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斷風青花(一)
第四章·斷風青花(一)
第四章·斷風青花(一)
那夜夢醒,陳應闌一陣恍惚。
此時天色尚早,連天都是黑的。
他從榻上爬起來,點上油燈,靜悄悄地來到銅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此時他只穿了絨毛內袍,未穿外服,衣袍顯現出身段鎖骨,但他并不在意,也并不欣賞自己,只是呆呆地看着。
前塵往事一點一點從他眼中浮現,火光、乾德帝、青花劍以及陳自寒——他都夢到了。夢中正是他記憶殘缺的部分,現在他找到了。自從晏都一戰許久,陳應闌就很少照鏡子,他不曾敢直視鏡中本身,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名為“謝忱”,而非“陳應闌”。
“咚咚”房門被人叩響。
陳應闌以為是小官,便道了句“馬上”,卻殊不知為什麽要“馬上”。今天是陳自寒趕去上朝的日子,去參加狩獵之時,自己卻醒那麽早。
那人走進來,帶進來一陣寒風,陳應闌瑟瑟發抖幾下,沒有在意。
進來的是陳自寒,他神色倦怠,看起來一夜沒睡。
“驚闕?”陳應闌驚訝地望着陳自寒。
陳自寒欲要張口,卻猶豫了片刻,最終淡淡道:“謝忱。”
陳應闌愣在原地。在陳自寒眼中,寒風從窗棂溜進來,吹開陳應闌的衣襟,吹過他的頭發,淡淡的燈光照耀着他的臉頰,迎上一些火光,冰冷的身軀開始溫暖。
“何事?”陳應闌斜眼瞅了一下陳自寒,略有疑惑。
陳自寒:“你頭發亂了,我幫你紮一紮。”說罷,他輕柔地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是陳應闌從未見過的,如同雨雪初晴,風輕雲淡,他內心一松,誤打誤撞懵懵懂懂地就将自己的皮繩遞到了陳自寒手中。
“好。”陳應闌拉開一張凳子,坐在了陳自寒身前。
陳自寒用指尖慢慢地撥開陳應闌一縷一縷烏黑的發絲,指尖微微擦過白皙的脖頸,眼前的人身子哆嗦了一下,陳自寒內心一驚一乍,也漸漸縮回手。發絲在陳自寒手中飛舞,一指一并,一攏一松,皮繩套住,一拉一松,一放一收,倒是很快紮好了。
但陳自寒每一個舉動都十分小心翼翼。
陳應闌閉上眼睛,細細地感受頭發拍打脖頸,以及指尖拂過耳畔略微帶起來的風。心裏對陳自寒所築造起來的石牆城郭,正一點一點被侵蝕瓦解,一點一點崩塌,一寸一寸漫過心海,促使自己走火入魔。
“紮好了。”陳自寒松開手,扳起陳應闌的下颌,迫使閉着眼睛的他看向鏡子中的自己,當自己的眼神對上鏡子中陳應闌的眼神時,目光深邃,宛若一潭死水,很快就能将自己吞沒。
陳自寒:“看看鏡子中的你,多麽好看。”
陳應闌微微睜着眼,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鏡子中的自己,沒有說什麽,須臾間就将目光移開,看着窗外,萬裏千山,不過剎那,不過煙火,同樣不過是百折千回之久遠罷了。
沒什麽好看的。
包括自己。
“驚闕還是高估我了,不過是區區一介影衛,談不上所謂的‘好看’。”陳應闌垂下眼眸,轉過身掠過陳自寒,推開屋門,回屋裏換了件衣服。
影衛的暗服輕盈如燕,他腰間再次佩上青花劍,目光似有似無地掠過銅鏡,對陳自寒道:“你是不是該出發了?”
陳自寒深吸一口氣,而後意味深長、若有所思地對陳應闌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陳應闌低下頭,看着被自己踩着“嘎吱嘎吱”響龜裂的地板,他道:“我嗎?”
算來看看,在甘州也待了五年之久了。這五年裏自己沒有出去,也沒有進來,活脫脫像一個困于自我的囚籠圍城,這裏暗淡得不見天日,透過灰塵塵埃,也窺見不了細微天光。
而對于晏都,北明的都城,城郭萬裏,明明自己以影衛謝忱的身份完全可以進出晏都自由。但那是人間地獄,自己逆着人群才找到乾德帝的蹤影,怎敢再回頭看當初自己雖然是禦史大人,卻卑微得如同朝廷小卒。
那個時候的自己,年少意氣風發,鮮衣怒馬,自己有名無實,卻還是屁颠屁颠追随着乾德帝做着乾德帝的影子。
“嗯。”
陳自寒繼續道:“謝忱,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陳應闌:“……”
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打算回故地重游一番。再者,宴春獵場離晏都不遠,狩獵活動也就舉行幾日罷了,不多時,也就回來了。
陳應闌做夢夢到記憶缺失的部分,實為大幸,但是目前究竟是誰讓他失去記憶的,不容得知。恰好前往都城,可以繼續探索一番。他看着陳自寒,眸中所閃出一瞬間期待,最終在自己幾番猶豫下,又似流星般悄然滑落。
“我去。”陳應闌最終道。
*
一行馬車停在甘州營外,漠北府軍正焦急準備着糧草和衣物。甘州營內,梅樹枯落,四下衰敗,小官忙得找不着西。
陳自寒在甘州營外,靜靜地等待着陳應闌。
心裏倒是泛起潮落。如果去了晏都,陳應闌……不……是謝忱。謝忱再回甘州營就很難了,畢竟宮廷內牆很高,踮起腳,站在屋檐上都望不到頭,一片金磚玉瓦,一片紅牆綠柳,謝忱站在那裏,就是逆着人群走的。
陳應闌待在屋內,整理起行裝。小官又給他塞了幾件衣服和食糧,說是路上餓了可以填充肚子,又安排幾位廚房的人跟着他。
“不用了。”陳應闌謝過小官,道,“真的不用了,漠北府軍後勤補給很足,你們這些食量,留給剩下的影衛吧。”
小官硬塞給他一個燒餅,熱乎乎的,還冒着白氣,紙袋糊上一層油。陳應闌擺擺手,示意“真的不用了”,但小官卻對陳應闌笑道:“大人,此行路遠,晏都城很大,你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我給你一些食糧,廚房還做了些東西,你且帶着。”
陳應闌終究還是接過,臨行前留了一封信,遞到了小官手中,讓他轉交給打更人——沈木衾。
沈念聞閣下,展信佳。
眼下晏都要舉行狩獵儀式,陳某人赴邀前往晏都幾日。這幾日,甘州營大雪紛飛,子時風涼,注意身體,切莫強撐。
最後,勿念。
天順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陳驚澤
轉交給小官,便和他人打了聲招呼,就推開甘州營大門,映入眼簾的是陳自寒撐着一把傘,傘帽上被白雪沾染,他一人常服素裹,恰如圈中野鶴。兩人互相看了許久,最終陳自寒道:“謝忱。”
随後,陳應闌搭着陳自寒的臂膀上了馬車。待物品收拾齊全,人數清點完成,馬車行人軍隊便浩浩湯湯地出發了。甘州到晏都的路說長不長,說近不近,雪天路滑,車輛行駛都十分小心翼翼。
陳應闌坐在窗邊,撩開車簾,看着被皚皚白雪覆蓋着的遠山枯木,這雪下個沒完沒了,車輛走走停停,沒幾個鐘頭便停下來清理車前的積雪。走到正午,太陽才穿透雲層,來到第一個驿站。
“我去給你買完湯面,充當午飯如何?”陳自寒問道。
“我早上還剩下半塊燒餅,我自己一個人吃了就好。”陳應闌道。
陳自寒沒說什麽,兀自下了車,去驿站交接了幾個鐘頭,而後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來到車內,放到陳應闌手中。
陳自寒道:“今年格外冷,五年前的晏都一戰對北明的重創很大,不是一時半會能緩過來的。時日大雪,糧食收成也不好,漠北南疆的百姓現在都吃不飽飯。我讓父親給他們發了漠北都護府內所存的糧草和銅錢,能撐幾日是幾日,來年就是開春了。”
“父親?”陳應闌問道。
“陳從連,字遠之。”陳自寒道,“不知道謝忱是否認識,知曉一二?”
怎麽會不知曉呢?
天下有雙壁,便有雙将。烽火流沙陳從連,飛鴻引風錢宣和。陳從連早年帶領漠北都護府攻打厥缁,立下累累戰功,現在年歲已晚,終年不計累月堅守着漠北前線,鎮守四方厥缁,護北明八方安寧。
錢宣和乃是南疆一帶,擅長海戰。但陳應闌并不是很了解,面對錢宣和,只知道這麽多,剩下的只字不提。
“知曉。”陳應闌道,“陳應闌和沈木衾合稱天下雙壁,但時運不濟,雙壁紛紛跌落,一死一活;陳從連和錢宣和合稱天下雙将,陳從連目前在漠北乃至整個北明朝廷都頗有名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一名猛将,至于錢宣和,目前便沒了音訊。”
陳自寒伸了個懶腰,道:“我這一生沒什麽,打算就這麽樣子過。我是繼承祖業,內裏豐厚,無所不怕。”
陳應闌:“……”
他再次想到沈木衾,不知道那封臨行前匆匆忙忙寫的信,沈木衾是否收到。打更人晚上蟄伏,晨日休憩,作息颠倒,只求小官能速速送去。
突然間,疾馳的馬車停下來,不像是以往遇到驿站慢慢悠悠地停下,而是飛速地停下。未等兩人反應過來,一把腰身短小的刀橫插進車內。
兩人對視一眼,陳應闌撩開車簾,從車窗跳下去,陳自寒握住斷風,飛出車內。
眼前一堆身着錦衣華服,手握繡春刀的人。
那些人握着繡春刀朝着兩人刺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