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斷風青花(三)
第六章·斷風青花(三)
第六章·斷風青花(三)
屋內燈光昏暗,屋外風雪交加。店小二從來幾疊毛巾和一桶熱水以及一圈圈繃帶醫療用品。還好漠北府軍自有軍醫,陳應闌那麽重的傷,恐怕真得得風寒。
陳自寒将馬驅到馬棚中,放了幾兩幹糧和蓬草,而後将昏迷的陳應闌打橫抱起來,店小二又背着荊青雲上了樓上的房間。
“咚咚”有人敲門,陳自寒打開門,進來的是一名女生。她蒙着面紗,穿着漠北的貂毛披風,拿着兩個盒子,徐徐走了進來。
“宋醫生。”陳自寒看着宋玄将懷中的兩個盒子遞到她手中,問道,“這是什麽?”
“謝忱大人臨走前在甘州營有些許廚房跟着,做了些燒肉米粥托我送過來。”宋玄指着另一個盒子,道,“這是我帶的一些藥膏,也許能緩緩刀傷。今日寒涼,謝忱大人的傷若是不急救治,一直放任,恐怕會身體抱恙,久病不愈,懷傷而死。”
陳自寒:“謝謝了。我先去為他療傷,宋醫生不如幫——”他盯着另一旁的荊青雲道,“荊青雲吧。”
宋玄眉眼彎彎,坦然一笑,道:“如我所料。”
陳自寒在漠北多年,常年與厥缁厮混,什麽小傷大傷沒有受過,自己倒是學會了一套醫法,不知療效如何,但是對抗自己的身體還是見長的,只不過他面對的人是陳應闌。
他脫下陳應闌的衣服,衣服上被血染紅,黏在皮肉上,和傷痕黏在一起。露出白皙的後背,後背上都是傷痕,新的,舊的,都沒經過治療,胡亂的貼在身上。今日與東廠廠衛一戰,舊傷撕裂,參雜着新傷,流了好多血。
陳應闌身體精瘦,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好肉,如同一塊将要腐爛的糜肉一般。
陳應闌閉着眼睛,胸膛有節奏地起伏,似乎已經昏睡過去了。
也只有在昏睡的程度下,陳應闌才敢說出心裏這番話,他用指尖撫摸着傷口,沾染了血水,卻渾然不知,他憐惜地看着陳應闌,道:“你怎麽變成這副樣子?舊傷囫囵吞棗纏上繃帶,不塗藥膏,新傷來不及處理,就随随便便地熬過去,你真是對你的身體一點數都沒有。”
說罷,他嘆了口氣,從盒子裏掏出一塊藥膏,塗抹在新傷和舊傷上。睡夢中的陳應闌“嘶”了一聲,動了動自己的身體。陳自寒手一松,後又看到陳應闌又睡過去了,便繼續上藥。
“如果今天沒有我,是你孤身一人;又或者今天我不管你,你這副身子,只能和荊青雲一樣,在雪中被凍死了。”陳自寒繼續道。
宋玄正在廳堂處用小鍋熬着藥,勺子在鍋裏翻滾,湯藥喂着小火慢炖,清新苦澀的藥味充斥整個房間中。
“謝忱大人如何?”宋玄眼皮撩起,看了一眼推開門的陳自寒,而後又低頭熬藥,“藥快熬好了,等謝忱大人醒了,就把藥盛一半喂給他,另一半我親自喂給荊青雲就好。”
“新舊交集,恐怕身子撐不住。”陳自寒垂下眼眸,有些愧疚,他掌心握着拳頭狀,扭頭走到走廊外。
宋玄:“等等。”
陳自寒頓住了腳步,也停住推開門的動作。
宋玄步履翩翩,緩慢來到陳自寒身後,問道:“驚闕,他究竟是誰?不過是甘州營的影衛,為何要讓謝忱大人跟來?”
他究竟是誰?
謝忱嗎?
陳自寒欲要張口,最後還是閉住了嘴,他道:“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宋玄略有疑惑地搖搖頭,道:“一點都不麻煩,就是看你對他照顧有加,有些好奇你們之間的交情。”
陳自寒深吸一口氣,推開房內的門,走到走廊中,而後關上門,聲音混雜在冬日寒風內,格外清晰:“不過匆匆一面之緣罷了。”
宋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陳自寒的背影,沒有說什麽。
突然,另一個房間裏傳來一陣騷動,似乎什麽東西被打碎了,傳來震耳欲聾的“噼啪”聲,一聲過後,又是一聲,聲聲交錯,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清脆。
宋玄關了火,用白瓷碗盛了湯藥,送到了陳應闌的房間裏,給他窩好被子。又匆匆出來,拿着另一個白瓷碗,推開另一扇,她從未打開的門。
窗戶是開着的,一個背影坐于窗前,襯着窗外皚皚白雪,顯得格外落寞。寒風朔雪,發絲飄揚,他就這樣蹲坐在窗棂上,一只手支着頭,另一只手正玩弄着一個玻璃碎片。
地板上都是各個器皿所打碎的碎片,走在上面很擱腳,也怕紮着自己。
“你醒了?”宋玄說。
荊青雲轉過身,朝着宋玄就是扔了一個玻璃碎片,碎片穿過屋中,劃破空氣,劈斷床頭的一角,飛到宋玄眼前,宋玄避開随後壓低身子,來到荊青雲面前,将窗戶關上。
荊青雲有些不屑地道:“你又是誰?你為什麽要管我?”
“陳自寒讓我過來治療你們的。”宋玄道,“我是漠北的軍醫,喏,這是你的湯藥,趁熱喝下去,不然你有可能葬于這裏。”
荊青雲十分浪蕩地道:“那不挺好!”
宋玄:“......”
荊青雲從窗棂跳了下來,單手抱着臂膀,倚着牆,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宋玄,沒有多說什麽。荊青雲身着黑色面料的短衣,手臂上纏滿破舊的繃帶,寒霜将刀疤傷痕凍裂,繃帶松散,耷拉下來,蔓延着的都是鮮紅的血液。
“你很想死嗎?”宋玄又朝荊青雲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擡起手,握住他纏滿繃帶的胳膊,道,“你和謝忱真像,舊傷不管,新傷不顧,随随便便治療一下,就過去了。這不就是糟蹋你的身子嗎?”
荊青雲好像受了很大刺激一樣,縮回胳膊,如同受驚的小貓一樣,跳到榻上,而後又抓住一個玻璃碎片,朝宋玄扔過來。
宋玄躲過,将白瓷碗放到桌子上,對荊青雲道:“我先放到桌子上了,你趕緊把藥吃了,不打擾你了。”
而後轉身,悄然關上房門,整間屋子裏只留下荊青雲獨自一人徘徊在屋內。他看着早已肮髒不堪的繃帶,無助地嘆了一口氣,而後用指尖捏住繃帶的一個頭,繃帶從胳膊上被拉扯到地面上。
攤開手肘,手上全都是傷痕累累,污血與血漿留了整個胳膊。他看着地下粉碎的玻璃,映照着自己的臉,每片粉碎的玻璃都映照着自己。他眉目猙獰,撿起一塊玻璃,就往脖頸上送。
“哐當”一聲,門被宋玄打開,“當啷”一下,剝離掉到地上,再次粉碎。
“你在幹什麽呢?”宋玄問。
荊青雲尴尬地撓撓後腦勺,道:“哦——那個——沒幹什麽!”
宋玄:“......”
荊青雲:“......”
良久後,宋玄“哦”了一聲,把手随意揚起,然後道:“記得把藥吃了。”轉身再次關上了門。
荊青雲靠在門後,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突然感覺腳邊滾落了什麽東西,只見一塊白色的繃帶滾落在他的腳邊。他撿起繃帶,又重新纏繞在手臂上,蓋住手上的傷口。
他微微拉開一條門縫,廳堂中沒了人影,大概宋玄和陳自寒都走了吧。于是,他将藥倒進水槽內,苦澀的藥瀝過木板,滴進水槽裏。
廳堂對面便是陳應闌的房間,他透過門縫,看見了陳應闌正躺在榻上,幾個時辰過去了,依舊渾然不醒,昏昏欲睡。
“燒得真有這麽嚴重嗎?”荊青雲悄聲道,而後推開門,來到陳應闌的榻前。
荊青雲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旁,看着陳應闌熟睡的面容,內心卻是冷的。這個人和自己長得真像,就像是一個模板裏刻出來的。同樣是劉海長發,只不過陳應闌比自己多了一份歲月的洗禮,比自己沉穩,而自己不過是草包子一個。
而且還有點精神病。
“你是謝忱?”荊青雲趴下身,用指尖捏住陳應闌的一縷碎發,将它捋到耳後,“謝忱,你和我長得真像,不過呢——”他擡起手,指着自己的眼角得一顆痣,“我比你多了一顆痣,你看。”
陳應闌目光沉了沉,神色微動,正當荊青雲以為陳應闌快醒了,陳應闌又把頭偏向另一側。
荊青雲:“......”
“我閑得無聊,想找你聊天。”荊青雲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随後用手支着頭,指尖敲打着榻面,自言自語道,“我不喜歡那個醫生,還有你身旁對你千好萬好的人。我看出來,陳自寒那人,他對你十分上心。但我就很疑惑,你們不過匆匆一面之緣,為何如此,偏要做出如此難舍難分的情節?”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父母死得早?”荊青雲道,“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便被人送去‘索命門’裏面當刺客,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殺人了。我這人基本上任何任務都能圓滿完成,贏得的這些錢就浪跡江湖,而後再來一些委托。不過呢,你們是我唯一失敗的經歷。”
“我非但刺殺不成,我居然還和你們厮混在一起。”荊青雲道,“還好東廠廠衛沒有追查到我,也許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吧......”
突然,窗口出現一道身影,白衣素裹,走散在風中,那人走得飛快,令人看不清面容。只是那雙眼睛,卻令荊青雲印象深刻。
“沈念聞!?”荊青雲驚訝地道,“他怎麽跟過來了?好好的甘州大道不走,偏要另尋其路,走不歸路獨木橋。”
說罷,他望向熟睡的陳應闌道:“我先走啦!如果我沒回來,就跟宋玄和陳自寒說,我已經去江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