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飛花渡雪(二)
第二章·飛花渡雪(二)
第二章·飛花渡雪(二)
亥時,一行人拎着油燈,敲鑼打鼓,走在無人的街上。他們哼着、默念着令人不懂的句子。戴着兜帽,手握木杖,上面有着鋒利的鋼釘。
陳應闌剛在甘州鄉下看完了一場燈會,沒看天色,以為還是戌時,連走路都慢悠悠的,絲毫不受打更人的影響。可當他折返回甘州營時,在巷弄裏看到點點行走的亮光,那些人宛若一層層黑壓壓的雲,他們唇語着:“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慢慢地,語速越來越快,“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這八個字最終也成為一團漿糊,過耳而模糊不清。
鼓點如雷鳴,漸漸朝陳自闌逼近。陳應闌飛快地跳上屋頂,拐入另一條巷子口。幸好陳應闌身着暗黑色的衣袍,又趁着夜色,雪地上的腳印從未顯現。
“有腳印。”打更人大喝一聲,随後朝着陳應闌拐進去的巷子口奔去。
打更人是北明朝廷按照東廠督主魏德賢所設的掌控日夜交替的使節,若是在亥時到寅時毫無預兆、沒有理由地出現在大街上,要麽就是将人剁成屍塊,抛入門戶的枯井中,要麽就是活捉,受其虐待,不論官職,不論利祿。
陳應闌匍匐在屋頂上,屋頂上還蓋着白雪。前胸壓着白雪,冰冷刺骨,但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他握緊腰間的青花劍,正待時機,找尋機會,妄想突襲,而後飛奔逃走。可是,這一幫打更人似乎賴在這裏了。
陳應闌:“……”
“腳印是從這裏消失的。”打更人用木杖敲着地面,發出的聲響雖然細微,卻在寂靜的夜晚,被格外放大。
“那就是在屋頂。”一個打更人擡眼,看着陳應闌所匍匐的屋頂片刻,斬釘截鐵地道。
這時,耳邊“嗚呼——”一聲,來者動作飛快,恰如疾風貫耳。很快一個木杖就抵在了自己的額前,陳應闌也順勢站起身子,揉揉肩骨,按着青花劍,一步一退縮。
“嘩啦”屋頂的瓦片并不穩定,每當陳應闌一後退,總有瓦片掉落在地上,碎成兩半。
那人問道:“你是誰?”
陳應闌道:“甘州營影衛,謝忱。”
“影衛啊……”那人語氣不屑,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瞧不起”的勁頭,他道,“謝忱這名兒,沒聽過。”
陳應闌不緊不慢地道:“新來的。”
話語罷了,木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着陳應闌劈頭蓋臉地砍下來。陳應闌反應夠快,往後一仰,在空中翻了個跟頭,穩穩當當地落入打更人的背後的房梁上。
剎那間,青花劍出鞘。陳應闌扭轉手腕,平步青雲,往打更人後背襲來。打更人連忙轉身,用木杖一擋。
木杖上的鐵釘與青花劍摩擦,發出刺耳的轟鳴聲,須臾間還有火花劃過。陳應闌推開打更人,從房梁跳下,落入地面。打更人也順勢落下,陳應闌瞄準時機,一挑青花劍,劃過打更人的衣着淺袖。
鮮紅的雪夜從衣服上落下來,落入地面上未解凍的白雪,染上點滴紅色,宛若寒冬臘月,晶瑩剔透的梅花,鮮豔不曾凋零。
打更人看着自己的傷口,邊緣處有幾分歪歪扭扭的鋸齒狀,很細微,不易察覺。他擡起眼眸問道:“你不是新來的。”
陳應闌喘着氣,他的虎口也因為運氣問題,而微微發疼,還迸出點滴鮮血,劃到劍柄處。
“什麽?”陳應闌沒聽清,又重新問了一遍。
“你不是新來的影衛。”打更人指着自己的傷口,道,“傷口邊緣處是曲折的,乃是天順五年流行的卷刃青花劍,一般都是影衛骨幹所用的。所以,你不是新來的。”
陳應闌:“我确實不知道這把劍是誰送的。”他說完,翻看了一下青花劍。
“但我想說的是,我到底是誰,你們打更人需要知道嗎?”陳應闌忽然擡眸,扭轉劍鋒,腳步飛快,恰如飛鴻踏雪,朝着打更人刺去。青花劍帶起來的風很疾快,打更人在躲閃在迅速,也終究被風吹開兜帽。
劍尖劃破他的臉,留下一道傷痕。陳應闌停步,他也愣在了原地,兩處皆是沉默,那一刻時間被放得很慢很慢,像是電影中的慢動作,一幀一幀重播倒放。
“唰啦”一聲,陳應闌舉起青花劍,指着那人的胸膛,欲要張口,忽然怔在了原地。
那人皮膚蒼白,略顯出病态,眼角有一顆小痣,他頭發散亂,扔下木杖,垂立于天地之間,茫茫大雪之中。
“你是——”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身後的打更人正要攙扶着那人離開,卻被那人擡手叫停,一群人湊成一團,在讨論着什麽。良久之後,那些打更人離去,只留下那人獨自地站在陳應闌面前,默不作聲。
半晌——兩人有一起道:
“陳驚澤!”
“沈念聞!”
沈木衾捂着手臂上的傷口走來,悄然問道:“驚澤,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嗎?”
陳應闌将青花劍用衣袖擦幹淨,而後放入劍鞘裏,佩于腰前。他嘆了口氣,內心千回百轉——原來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早就死了,甚至包括他自己都這麽認為的。最終,他再一次妥協地退後一步解釋道:“原來你們都認為我早就死了。”
沈木衾:“……”
陳應闌歪頭,不明所以地道:“難道不是嗎?”
五年前,那場節度使的叛亂,可是北明王朝國運興衰的一道轉折點。那天可謂是集齊了所有不天時不地利不人和所有特性,大火燒了漫天,宮殿琉璃瓦破碎,鐵馬金戈踐踏。最終母後改天換地,立皇子為帝,改年號為“天順”。
而“陳應闌”的名字,早已被歷史封存,甚至母後居然沒有冊封其為“侯”“君”“王”等稱號——陳應闌自己都覺得可笑,明明自己曾經幹了那麽多功名千秋之偉業,到頭來不過如浮水流沙。
沈木衾跨上屋頂,陳應闌也随之跨上去。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屋頂上,相顧無相言。
趁着夜色,月亮逐漸隐匿于雲層中,天地又鍍上一層黑紗。四周依舊寂靜無比,只剩下泠泠寒風料峭,吹過陳應闌的發絲,拂過沈木衾的臉頰。
“你怎麽做起打更人了?”陳自闌問道。
“謀生太難了。自從晏都那一戰,現在國庫空虛,內憂外患。外有橛缁,內有太監宦官外戚當政,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你別看甘州營還能吃飽飯,那漠北,那南疆百姓還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沈木衾垂下眼眸,“我記得我以前可是朝廷內的巡撫,可是晏都一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也雪上加霜。”
記得那年楊柳依依,三月暮風,兩人鵲橋相遇。“江州巡撫,晏都禦史,天下雙壁。”這是當年流傳下來的詞句,是謂浪漫,然這良辰美景恰如指尖風雲,風吹雨打也就消失了。
如今,天下雙壁淪落到這般地步,當年的神話也消散沉浮。
“你說你這柄青花劍不知道是誰送你的?”沈木衾看着陳應闌側臉,擔憂地問道。
陳應闌:“的确如此。很巧的是,我們朝廷名士的轉折點都在五年前節度使叛亂,晏都一戰。你是淪落到打更人這一卑職,或者連卑職都算不上。”
沈木衾聽完,緊皺眉頭,他語氣無奈地道:“驚澤,你我皆是天下雙壁——”
“那是曾經的。”陳應闌兀自地道。
“非也。驚澤,你聽我說完。”沈木衾接着自己上述未說完的話繼續道,“你我皆是天下雙壁,雖然只是過眼雲煙。但是你沒必要這麽說吧,雖然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悲慘,輾轉多年,才落到這一小官職,能賺錢謀生。因為我肩膀上啊,頂着三座大山。第一座大山,自己命運生活蹉跎之山;第二座大山,妻兒子女臨終願望之山;第三座大山,北明之山。”沈木衾說完,垂下眼眸。
陳應闌也壓住自己內心一反常态的暴脾氣。自己雖然曾經光彩照人,卻不知道怎麽安慰人,也許三言兩語說句“無妨”就完事了,恐怕是令對方覺得敷衍;若是真的三長兩短長篇大論,最後對方“無言”,恐怕是令對方覺得動了真情,非信也。
“抱歉。”
沈木衾擡起眼眸,看着陳應闌,道:“為何?”
“我不太會安慰人。”陳應闌低下頭,捏住瓦片上的雪,扔到天空中,雪花被寒風吹散,宛若揚沙灰塵,落到天涯無名角。
“無妨。”沈木衾道。
陳應闌:“……”
而後兩人又是長久地沉默。
許久,陳應闌擡起頭繼續道:“我方才想起我還有話沒有說完,我現在繼續說。”
沈木衾點點頭,示意繼續。
“很巧的是,我們朝廷名士的轉折點都在五年前節度使叛亂,晏都一戰。這一戰過後,天下陷入亂世,藩鎮割據、內憂外患之僵局。我失去了五年前這裏的記憶,你也同樣淪落天涯,所以這不是巧合,這背後必定有一個人,牽連着五年前和五年後。”陳應闌轉頭看着沈木衾,而後站起身,從屋檐上跳了下來,拍拍衣服上所粘着的雪,吹落地面。
沈木衾接着道:“他們的目的很簡單,便是讓整個天下四分五裂,使北明朝着脫軌滅亡的方向走去。”
“正是。”陳應闌見沈木衾跳到地面,那裏結了一層冰,沈木衾打了個滑,陳應闌扶住沈木衾。
“多謝。”
沈木衾從衣袖裏掏出一把折扇,一手握住木杖,一手捏着折扇,正一下又一下扇動。兩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一個不想回甘州營,一個與打更人走散了,也懶得去找。
突然,腳底下石子滾落,一人的聲音出現在陳應闌和沈木衾身後。
陰森森地。
“你們三更半夜在街上幹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