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在怪我

第81章 你在怪我

大歷本年春闱, 在二月二十。

街巷上早早出現了科舉元素,文曲筆,文昌塔, 平安符, 狀元酒, 各種蟾宮折桂兆頭的小玩意兒, 最近都賣的非常好, 家裏沒讀書人的人家都愛湊個熱鬧,何況家裏有讀書人的人家?

天氣再冷, 凍不住那顆期待雀躍的心。

“……兒啊,你這回好好考,別惦記家裏。”

敬家,敬母拍着兒子敬宇青肩膀,渾濁的眼睛淌着淚水,佝偻的身體仿佛也有了無窮的生氣,看着兒子越發挺拔出色的臉,粗糙蒼老的手指都有些顫抖,舍不得碰:“辛辛苦苦這麽多年, 這麽多年啊……”

“夏天熱的衣裳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一層層泛白沁了鹽似的,碰書卻小心翼翼,生怕洇濕一點,那蟬聲多噪啊,你愣是靜得下心, 看書一天沒落過;冬天凍的腳上都是瘡,牙齒打顫, 還要硬撐着練字,費柴火燒的那一點熱水,寧願研墨也不肯喝,肚子餓了也忍着,從不叫苦;陰天暗夜,家裏燈油不夠,你悄悄去人樓子前借亮,那樓子是什麽地方,多有辱斯文,你卻說只有那種地方門口整夜都挂亮燈,為了讀書,什麽辱都能受……”

“你爹死的早,娘沒本事,替人縫補做活,供不了你像別的讀書人一樣體面過活,但娘信你,你一定能高中! ”

随着母親的話,過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敬宇青眼睛也有些潮濕:“娘放心,兒一定考中,侍奉娘過好日子。”

母子間氣氛融融,令人感懷,溫瑜覺得自己站在一邊很多餘,插不上話。

說什麽呢?敬宇青的過往他未曾參與,再真心的安慰勉勵,也顯的輕描淡寫,居高臨下。

敬母替兒子攏了攏衣裳,還是有點不放心:“再過四天,你就要進考場了,這身體最重要,切記保持精力,不許胡鬧,知道麽?”

“娘,”敬宇青笑,“正事上,我何曾讓娘擔心過?自不會胡鬧。”

敬母哼了一聲,斜了溫瑜一眼。

溫瑜很懂她在暗示什麽,脹紅了臉。

“也不知最近這天氣怎麽回事,過完年立了春,反倒冷了,”敬母盯着溫瑜,“青哥兒進考場,你好生準備知道麽?”

溫瑜當然聽出來了,這意思讓他補貼敬宇青,各樣東西準備齊全,尤其別凍着,其實不用誰說,他也會準備,他對敬宇青考科舉的事,比任何人都上心。

“是,我知道。”

敬母卻擔心他不上心,意有所指:“聽說那簡王妃給溫國公府的年禮很是豐厚……”

溫瑜有點惡心了:“是啊,他從夫家,給娘家帶了很多東西。”

敬母立刻炸了:“你這什麽意思,怪我沒東西給你帶回娘家,沒給你長臉?嫌我兒子窮,你別嫁過來啊!”

敬宇青無奈,轉臉看向溫瑜:“阿瑜,你不會一直跟着我受窮的。”

“我沒這個意思……”

溫瑜只是讨厭敬母随時挑剔打壓他的态度,他從不覺得敬宇青會一直窮,相比別人,他對此,才是最堅定的那一個,他相信敬宇青懂,正如敬母說的,他如果真的嫌他窮,就不會成這個親。

可敬宇青不想他和母親吵。

“我會好好準備,襄助夫君,娘放心。”

溫瑜垂了眼,無知婦孺,目光短淺,懂什麽,溫阮的确是拉了幾車年禮送到溫國公府,但溫阮可不是以德報怨的性子,溫國公府對他不好,他怎麽可能善意親近,送去的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外人看着花團錦簇,面子十足,實則溫國公府委屈着呢,又不敢說,否則不是得罪了簡王?

不過眼前這件事,再次提醒了他,敬母能光明正大的挑剔他,他卻不能明面上杠,得忍,多忍。

別人母子間的羁絆過往,他插不進去,那些情感很難被磨滅,不想被邊緣化,就得想辦法融入,他已經和敬宇青成親,要是的和敬宇青親近,更親近,而不是背道相馳,越走越遠。

可是真的好難啊……

溫阮上輩子,是怎麽做到的呢?

回到房間,溫瑜習慣性伸手,替敬宇青脫衣。

敬宇青卻按住他解自己領口襟扣的手:“早些睡吧。”

他并沒有那個意思!他并非癡纏欲重之人,知道孰輕孰重!

溫瑜不滿被誤會,咬了唇:“你可是在怪我?怪我對母親不敬。”

“沒有,她對你沒多好,我知道。”

敬宇青顧自淨手擦臉,斯斯文文:“她見識不足,目光短淺,對你多有挑剔,但這并不是她的錯,她的生存環境,認知學識限制了她,是我早亡的父親和我的錯,沒能影響到她,讓她成為一個好的主母,可她看在我的面子上,從未對你下過什麽狠手,有過實質性的傷害。”

“你出身高門,前院男丁謀權,後院女子宅鬥,多少明槍暗箭,刀光劍影,我以為你對某些方面的認知爐火純青,應該很懂——”

“若我娘真是那種壞人,你我之間,會是如此?”

溫瑜登時閉嘴。

是的,比起府裏二房的花活兒,敬母這點根本稱不上段數,差的十萬八千裏,因此他也一直很輕視,瞧不上……敬宇青大約是看出來了。

敬宇青:“我沒要求你必須孝順禮讓我娘,你屢屢同她回嘴,我也從未說過你,是也不是?”

“是,”溫瑜咬唇,“世人眼裏,我已是不孝。”

敬宇青:“她是我娘,你是我妻,你和她之間,并沒有你死我活的利益沖突,你真的有必要牙尖嘴利,所有地方,都要占到上風?”

“她見識不足的說你兩句,對你沒有任何傷害,你的話,卻能氣死她。”

“我沒有!”溫瑜有點急。

敬宇青阻了他:“你一向聰明,我的心思,你懂,我娘并沒什麽手段,你也知道。我不會要求你像別人妻子一樣侍奉母親,站規矩,畢竟她只是我娘,不是你娘,可我也說了——她是我娘,我不會允許她在我的家裏,被我的妻子氣死,你可明白?”

溫瑜手指攥緊:“我真沒有……”

敬宇青垂眸:“我知你是會哄人的,你只是不願意。”

溫瑜指尖有些顫抖。

他想說他會改,會去哄敬母,親近起來,可他真的瞧不上敬母,看到她那邋遢市井潑婦的樣子就惡心,這麽說自己心裏都不信,如何騙得過敬宇青?敬宇青知道他會哄人,也知道他會敷衍,他在敬宇青面前,好像越來越撒不了謊了。

可他不改,以後怎麽和這對母子相處?

“我……”

“睡吧。”

這一夜,溫瑜徹夜難眠。

越接近春闱日,學習氣氛越緊張,有的人抓緊最後一點時間苦讀,争取再記住多一點知識,整天關在房門裏;有的人認為科舉考的是經年積累,現在再讀已然沒什麽必要,調整情緒最重要,不能臨場緊張,就往外面街上走走;也有人早就揚名,深厚功底在身,勢在必得,開始提前走門道……

每個人家世背景不同,走的門道也不同,但有一條是幾乎所有赴考學子都知道的,就是中書令袁魏昂袁大人這條路子。

袁大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打下了惜才之名。

他自己貪污受賄,要打造一艘利益網錯綜複雜的大船,當然得有源源不斷的‘人才’補充進來,科舉是學子入仕的基本盤,也是年輕人最簡單純粹的時候,只要被诓上他的船,以後怎麽調教都方便,怎麽培養不行?

當然,他的私欲,別人并不知道,只知他特別愛才,尤其對科考舉子,最是體貼有加。

袁魏昂很聰明,從來不會搞作弊,春闱舞弊事太大,查起來沒人能好過,可誰說不搞作弊,就沒法子了?收買人心的路子,多了去了。

他會令人詳查這一屆考生素質如何,各地各處有名的,才學極好,有望中舉的,沒出名,但埋頭學業,定能一鳴驚人的,各種各樣的人名資料,他都會掌握在手。

這點消息收集,對于當朝中書令來說,一點難度都沒有,地方官員還不會有異議,只以為他愛才。

資料收集比對,對考生信息了然于心後,他當然也不是全都要,而是要擇合适的。

什麽樣的合适呢?

性格肯定不能太剛直,道不同不相為謀,也不能太木讷,不通人情世故,怎麽上下圓融?得有本事,又不能太有本事,還得有一定的缺陷,易掌控,好拿捏,比如膽子小點,愛財愛色,他這裏都不是缺點,而是優點。

把這些選好的人名資料分出來,之後怎麽辦呢?

也簡單,人之為人,肯定都是有煩惱的,與恰當的時間雪中送炭,給予解決,別人能不感激?

窮的最容易,花些錢就行,适當時間給予暖衣暖食,備考之物,一應幹幹淨淨,一眼看得到的不會夾帶作弊,足矣;家裏條件不錯,不缺錢但缺人脈的,讓門下請一頓酒,給予和人結識的機會,默許便利;條件更好,不缺人脈的,也有辦法,比如迅速定下姻親……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了的。

袁魏昂只是在全國各地,有望中舉的學子裏,選出品性普通的普通人,學子裏真正剛直真正木讷的都是少數,他選的這些,反倒是大多數,這些人只是有望中舉,并不是一定能中舉,但袁魏昂并不介意成本,就在考前一視同仁,春風化雨的對待,換誰誰不說一聲有魄力?

若被他關心厚待的人中了舉,此人會覺得袁大人眼光獨到,看中了自己,怎會不親近?若沒中舉,甚至會覺得愧疚,有負關愛,自己就走遠了不說,下一回再戰春闱時,仍然會記得袁大人的好。

袁魏昂并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紀之事,只是關愛學子,誰能說他錯了呢?

多少故事在學子中間流傳,這一屆學子自也不能免俗,有些得了袁大人關照的,私底下難免自得,這意味着自己中舉會很大嘛,袁大人都青眼有加了!

說的多了,就開始攀比,誰得了關照,誰沒有,有些人早些天就被關照,有些人這兩天才被關照,有些人到現在還沒有,難免落寞,甚至見了面都會互相問一句,你有沒有?

“沒有。”敬宇青也被問到了,“在下家窮,不敢高攀。”

不似別人被問到沒有時,多少有一點點心虛和落魄,他在回答這句話時腰背筆直,很是磊落,一點都不像自嘲,很有些不同風骨。

可轉身沒多久,就有人來找他了。

袁大人的家仆,說話做事都極熨貼,非常考慮他的顏面,未在大庭廣衆之下,也不是偏遠巷道,而是在一人流不怎麽多的路口,攔住他,沒給金,沒給銀,送上了幾副好藥材,說知道天氣冷,他的娘親犯了咳疾總不好,這些藥乃是宮中禦醫開的方子,必定有助,讓他放心備考。

奉上的東西也不多,好筆好墨,最貴重的,是一件大氅,給他保暖用的,足夠新,毛皮足夠厚,當暖被都夠用。

敬宇青很難推辭,道謝接下,不卑不亢。

回到家,他把藥材給了娘親,道明來處。

敬母開心的不行:“我就知道我兒有出息!滿京城誰不知道,袁大人看上的學子,能差的了?哪裏需要看別人眼色求別人幫忙!”

這最後一句,是點溫瑜呢,她至今不滿溫瑜,一來是個男妻,不能生兒育女開枝散葉,二來太裝,嫁到她們家來,又瞧不上她們家,要點東西都得看他臉色。

“娘這下放心了?”敬宇青指了指大氅。

這麽厚,這麽暖和,敬母能不放心,笑的滿意極了:“娘放心,你也放心家裏,好好考,知道麽?”

敬宇青笑着應了聲,帶着大氅,回了房。

溫瑜看到大氅:“哪來的?”

“袁大人給的。”

敬宇青在外面不動聲色,到了家裏,難免露出一二得意,袁大人貴為中書令,被他瞧上,的确是一份殊榮,娘都替他開心,阿瑜定也會替他開心。

哪知溫瑜突然變了臉:“這不能要!”

袁魏昂要被辦了啊!他的東西怎麽能要?會被連累的!

他不但直言不能要,還立刻卷巴卷巴,扔到了外面。

敬宇青面色瞬間霜冷。

溫瑜卻沒注意到,他只在煩惱這個麻煩不能沾!

等扔完東西回來,敬宇青仍坐在原處,他這才覺得不對勁。

“也罷,你是我的妻,我房中事宜,你皆有權處理。”

他轉身拿了本書,去窗前讀了。

溫瑜知道他不高興了,但他這是在救他啊!他會明白的,用不了多久,就會懂的……

一陣北風吹過,樹枝嘯響,溫瑜隐約間,似乎看到一個人影掠過……是誰!難道是袁魏昂的人?現在就開始監視了麽!

溫瑜大怒,‘啪’的一聲,把房門關上。

敬宇青聽到這巨大的關門聲,眉頭跳了下,似乎忍了很久,才壓下去。

……

南星回到王府,把溫瑜這邊的事和溫阮說了一遍。

宮融雪直接笑出了聲:“就這玩意兒,還想和少爺比呢?他憑什麽?比漿糊還糊塗的腦子,還是比城牆拐角還厚的臉皮?”

他多機靈通透,過來沒多久,已經把溫阮身邊的事都摸清楚了,那天殺的溫國公府裏,這個溫瑜是最奇葩的一個,不是說之前在京城頗有才名麽,宣揚了好些年了,怎麽這麽有才的公子哥,長了個狗腦子?

“他現在最應該的,難道不是自己去考功名?”

不然揚那才名幹什麽?有什麽用?只為嫁人鑲個花邊?

溫阮也這麽想,若溫瑜專心科考,許會打拼出另外一份天地,奈何人家不願意。

他并不是好奇溫瑜的婚姻狀況,對敬宇青家事也沒任何關心,讓南星時不時去盯一盯,是感覺這個人很不對勁,旁的事也就算了,溫瑜竟然知道邾晏的弱點,讓他有點在意,能查出來最好,查不出來……就慢慢看,溫瑜只要動作,他就能看清。

“袁魏昂那裏,的确沒有任何舞弊動作?”

“沒有。”南星搖頭。

“娘娘教呢,這都過完年,馬上三月了,還沒動靜?”

“我們這裏沒發現,王爺那裏,或許有收獲,”南星有些擔心,“這次科考,不會出事吧?”

學子們寒窗苦讀,大冷天的趕考,真的很無辜。

“不會,咱們好好盯着,好好保護,出不了事。”溫阮看向窗外,“只是天氣這麽冷,怕是要下雪,那些沒厚衣服的,可就不好過了。”

可這也沒辦法解決,貢院為防走水,蠟燭都給的謹慎,何況炭盆?是堅決不允許增加的。

只盼這屆考生,身體素質好點,多帶點厚衣服吧。

溫阮突然想起來:“邾晏在哪?”

南星:“不是說今日出城,不會回來?”

“也不知他冷不冷,若方便,”溫阮垂眸,“你去送幾件厚衣服吧。”

邾晏好像不怎麽怕,可今天這麽冷……

總不能讓他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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