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飛花渡雪(一)

第一章·飛花渡雪(一)

第一章·飛花渡雪(一)

北明,天順十五年。甘州,大雪。

甘州一帶常年伴有雨雪霜降,今年的雪格外地大。不過須臾間,天地白茫茫一片,枯木壓雪,覆上屋檐。

“大人,漠北一帶來信。”一小官捏着腳步,嘀噠噠地跑來,在陳應闌面前抱拳躬身道,“漠北府軍明日上朝,今日須在甘州要道一帶暫行休憩。”

陳應闌撐着一把墨色的油紙傘,身着暗色束袖窄衣,腰間佩着一柄劍。此刻,他孤身站于前堂內,堂中皆是一些不曾有人打掃的枯枝敗葉,走在上面發出“嘎吱嘎吱”如此刺耳的聲音。

在這冰天雪地中,他宛若一灘飄灑的墨。

“漠北?”陳應闌眉頭微蹙一下,走入走廊中,收起油紙傘搭在牆邊,“詳細說說。”

小官眼珠機靈地溜溜一轉,道:“謝大人,漠北府主執意要前來甘州營拜訪,說是要見一位舊友。”

陳應闌低下頭,沒有作聲。五年前的事情好似一沓爛紙,□□焚燒,曾經的一些事情,早已不知為何,記不太清了。他對“漠北”有種心靈感應,每當有人提到這一詞語時,他總是內心一陣悸動,而後歸于平靜。

陳應闌:“舊友?”

小官點點頭:“正是。府主的意思是,找尋舊友多年,不知身在何處。早年聽聞卒于城下,不見屍骨。今日前來甘州,是想詢問屍骨的下落。”

“……”不知為何,陳應闌內心油然而生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這種若即若離之情,似乎和小官口中所說漠北府主那位舊友有幾分相像。

甘州坐落于晏都和漠北之間,曾是亂世中的糧草要道,也是如今平和年間的交通幹道。這裏驿站廣布,常年車馬絡繹不絕,信使來往,商貿發達。北通西域,南至潇湘,乃是文化聚集地。

“可笑。”陳應闌冷“哼”一聲,暗中譏諷道,“許多年前的事情,現在還那麽執着求索。漠北一帶的人看起來也不像是争名奪利之人,為何一直想将無名小卒屍骨找到。也許那屍骨早就埋沒于晏都城池中,被水朽化,被風沙化,淪為骨灰,洋洋灑灑落于塵世間。”

小官瞠目結舌,無話可說。

他重新拿起油紙傘,對小官道:“今日下雪,我想出去轉轉,不必派人跟随前往。”說罷,他欲要打開木門,突然路邊響起了馬蹄聲。

陳應闌一頓,再次關上了門扉。他透過縫隙,人影模糊散亂,只能稍稍聽到一點對話。

“府軍,這就是甘州營。”一人悠悠地道。

甘州營是駐紮在甘州的影衛所集中的營地,營地規模宏大。影衛的目的是暗中守護甘州節度使,同時方便其統轄部署境內相關事宜。

“好,你們退下吧。”這是一個極其柔和的聲音,卻令陳應闌愣在原地。這個聲音,很多年前,他就聽過一次。

接着,就是靴子踏雪發出的聲音,那人踱上石階,在門前停住,叩響了門環。

漠北都護府的府君比甘州營內的影衛官職要大得多,即便陳應闌再小心謹慎,這門也必須得開。出于尊重,陳應闌推開門扉,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清澈烏黑的眼眸。

薄雪壓枝,紅梅蓋頭。

那人一身輕铠甲胄,頭發高高束起,發冠閃着銀光,惹得陳應闌睜不開眼。額頭邊角處有着一道刀疤,早已風化,臉頰凍得些許發紅,嘴裏呼出點點哈氣,但他明顯感覺不到冷,與身後的屬下縮着脖子的烏龜樣,對比鮮明。

陳應闌一下慌了神,這人是與他成長的青梅竹馬。不過後來兩人天涯相隔,陳應闌早已為自己名義上的哥哥陳自寒,早就死了。

只能依稀記得,天順十年時,臨安十四州節度使集體叛亂,他急匆匆從漠北趕來,前去支援,卻在甘州一帶,受人攔截,誤了時辰,致使皇城內大亂。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不知燒死了多少人,倒是把晏都燒了個底朝天。

而陳自寒在那時,可能就死了。至少陳應闌是這麽認為的。

南臺秋水,陰陽兩隔。

現在,晏都朝廷徹底換了個面。皇子太小,母後垂簾聽政,互斥四方英豪,明日齊聚晏都城,去往宴春獵場,喝酒吃肉。

“驚……驚澤?”

陳應闌:“……”

“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嗎?”陳自寒兀自驚訝地道,“國庫裏的卷軸處封塵了你的事跡,你怎麽……怎麽可能……”他沒有往下繼續說,只言片語間,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陳應闌,深邃着就像是身處幽谷。

北明宮廷有一習俗,凡是已死名士,需将他一生的事跡寫進卷軸裏,封塵于國庫,寓意着名留青史,千秋萬代,永垂不朽。

“在下只不過是個影衛,和你口中說的名士相差太遠。”陳應闌突然有些生氣,朝廷沒問清楚情況,就将自己認定為“死”,甚至陳自寒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他道,“卑職名為‘謝忱’。”

他轉過身,引領陳自寒進入甘州營,找了間空蕩的房子,令小官升起爐火,擁上糕點熱茶,端到房屋內。

“你且随着小官帶領,去馬廠拴馬啃糧,然後小官會領着你去住處。莫擔心,餓了就找小官,小官會和廚房通報的。”陳自寒對凍得瑟瑟發抖的下屬說完,小官領會,便領着他們離去,順勢關上屋門。

雨雪霏霏窗裏夜,日暮西垂,雪也停了不少。陳應闌往爐火中填了幾把柴火,火倒是燃燒的更旺了一些,小官們挨家挨戶點上油燈,廚房送來了一些酒菜,陳自寒接過,道了聲謝。

“你就住這種地兒?”陳自寒給陳應闌倒了杯酒,問道,“我以為你們甘州營多好呢。”

陳應闌垂下眉睫,指尖摩挲着手上被燙傷的部分,他嘆了口氣:“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不是一個好征兆。我們不過是影衛,沒有什麽實權,只不過是節度使的刀罷了。”

“謝忱。”

陳應闌聞聲擡眼,看着陳自寒在自己的碗裏夾了些小菜,有些感激。他問道:“怎麽了?”

“看看你的劍。”

陳自闌聞言,垂下頭看着腰間的佩劍,防備性地擡起頭:“為何?”

影衛的劍名為——青花劍。影衛一項原則“凡是影衛,青花劍不離身,随時為主奉命”,青花劍是影衛的标志。其劍身修長,下粗上窄,中部刻有青花劍紋,劍柄處有着青色的流蘇。青花劍運鋒輕盈,刀鋒淩厲,一旦節度使出現不測,最開始沖鋒陷陣的便是影衛。

“不必了。”陳自闌道,“影衛規定,青花劍不離身。”

突然,手掌被陳自寒單手抱住,陳應闌幾欲要掙脫,陳自寒卻更加用力,宛若一條鐵鏈,禁锢住他的手。

這時,陳自寒道:“你知道你這把青花劍是誰送給你的嗎?”

陳應闌眉目微蹙,掙紮着自己的雙掌,最終陳自寒松下力氣,他的手自然滑落。他看着被攥着通紅的掌心,沒有說什麽。

“青花劍是每個影衛都應佩有的,沒有誰送誰之說。”陳應闌将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道,“我們看起來好像第一次認識,我是……謝忱,你是陳驚闕,兩人都很陌生。今夜促膝長談并非天時地利人和,倒是陳府軍感覺有些牽強。如果我們兩人沒有什麽話,我看陳府軍還是回房休息吧。”

陳自寒站起身,透光窗戶,看着窗外遠山,以及近處白茫茫一地未消散的白雪。他背對着陳應闌道:“你的那把青花劍,是天順初期所制造的青花劍。以卷刃構成,所以當你運起劍來時,會比當時當下所制造的,更為輕盈,似是流水鴻雁。”

“郎當”一響,腰間佩着的青花劍突然出鞘,彈到陳應闌手中。他舉起來仔仔細細看了一番。當影衛這麽多年,自己的青花劍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也并不知曉還有這樣一說。劍鋒處有微微迂回曲折的紋路,那些細小的卡槽裏有着血水,幹涸的,暗色的,不明顯,卻細微。

“的确如此。”說罷,陳應闌橫舉青花劍,放于胸前,劍鋒橫指,不明所以,接着,他開口繼續道,“有些事情我記不得。影衛是當時天蟄時,受到某人指示,前來甘州。因為佩着青花劍,甘州營的人誤認為我是影衛,當時我幾乎身敗名裂,所以誤打誤撞地就成了影衛。”

他将青花劍放入劍鞘裏,又挂在腰間,道:“不過罷了。青花劍誰送我,怎麽得到的,已經不重要了。都是些陳年舊事,忘幹淨了就好。”

突然間,他好像領略到什麽,倏然擡起頭,看着陳自寒道:“不過你又是怎麽知道我的青花劍與其他人不同的?我有給你看過嗎?”

屋內的柴火“噼啪”作響,迸裂出一點點火花,惹上陳自寒的衣袂。陳自寒從進屋後,就褪卻了輕铠甲胄,擁上琗衣內袍。他擡眼打量着他眼中的“謝忱”,倒是有些頗為熟悉之感。

“早年聽人說過。”陳自寒是打算囫囵吞棗就過去了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沒有‘字’嗎?”陳自寒歪過頭,好奇地問道,“就像我名為自寒,字為驚闕一般。”

往事流轉,從未停止。那年還如今天這般,寒冬臘月,風雪漂泊。他父母死得早,算是含冤而亡,自己也被送去漠北陳府,被陳從連收養如今,也随陳自寒的名字,從小認陳自寒為兄長。

至于“謝忱”,陳應闌稍微有些印象的是,自己的父親姓“謝”,“忱”是今日早些時候,與陳自寒重逢時,臨時取的。

父母為何含冤而亡?

不知。

“诶。”陳應闌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而後走出房間,“無名。”

他覺得屋內悶熱,早日因為陳自寒無聲趕來,自己也沒出去成。現在夜深人靜,還未到打更人出行敲鑼打鼓的時間,雪也停了,除了寒風,似乎也沒有什麽阻擋他了的。陳自寒明日好早前往晏都,肯定過一會兒就會回自己的房間,總之兩人基本上是不會再見了。

“你要去哪裏?”陳自寒探開屋門,看到正在穿厚衣的陳應闌。

“出去轉轉。”陳應闌道,“不必派人跟随。”

“不。”陳應闌頓住腳步,回過頭看着陳自寒,聽他說,“快到打更時間了。待會被打更人發現,是謂大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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