
說完,邾晏看向溫阮:“為什麽走的那麽快?”
溫阮瞪他一眼:“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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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随手施為,并不圖報,也就沒必要太過重視?或者你當時有要事在身,時間有些趕,怕來不及?”邾晏聲音微慢,“還是瞧出了我的一二身份,覺得麻煩,一點也不想要這份救命之恩?”
“其實都不是。”
溫阮有些心虛的開口,眼睛看別處:“你既想起了在哪裏,應該記得,那裏不是泗州?”
邾晏:“嗯。”
“我對那裏不熟啊!只是聽說那邊有一種特殊植物,我感覺很适合玉蜀黍雜交,便尋過去找,當地人告訴我山裏見過,我便進了山,因離泗州不太遠,大概地理環境差不多,我也算熟悉,認識咬你的那種毒蛇,但這座山我從沒進過,當然會迷路!”
溫阮試圖把這件事說的理直氣壯,迷路不是因為自己方向感差,就是環境氣候問題,誰來了都得栽:“當地人是說過那座山雨後必有霧,我注意了的,還是在外面看着早上霧散了才進的,誰知山裏跟山外完全不一樣,當時不顯,進去了才發現不對勁,霧越來越大,都能把人給埋了,哪哪認不清!”
“被困住出不去,我能不着急麽?救你那幾天,我每天跑出去不知道多少回,就想看霧散沒散,每回都失望,那山成精了似的,就是要為難我!”
“到了第四天午後,霧終于散了,我哪敢還留!反正你也好的差不多了,水和幹糧我也留給你了,你摸瞎一兩天就能自理離開,那我還不趕緊跑?山霧雖散了,天卻沒晴,一點陽光都看不到,誰知道是不是很快回來,我得抓緊時間!”
邾晏:……
不過,雨後必有霧?
他迅速抓住關鍵詞,視線下移,看向水面下,溫阮心髒的位置:“所以你說的生病未愈,是因為下雨。”
溫阮別開視線,清咳兩下,聲音低下去:“所以說,時間有限,我不能再耽誤麽,好不容易把南星支走,要是他回來發現我偷偷自己跑進山……”
邾晏神情肅正:“你不該調開南星。”
“是是是,我錯了,南星也學精了,這兩年越來越不好騙……”
溫阮正心虛,突然覺得不對:“等等,”他陡然回頭,“你是怎麽看到我後腰有痣的?”
邾晏裝作沒聽出來:“不是說了,你走的那天——”
“我說的是,你認出我的那天,”溫阮眯眼,聲音逐漸危險,“你脫我衣服了?”
邾晏:……
“真沒有,”邾晏摸了摸鼻子,“前天晚上,你睡覺不老實,一時手腳纏在我身上,一時嫌熱又将我踢開,被子都不蓋,你自來喜歡寬松的寝衣,這麽翻來覆去的折騰,上衣很難不往上卷,露出一小片皮膚。”
白皙可愛,腹肌不怎麽明顯的小肚子,他看到了,隐露腰窩,線條引人犯罪的後腰,他也看到了,那後腰上的痣就……
那顆痣實在可愛,米粒大小,色殷如血,在白皙如脂的皮膚上,漂亮極了。
他當時沒忍住,還偷偷親了一下。
邾晏清咳一聲,拉回思緒:“兩年半前的事,個中細節,我早不記得了,可看到這顆痣,不知怎的,像是無色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一幕幕在眼前重疊,印證,補全了所有空缺。”
“我當年試圖找過你的,”邾晏看着溫阮,“并非喜歡或觸動,我那時沒有那種心情,也不會随便對一個陌生人不設防,我只是有我的自尊和傲氣,不想占別人便宜,可我并沒有找到你。”
溫阮微笑,很有些得意:“你當然找不到我,我是什麽人,聰慧無雙小少爺,泗州農田扛把子!當地農人商者,我都幫過不少,他們也願意護着我,我等閑不求人辦事,偶爾提出一點小小要求,諸如‘不想被人發現行蹤’這種事,他們當然會配合,甚至主動幫我清掃痕跡,生怕我惹到什麽仇人。”
“百姓們力量很強大的,簡王殿下,可莫要茫然自負,不相信啊。”
從穿過來的那一天起,他其實就對一切充滿警惕,會忍不住心軟救人,卻也有意識隐藏自己,除非隐藏不了。
邾晏有一點說對了,他怕麻煩上身。邾晏那時又病又瞎,狀态堪憂,但不管身上衣服配飾,說話或動作間的習慣,都明顯不是一般人,優雅尊貴,來頭必然很大,大人物孤身受傷倒在荒野,怎麽看怎麽想,都透露着詭異危險的氣息。
他完全不想問邾晏名字,一點都不想試探身世,自己名字自然也守的牢牢,只等霧散天晴,就一拍兩散,全當沒見過!
“沒有不信。”邾晏靠近,看向溫阮的眼睛柔的都能淌出水了。
溫阮還在扒拉自己的記憶:“可你當時跟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同,縱使受傷嚴重,臉摔的青紫腫脹,至少也該有三分相似,再見到你時我怎麽就沒認出來呢?”
邾晏:“我當時易容暗行,連藍田尋到我都很難。”
溫阮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我還是找到你了,”邾晏擁他入懷,“這是上天賜予的緣分,兜兜轉轉,我們總會走到一起。”
溫阮難得沒推,乖乖讓他抱,幾息後才反應過來:“所以這被別人利用的救命之恩,露水情緣……竟然是我自己?”
邾晏聲音微啞:“嗯。”
“瞎說什麽!”溫阮猛的拍水,潑了邾晏一臉,也潑了自己一身,“我只是救了你,哪有什麽露水情緣!”
“可以有,”邾晏手臂更緊,青筋鼓起,“現在補上也可以。”
溫阮:……
“你控制點。”
“抱歉,有點控制不住。”邾晏深深吸了口氣,松開溫阮。
溫阮趕緊往後退了兩步,瞪他:“你那時可沒同我說,你喜歡琵琶。”
“你恨不得我立刻忘掉所有,不記得你,我又怎麽好交淺言深?”邾晏咬牙,“我予了你信物,讓你來找我,為何不來?”
溫阮又心虛了:“我要說丢了,你信麽?”
邾晏:……
“我就說不要你的東西麽,正常人看到你那種情況誰會不救,我又不是圖什麽,但你非說是謝禮,自尊心看着又好強的樣子,我只能收下,那山霧那麽大,路又那麽難走,你知道的……”
溫阮閉眼擺爛:“真丢了,沒騙你。”
但就算沒丢,他也不會去找邾晏就是了。
邾晏:……
他能把這段緣分修成正果,全靠老天保佑。
溫阮趕緊轉移話題:“那尋到營帳的少年怎麽回事?結合你過往經歷,現今形勢,怎麽看着像碧魯渾一手安排?他手伸的這麽深這麽長?”
邾晏颌首:“他一個人做不了這所有事,必有內應。”
大歷有一顆北狄打下的釘子,埋藏了很多年,至今無人知曉。
“他既然知道當年的事,應該也知道我的存在,他們的人看到我了?”
溫阮想了想,又搖頭:“不大可能。我那麽機靈,跑得那麽快,你都找不到,他們肯定更找不到!真要知道是我,這回計劃也不會這麽安排,會找個似是而非的少年來,就是因為當年側面打聽,或者因為你找我的這個動作,猜到了點真相,可怎麽費勁都找不到我本人,當然得另做安排。”
“他們就是想壞我的心情,離間你我本就不多的感情,吵起來內讧鬧翻才好,哪知緣分這麽奇妙……”
“什麽叫感情不多,”邾晏不喜歡這話,捏住了溫阮的嘴,“我們很有感情,且堅定堅韌,誰都破壞不了。”
溫阮咬了下邾晏手指,迫對方松開。
松是松了,但眼神更不對勁了,像燒着熊熊火焰。
“正好我這還有個事,你得知道。”
溫阮趕緊拉回正題,把鹽田慶三山的事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很明顯,在這段救命之恩裏,有他的幫助,他就是偶然撞到這個局,幫邾晏引開刺客的那個人。
溫阮不能将當時易了容的邾晏和後來進京見到的邾晏聯系到一起,慶三山卻未必,他是一個優秀的斥候,能力本事敏銳度都不缺,認出一個內心敬佩尊重的人,不難。
只是當時時間有限,他可能看到溫阮照顧邾晏,但離得太遠沒看清,所以再見時也沒認出來,只是記得有這一件事。
邾晏沉默了很久,才道:“我記得他。”
“斥候是軍中最難訓練,也是折損率最高,最容易犧牲的人,擅長此道的人才非常難得,我的确見才心喜,幫過他幾次,但我非戍邊将領,邊關只是去了幾次,大部分時間在京城,對發生的事并不了解,之後再也沒遇到他,我以為他早就……”
沒想到,竟是經歷了這些。
“他是一個有理想抱負,心存熱血的漢子,只是工作不同尋常,運氣又不好,才身陷泥潭,縱使如此,也守照本心,所作所為,皆是本念,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成為了他想成為的人。”
溫阮聲音融在風裏,有些輕:“吏治不清,官場渾濁,到哪裏都有好官壞官,到哪裏都有好人惡人,我們遺憾失去這樣的人,但這不是你的錯……我為他立了墳,以後若有空,去墳前祭一杯酒吧。”
邾晏:“……好。”
山林幽深,溫泉不大,擡頭只能看到一小片星空,但很明亮。哪怕只是一小片,星子也在努力閃耀,想要照亮方寸,給人以方向,給人以溫暖。
“你在照顧我的那幾天,有沒有害怕?”邾晏問。
溫阮:“嗯?”
邾晏:“你當時的話很多,總是東拉西扯不消停,是不是心裏不安,很害怕?”
“難道不是你害怕?”溫阮嘆了口氣,“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還看不見,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好,如果再沒個消遣,心裏豈不是只剩害怕,我其實也沒那麽多話,只是想告訴你,我在。”
我在,不走,不打聽你,不靠近你,所以別擔心,別害怕。
“以後不會了……”
邾晏心裏一片柔軟,胸膛鼓蕩起伏,再忍不住,傾身吻住溫阮:“……我不會再讓你身涉險地。”
他很注意收着了,但有些東西收不住,情潮翻滾,瞬間洶湧。
溫阮并未拒絕對方的熱情,他也很感慨這段過去的緣分,想要親近對方再正常不過,可太燙了,邾晏太燙,自己太燙,溫泉也太燙了!
他感覺所有氣息被掠奪,呼吸不過來了。
“邾晏!”他一邊推,一邊吼對方。
邾晏終于放開了他,頭埋在他肩膀,低低的笑。
溫阮:“笑屁笑,快把我抱出去,我要暈過去了!”
邾晏抱好他:“遵命,我的王妃。”
溫阮:……
怎麽又說這種話,你羞不羞恥啊!
“溫泉不能久泡,你若還想,”邾晏見溫阮渾身發軟,想順便幫他換衣服,裝作很平常的樣子,“明天離開前再泡一次。”
溫阮直接看破,将他手中幹爽裏衣搶了過來,跑到石壁後去換。
一走出溫泉,腳着地,他立刻滿血複活,呼吸順暢,力氣歸來,根本用不着別人幫忙換衣服好麽!
還好這時代的衣服講究,又是冬天,所有人都是裏三層外三層,亵衣濕了,裏衣穿着睡覺也舒服的!
邾晏也迅速換了之前脫下的幹爽裏衣,接過溫阮的濕衣,搭在篝火邊的木架子上:“明早就幹了。”
溫阮:“不早了,睡覺!”
邾晏慢吞吞走過來:“夜裏太冷,抱着睡?”
雖然他手巧,搭起了一個小帳篷,雖然墊上了柔軟大氅,一看就很溫暖,但地方還是很狹小,邾晏個子那麽高,擠出去不太好……
“嗯。”
溫阮答應了。
他覺得自己可能睡不着,沒想到睡得很快,不知是白天累着了,還是溫泉不太舒服,或者是現在心境平穩,安全感十足,很快乖乖窩在邾晏懷裏,呼吸均勻,氣息綿長。
他睡着了,邾晏就算再心猿意馬,也不敢動。
“我的阿阮……”
時間一長,內心只有滿足。
溫阮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第二天做着噩夢醒來的——
“糟糕,我們的狗什麽時候跑丢了!”
刀刀呢!不是陪他打獵來着麽!
邾晏攔腰抱住馬上要竄出去的少年:“放心,沒丢,藍田帶着呢。”
“啊?”溫阮還沒清醒,有點迷糊,藍田什麽時候帶走刀刀了?
不對,藍田在哪,怎麽沒回來,好像很久沒看到了……
藍田當然在跟蹤碧魯渾,細犬刀刀因為有出色的嗅覺和打獵本事,在一側幫忙。
比起悠閑泡溫泉,聊往事敘心聲,暖暖和和肚子飽飽的溫阮邾晏,碧魯渾可是狼狽多了,頭發蓬亂,衣裳染血,眼底青黑,跟刺客鏖戰一天一夜……這會兒天又亮了,馬上兩天一夜了!
出發圍獵時他還意氣風發,遇到刺客也不驚不懼,狂笑來的正好,看老子怎麽打死你,打獵都暫時扔到了一邊,晚點幹也來的及麽,反正不可能輸給溫阮這種箭都射不準的廢物,可誰知這刺客一波一波愣是不停,後面的本事都不低,還死死咬着他,吃沒法吃,睡沒法睡,停都停不下來,從體力到意志,全部遭到了強烈打擊!
這林子竟然這麽冷!不是說大歷綠樹成蔭,冬天都不黃,根本都不知道冷是什麽感覺麽,這破林子裏滾一天,他都要生病了!
再這樣下去不是輸不輸的問題,是會死!他會死啊!他帶進林子的人已經全死了!只剩下他了!
将近力竭,堅持不住的時候,他看到了溫阮和邾晏!
這兩個人竟然跟昨天一樣,溜溜噠噠,不務正業,新獵物是一只都沒有,溫阮弓都懶的拿,樣子都不裝了,夫夫倆說說笑笑,好像不是在危險山林裏打獵,而是在華美園林中閑庭信步,悠然賞景……氣死人了!
碧魯渾氣的直喘粗氣:“你,你們——”
“咦,這不是碧魯渾大人,使團首領?”溫阮一臉誇張的驚訝,“怎麽一夜不見,您變的這般滄桑?這都去哪兒玩了啊,還是被人欺負了?可需要我幫忙?”
碧魯渾一噎,嗓子卡住,沒法立刻說話。
溫阮拉長聲音:“哦,不用啊,那您慢慢玩,回見!”
竟然拉着邾晏,潇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