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宴春獵場(二)

第十章·宴春獵場(二)

第十章·宴春獵場(二)

待陳應闌和陳自寒一行人來到晏都宮內的時候,已是上午。兩人一路上都沒有說過什麽話,昨晚陳自寒毫無理由、毫無預兆地抱住了陳應闌,陳應闌的腦袋都是混沌的,更別說還叫上了他的真名。

“到了。”陳自寒下車,擡起手,想扶住陳應闌一把。

陳應闌:“......”

他就這樣獨自跳下了車,連頭都不朝陳自寒擡頭看一眼。陳應闌将青花劍拔出劍鞘,用袖子擦了擦污垢,便用收回去了。

陳自寒:“......”

其他人正收起行囊,分別排在宮門兩端,只要衛兵将宮門打開,恐怕他們就會如脫缰野馬般浩浩湯湯地進去。

陳自寒上前驗了身份,衛兵便将宮門打開。那些人步履飛快,看起來有些人是初次入宮,有有一些人是隔了許多年再次入了宮中。

他環顧四周,從人群中看到了陳應闌。

只見陳應闌左顧右盼,每一步都莊重有力,似乎能将宮中的青石板和玉階臺打碎,但走路的時候,卻低着頭,不敢擡頭看。宮中的一切都格外熟悉,只是缺少了五年前的火藥味。

今日宮內相當平和安寧,不同往日的風起雲湧。每一根石柱都精心打磨,角樓也重新修整一番,宮中琉璃瓦遍布,日光正耀,都散發着一層光。

陳應闌看着腳底的玉階臺,一步一步走上去,朱紅的泰和殿,陽光躍過雕镂窗,連牌額都是新的。不斷往上走,人群越來越少,有一部分人逐漸移到宮門外,到最後只剩下陳應闌和陳自寒。

他看到正重要黃簾高座的母後,又看着身側頗有狼狽的魏德賢,眉頭緊緊皺着,不止陳應闌,連陳自寒都皺着眉頭。皇子身着黃袍,容裝煥發,神采奕奕地坐在高殿前,兩人若有所思地對視了一眼,而後陳應闌移開了目光。

母後名叫宮春槐,此時她身着明豔珠玉彩服,坐在黃簾後面,用着渾厚有力的聲音道:“雖然路上颠簸,耽誤了些許時辰,不過還是如期趕來了。哀家表示十分欣慰,陳将軍不愧是陳将軍,在守時這個方面,做到了極致。”

陳自寒跪在絲綢毯子上,雙手擡高,朝宮春槐鞠了一躬,拜了又拜,道:“那有勞太後了,前些天的變故,一切皆是臣的過錯,還請太後重罰。”

宮春槐擺擺手,連忙道:“重罰就不用了,此事我已知曉,早已重罰了東廠,同樣包括東廠督主魏德賢。”

陳自寒擡眼看了一眼身側的陳應闌,陳應闌将頭埋得很低,低到無人知曉,連臉面都看不清。

“哀家有一事十分好奇。”宮春槐将目光轉向一旁的陳應闌,道,“陳将軍身旁的這人是——”

魏德賢也将目光轉向陳應闌。

陳應闌的肩膀直立起來,背部繃得筆直,心跳得飛快,他想張口,但總感覺自己的口被人東西給捂住,格外郁悶。

“哦!”陳自寒道。“臣臨行急匆匆,忘介紹了,謝過太後提醒。此人是我的......同行影衛,名為謝忱。”

宮春槐只是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時間過了良久,宮春槐從簾子後站起身,張來雙手道:“那擡起臉我看看面相。”

陳應闌聽完母後的話語,本來因為陳自寒的解圍,心裏感激不已,那顆心也沒有方才那麽緊張了。當母後讓他擡頭時,他更是心下一驚,但母後的話不可不聽,便擡起頭,露出那雙明朗的眉目。

宮春槐隔着黃簾幕布看不清臉,只能模糊看到一點斑駁。相反,魏德賢偶然擡眼,與陳應闌對視了一番。

魏德賢道:“你真的是影衛嗎?”

陳應闌:“督主大人如何說?”

魏德賢捋了一下胡須,用獨眼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打量着陳應闌,道:“你的面容和五年前早就死了的一位禦史,長得真像。”

話音未落,分別跪坐在朝廷兩邊的文臣武将皆都靜默,此時只有風吹過帷幕,而發出那悅耳的摩擦聲,當然在陳應闌耳中,任何聲音都如此刺耳。

而後,爆發出一陣議論的聲音。

“督主所說的那人,是不是陳驚澤?”

“我看他的臉和陳驚澤挺像的。”

“已死之人還能複活?這是炸屍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死啊?”

“不覺得很蹊跷嗎?也有可能長得像而已啊!”

“那這也長得太像了吧......”

“诶啊,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人,你們怎麽會記得那麽清楚呢?”

“......”

雲雲。

陳應闌挺起背,一臉沉靜地看着魏德賢,不管魏德賢有沒有發現他,又或是察覺到什麽,他雷打不動地用深邃的眼眸看着魏德賢,鎮靜地道:“那我可和你口重所說的已死之人太像了,可是這天下有緣人太多了,長得像又如何?”

“我想,督主大人不像是追名逐利的人,同樣也不是會被某些小事懷恨在心的人,為何一直揪着音容相貌不放了?”陳應闌回怼道。

宮春槐擺擺手,轉頭看向魏德賢,無奈地道:“憲吾,罷了罷了!你現在身負重傷,需要休息,而不是和一個影衛争論有關于你口中那人的任何事情。”

陳應闌又道:“正是。”

陳自寒也附和着點點頭。

宮春槐最後說:“眼下時辰不早了,哀家也不跟你們在宮中讨論什麽了,狩獵大會要緊,狩獵大會要緊。”

她說完起身離去,安排了一些宮女替她整理起行裝,又安排好車次,魏德賢也只好作罷,牽着皇子的手也退散開來。

兩側的文臣武将也皆都退去,這時一個人戴着烏紗帽,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陳應闌,臨走前還故意用肩膀推了一下陳應闌,陳應闌被迫往後退了一步,他将自己的玉佩舉到陳應闌眼前,陳應闌看清了,上面刻有——樞密院,薛雀。

而後兩人擦身而過。

他和陳自寒站在正中央,兩側都是逆着他們退去的人群。

陳自寒轉過身,對陳應闌問道:“走嗎?”

陳應闌點點頭,同樣跟随着人群離去。

*

複行數十裏,到了宴春峽谷的時候,陳應闌看到草地上有一灘血跡,再往前走又是一灘,繼續往前走,就變成了許多灘,峽谷中的小溪被血染紅。

衆人唏噓,這是怎麽回事?

陳應闌和陳自寒也想知道。

枯草中沾着血跡,陳應闌繼續向前走去,突然腳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他擡起腳,看到一個裹挾着鮮血,光澤暗淡的銅鈴,上面拴着一根紅繩。

陳應闌總覺得有些眼熟。他突然想起昨晚荊青雲在和他聊天時,手上那若隐若現的銅鈴——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荊青雲?但沒準還真是,荊青雲說過,他會先到宴春獵場等候他們,所以很早就從驿站出發了。

他總感覺是東廠看的,因為魏德賢現在渾身是傷,眼睛也被人用尖銳的物品戳了,是不是匕首?

突然,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一個宮女驚呼道:“啊——啊——啊——”

而後宮春槐也快步走來,撥開人群道:“何事,何事!”

“有......有......有人死了!!!!”

陳應闌大呼一聲不好,立刻推開陳自寒,躍過重重人群,直接到達看屍體一線。那具屍體早已面目全非,身體都是刀傷,衣服也被撕爛,有一些烏鴉已經站在了上面。他流的血早就被凍住了,整個人都髒兮兮的,看不清臉。

他的身側放着一個匕首,銀色的。陳應闌在看看手中的銅鈴,內心輾轉反側——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母後眉頭擰成一團,臉上擦得粉末,都被陷進皮膚裏,她氣急敗壞地道:“魏憲吾,你不說宴春獵場已經清理幹淨了嗎?怎麽還會有屍體?”

魏德賢抓着腰帶疾速走來,他朝母後下跪,畢恭畢敬地說:“臣也不知!這是臣的疏漏,請太後重罰,追加三板!”

宮春槐抓着魏德賢的頭發,看着他滿是傷痕的臉,以及那只蒙着布的眼睛。她更是氣到令人發指,她揪着魏德賢的頭發,繼續道:“憲吾,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這些傷,究竟是怎麽得來的?是你跌下峽谷被樹枝戳了眼睛,還是和這人大幹一場?”

魏德賢畢恭畢敬地繼續道:“臣不知。”

宮春槐:“......罷了,這具屍體,需要交給大理寺嚴查!”

随後,她再次用陰蟄的目光看向魏德賢,道:“如果那人真是你,那我可不會給你賞賜好臉色。”

陳應闌蹲坐在荊青雲的屍體前,他望着那張早已看不清五官的臉,陳自寒也趕過來,蹲下身道:“要不要那清水沖洗一下?”

“不必了。”陳應闌用指尖撫摸着荊青雲額頭上的一個刀疤,皺起的皮肉被翻開,陳應闌道,“我想,他本人也不希望露出他的廬山真面目吧......”

而後,他站起身,握住銅鈴,将銅鈴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事了拂衣去。

“這件事有沒有告訴沈念聞?”陳應闌問陳自寒,“如果沒有的話,還是盡快寫信,免得将沈巡撫困在樊籠裏。”

*

沈木衾在奔波到江州的時候,驿站給了他一封信,其中一封是陳應闌的,另一封是當初荊青雲寫給他的,一直揣兜裏,沒有拆開看。

陳應闌的信件十分簡單,三言兩語便傳來了一個令沈木衾想都不敢想的信息,便是——荊青雲被東廠殺死了。

沈木衾來到沈侯府前,早已衰敗不堪。沈侯府在五年前就被一把火燒死了,傷亡程度可謂是滿門抄斬。

“吱呀”一聲,侯府的門被沈木衾推開,院落一片殘跡,還彌漫着煙塵霧霭。庭前的樹因為缺水和一場大火,早就死了,連再生的機會都沒有。屋子裏還陳放着一些東西,但都覆上了一層粉塵。

他搖搖晃晃地來到院落前,沈侯府早已沒了人煙。他看着挂滿蜘蛛網的屋檐,又看着院落處石磚縫隙中長滿了雜草。

雖然現在是寒冬,但江州卻涼爽至極,并不會感覺到冷。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庭院中,握緊了手中的信。陳應闌的信已經被他撕碎,他又顫抖着手,打開了荊青雲臨行前給他的。

沈念聞尊前,展信佳。

對于以前的事情,我感到抱歉。但我從不在乎這些身前身後名,只在乎我自己能不能在索命門過得好一些。等你到了江州,再次來到早已空曠的沈侯府,你将會是什麽心情,我很好奇。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記得在江州巢湖岸邊,為我折一枝柳,托人送過來,就當報個平安好了。

陳應闌曾問我何處才是歸處,今天我也問你一下,何處才是歸處。

究竟何處是歸處?

——我先回答,抱歉得罪了,舅舅。

刺客埋骨之地。

這不算一個格式标準準确的信,缺少了署名和日期。這兩點沈木衾也知道,也早就發現了,但是他連責怪荊青雲的機會都沒有了。

眼眶發熱,不知不覺間流出兩行心酸淚,冰冷的淚水劃過他的臉頰,滴落到地面,濺起一點小水花。

他扪心自問道:“我究竟是無情者,還是生死客?荊青雲究竟是無情者,還是生死客?”

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早年,他并不珍惜荊青雲,甚至讨厭他,可是前些日子的某個夜晚,他們化解了心意,不過是一晚上幾個時辰的相處,沈木衾還是歷歷在目。

他連他屍體都抱不到。

沈木衾現在一無所有。

荊青雲到死都不知道,在他死後不知多少時間中,沈木衾總在夜半時節哭泣,每次閉上眼睛,面前便是荊青雲那無所謂、歪瓜裂棗的模樣。

一個前半生太苦了,一個後半生太苦了,兩人相遇,把苦難綜合一下,并攏在一起,就湊齊這苦難的一個完整的人生,然後就着茶水,泡着方糖,含進嘴裏,怕是連一點甜味嘗到後,就會發瘋發癫發癡。

天空陰雲密布,打了幾個驚雷後,天空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滴落在沈木衾的身上,發絲上,足以将他淋濕。衣服濕漉漉地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副滄桑的、疲憊的、傷痕累累的身軀。

他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不知死活,不顧死活。

頭頂被一片陰影遮蔽住,他擡頭看倒了一個人撐着油紙傘,替他遮風擋雨。

那人眼角有一顆小痣,目光炯炯有神,他半個肩膀都被淋濕了,卻也不管不顧,不在乎,他擺手的時候,手腕上的銅鈴泠泠作響。

他對沈木衾道“舅舅,下雨了。”

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這天地間茫茫雨幕中。

睜眼看到的,依舊是荒無人煙的沈侯府。才發現,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個夢,如果荊青雲從夢裏出來就好了。

此間恨意太多了,到頭來卻是因為一個人的死去,才悄悄釋懷掉,那也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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