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們曾經很恩愛

第77章 他們曾經很恩愛

溫阮聽着邾晏的講述, 十三年前的點滴在眼前彙成畫面,一幕幕閃現,慢慢明白了。

“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太出色……皇上并不喜, 是麽?”

邾晏眸色陡然深暗, 犀利地看了眼窗外, 卻并未阻止溫阮:“你一向聰慧。”

他飲盡了杯中酒。

光跳躍在他眼裏, 明亮, 鋒利,他沒有更多的話, 溫阮卻知道,他一定很難過。

溫阮少有看到邾晏這種表情,這個男人一向驕傲,從不對他敞開這些,他以往嫌棄不讓他知道,現在……

他執壺,替邾晏把酒杯滿上。

“民間話本子裏,很多太子并不是皇帝心屬之人,而是提防之人, 皇帝越是自身能力不夠,越是年紀大, 對太子越會猜忌,太子平庸被質疑能力,太子能幹更是威脅,這個位置的人,很難受寵。”

史書上也是, 皇帝初為人父,喜得麟兒的興奮是真的, 封太子也是真心實意,期待未來的,可太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才華橫溢,朝政處理純熟,皇帝卻在一天天變老,一天天失去掌控……

無盡的權力欲望,最終催生出畸形關系,多少父子反目成仇,兵戎相見,生死相隔。

邾晏:“我曾一度很不理解父皇和母後的關系,為什麽父皇對母後的感情變了,變的那麽徹底。”

溫阮了悟:“他們原本,很恩愛?”

“母後是父皇費盡心思手段,跟皇祖父求來的。”

邾晏其實也未生活在那個時代,可他追查這件事時,順便了解了很多過往,再加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和記憶,已然能拼湊出許多。

“母後少女時是京城明珠,她明豔,勇敢,靈慧,沒有她學不會的東西,沒有她不能處理的意外,不管好的還是壞的,她都能直面,不懼不退。她是世家孤女,身上有世家風骨留,哪怕沒有族人教養,仍然落落大方,與衆不同,那時她并不能進皇子妃備選,是父皇鐘情于她,求得她芳心,又歷百般辛苦,才讓皇祖父允了這樁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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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是天賜良緣,京城佳偶,大婚後數年,仍然恩愛如昔,是所有京城男女都向往的存在。父皇獨寵母後,登基也不曾移志,跟朝臣角力不收後宮,沒辦法敷衍收幾個後,連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到後宮看不到的角落,若有人敢在母後面前出現,母後還沒什麽情緒,父皇就先把人處置了,甚至到太子長到八歲,父皇才允許後宮有女人侍寝有孕……這在很多人眼裏,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的确有點不可思議,不管是皇後從少女時期一直走過來的路,還有保證太子的絕對地位,竟然是皇上一力主導,可見其深情厚誼。

對太子的寵愛也很極端,要知道這個時代,多子才是多福,畢竟從民間到皇室,幼兒夭折率一向很高,一般皇帝為了有後,最多做的就是,開枝散葉,生多多的皇子出來,他的權力時代才能得以延續。

溫阮拍了拍邾晏的手:“不怪你不理解。”

若是他,他也不理解,一直延續的偏好和習慣,怎麽能突然變了,變得那麽迅速,果斷,背道而馳?

“是一次南巡回來,父皇忽然收了很多女子,大開後宮,朝事一應皆未有變,只後宮莺歌燕舞,争寵暗害,懷孕流産,越來越精彩,朝臣們卻無一上表谏言,像是害怕父皇變成以前那樣,獨寵皇後。”

邾晏話音淡淡:“不僅冷落皇後,還疏遠,或者說,嚴苛教育太子,努力生更多兒子,偏寵偏信,允許嫔妃争鬥,挑戰皇後地位…… ”

溫阮冷笑:“後悔了,但不能說,就慫恿別人暗裏打壓欺負是吧?”

邾晏:“他是皇上,自可随性。”

沉默兩息,溫阮垂了眸:“皇後那時,一定過得很苦。”

原本篤定的生活,擁有的一切,全部都變了,恩愛的夫君,一定範圍內舒适的皇宮環境,兒子備受期待的成長,眨眼間全變了,她是經歷風暴的本人,內心的痛苦,精神的折磨,會遠比別人想到的多得多。

能咬牙撐過去,能頂住逆境壓力,旁人的嘲笑與蔑視,頑強處理身邊所有事,沒有被人捏到半點把柄,到死都是皇後職位沒被拉下去,可見她的韌性和手腕。

這是一個頑強,很有心勁的女人。

邾晏:“可這些,我在十三年前,全都不知道。”

“不是你不夠聰明,是皇後娘娘把你保護的太好。”

溫阮握住邾晏的手,替他一根一根,松開握緊的手指:“你在她膝下長大,她養你到十三歲,讓你享受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允你熱烈淘氣的少年韶華,并不是要用你做武器,養你做工具,她是把你當親兒子教養,不希望你看到一丁點髒污,她只是希望一個孩子,在不知事的少年時光,能擁有應該有的燦爛活潑。”

邾晏知道,只是後悔。

為什麽越是好人,越不被人珍惜。

他攏住溫阮的手,将頭抵在溫阮肩膀,不讓對方看到他的眼睛:“我此生做過的任何事,都不後悔,唯獨悔一樁,當初為何淘氣,離家出走去往邊關闖蕩,又因大雪封路誤了行程,沒能趕回來……”

“怎麽能就那麽淘氣。”

“不是你的錯。”溫阮伸手,輕輕拍他的背。

窗外夜幕沉沉,星子靜寂,隐有衣角摩挲聲起,似有人夜奔。

帳外警戒的南星很快看到了藍田回來。

藍田在帳外八步遠,陡然剎住了腳,似乎有點猶豫,看了南星一眼。

南星很懂,謹慎的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特別緊急,不立刻處理就有意外的事,還是最好不要輕易打擾主子們。

藍田猶豫了一瞬,果斷靠近南星,低聲開口:“三皇子——”

“別跟我說!”南星迅速捂上了耳朵。

但是沒用,藍田早有準備,立刻拉下了他的手,在他耳邊道:“三皇子悄悄出營夜奔,應該是私下回宮了……好兄弟,有事一起扛。”

“誰是你好兄弟!”

南星狠狠瞪了藍田一眼。

這下完蛋了,成共犯了!

他本來只是好心提醒,并不想打探什麽機密,雖然少爺跟王爺現在是一家,但少爺并沒有管王爺的意思,他何必呢……現在倒好了,他已經知道了,那要不要禀報,就是他和藍田共同商量的結果了,如果出了事被罰,這兩個人一起!

卑鄙!心髒!

藍田摸了下鼻子:“但應該不是什麽特別大的事,晚些再禀報也無礙,只是我擔心這之間會發生什麽意外,沖着王妃去,總得提醒你小心些。”

南星抱臂:“我還得謝謝你是吧?”

“這倒不用,”藍田笑眯眯,“你把那宮融雪的事跟我說說就行。”

臉皮可真厚,還真當自己有功了?

不過南星也知道,藍田這是在為王爺操心,少爺和王爺眼看着感情越來越好,他當然不會拆自家少爺的臺:“少爺不認識沒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人暫時沒什麽不對。”

藍田:“這要不是你攔着,他都能跪着爬着去抱王妃大腿,還沒什麽不對?”

他目光審視,你們這對主仆怎麽回事!

南星:“所以你可得注意,下次好攔好了,不然最生氣的,還得是王爺。”

藍田:……

你能別這麽記仇?

南星看到對方瞬間青黑的臉,滿意了,又道:“我給宮融雪安排了個房間,他回去倒頭就睡,呼嚕打的震天響,我試過了,是真的睡覺了,睡得毫無防備。”

顯然是心中大事了結,得償所願,什麽都不再怕了,也沒有任何防備心……

他對溫阮的尊敬與推崇是真心實意的,不帶任何歪心思的那種。

藍田摸着下巴想了想,這事一時半會兒完不了,接下來再看看就是。

“那這裏面……”他朝房間努了努嘴。

南星微微一笑:“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會兒,晚點來接我的班。”

意思就是,沒事,氣氛很好,但不建議打擾。

藍田也不客氣,扔了一小壺酒過去:“行,那我先去,一會兒早點來替你。”

南星接住,是一個巴掌大的小壺,酒不多,只夠暖身,不會醉。

他也沒客氣,往側幾步,在帳後壓石上坐下,仰望頭頂星空,飲了一口酒。

夜很深,很暗。

但總會迎來天明。

“所以宮中大亂,是因為那場大火?”營帳裏,溫阮問邾晏。

邾晏颌首:“火自夏妃的玉芙宮開始燃燒,彼時皇後暈倒,人們亂了方寸,珍妃和柔妃聰明,不想染事,就收攏了所有皇後的人一起,送皇後回坤寧宮,沒人主事,這場大火越燒越兇,救火的越來越敷衍,宮人們四下逃竄奔跑,怕被牽連也好,平日背了事在身上也好,所有心虛或感覺微妙的人,都趁着大亂四散,逃出宮的都很多。”

溫阮:“所以這消息,必然會傳到城樓……太子殿下得知母後遇險,一定有所行動。”

邾晏:“因為上元節燈市熱鬧,消息傳的本來就會慢些,太子知曉後心急如焚,後面的儀式都中斷不做了,立刻打馬回宮。”

溫阮:“沒請示皇上?”

“他在不,”邾晏聲音諷刺,“說是在後面休息,成全太子的孝心,把所有露臉的機會全都給太子,實則并沒有在城樓的那個房間,他出去了,微服,柳枝巷。”

柳枝巷可不是什麽正經地方……

溫阮來京城晚,也聽到過這三個字,明面不會被提起,私下如雷貫耳。

邾晏:“那一年,京城有個名妓,人稱楊柳腰。”

溫阮:……

果然。

“可太子一人回去,能調動的力量是不是很有限?”

“太子而已,又不是天子,連朝政都是聽政,哪有掌控軍兵之權?”邾晏話音諷刺,“沒有父皇的令牌,他連五城兵馬司都調不了,只能自己親衛開道,不走百姓聚集的鬧市,溜邊巷艱難回宮,剛到城門,就遇到了刺客。”

溫阮:“有人伏擊?”

邾晏:“別人要的是母後和太子性命,局已布好,怎會手軟?”

溫阮:“可你之前似乎提過,太子會武?”

“他當然會,我這一身武藝,也是經由他指導開的筋骨,後來請了專門的師父教,”溫阮微微阖眸,“他本不該被算計,也不會死,可有人在這時告訴他,母後去了。”

溫阮:……

這也太狠了。

“他心魂震顫,關心則亂,沖殺進宮,殺了人,自己也受了傷,沖到坤寧宮,母後……”邾晏聲音微顫,“母後已經沒了呼吸,他當場吐了口血,又一波刺客湧上,他縱是練武奇才,也很難扛住。”

溫阮:“這哪裏是針對夏妃的宮鬥局,分明是……”

邾晏颌首:“是,權勢力量不夠,安排不了。”

溫阮再不想信,也只有這個解釋:“皇上默許?”

不單單是不喜歡,看不慣這麽出色的皇後和太子,還想殺了她們,還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我不如你,當時沒有猜到。 ”

他自邊關風塵仆仆趕回,只看到血已被擦幹的宮殿,和兩具先後停在殿裏的棺椁。

滿目素白,天地哀泣。

他那時還以為是後宮争寵,連累到了母後和太子。

溫阮懂了:“所以你那時殺了很多人……”

邾晏:“是。”

溫阮:“什麽時候覺得不對勁的?”

邾晏:“我當着父皇的面,殺了他曾從中作梗,在中間偷偷做了很多事的寵妃,他的心腹太監,而他表示大度忍耐的時候。”

他并不是受寵的皇子,皇上對他向來沒什麽青眼,為何會忍耐他的無禮,難道不是心裏有愧疚?

他突然覺得這件事或許不是認定的模樣,也沒那麽容易查清,得慢慢來。

所以他沉寂下來,變了性子,想辦法不被懷疑的情況下,慢慢打探清查過往。

母後和太子不在了,他還有很多時間,什麽時候把仇報了,都不算晚。

溫阮聲音有點低,一如他現在的心情:“所以你很厭惡別人提起皇後和太子……那麽好的人,在歲月裏淹沒,在別人的引導和操作下,甚至被忘記了曾經的好,還被責備不體貼天子,不孝父親……”

“是,既然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們是被害的,就什麽都別再提起,”邾晏嘴唇繃緊,“也不配懷念她們,她們的好,只我一人記得就好。”

溫阮握住邾晏的手:“我現在也知道了,會記得她們的好。”

“我本該早早回來的。”

邾晏輕輕吻了下溫阮的手:“母後答應我,會為我補上屠蘇酒,陪我一起飲一杯。 ”

“她知道大雪封路,我回來的不會那麽快,但還是期待着,自初八起,每日都吩咐下面人備好屠蘇酒,我回來那日,那酒甚至就在她棺邊。”

屠蘇酒,又名歲酒,是每年大年初一,舉家團圓時飲的酒,代表着對新年的期盼和祝福。

那一年,他失去了所有對新年的期盼。

那一年後,他再不飲屠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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