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宴春獵場(三)

第十一章·宴春獵場(三)

第十一章·宴春獵場(三)

沈木衾獨自一人撐着傘,等雨過天晴,可是雨好像沒有停的打算。

江州正是如此,冷天也是多雨,這樣會讓天更冷,熱天也是多雨,甚至會發生洪澇。他裹緊衣服,推開那扇早已陳舊的門,走進了屋內,從一堆陳年舊物裏,翻出一個掉了漆的舊箱子,翻出裏面剩餘的火燭油燈,揮袖點了起來。

“騰”的一下,燈火映照着房間的一寸,沈木衾站起身,将舊箱子又放回原處。

他躺在冷冰冰的榻上,蓋上被子,望着院中的柳條蕩蕩,心下一沉,遂無話。

當年沒有好好珍惜,現在就落得多慘。“那可真是生也北明,死也北明啊!”沈木衾仰頭長嘆,而後閉上了眼睛,進入夢鄉。

夜半三更的時候,江州的雨停了,幾名蒙着面紗的人站在沈侯府外,手握匕首短劍,就這樣靜靜地站着。不久後,一人靜靜悄悄地叩響門扉,清脆地“泠泠”聲回蕩在幾個人周圍。

沈木衾從榻上坐起來,他抱怨幾句,而後換好衣服推開門,頓時傻了眼。

來人一襲黑衣,各個蒙着面紗,只露出兩只眼睛。

他當然知道他們是誰,于是毫不猶豫又壓低聲音道:“你們是‘索命門’?”

前者朝他點點頭,而後攜幾行人一齊進入了沈侯府。沈木衾左看看右看看,見無人發覺,便關上了門。

來到前廳,沈木衾為幾行人倒了幾杯熱水,面露苦澀,他道:“真是抱歉了,我今日剛到江州,屋內沒什麽東西可供你們吃。”

那人扯下面紗,露出一張臉,細細的眉目,長得別致。他擺擺手,示意沈木衾他不在乎,同樣索命門也不在乎。

沈木衾擡眼一看,愣在了原地,此人是索命門門主聞燕聲。

“聞燕聲,你怎麽......怎麽來了?”沈木衾疑惑地問道。

聞燕聲将熱水一飲而盡,而後又自己添了一杯,又喝完了,像是來路上幾日幾日沒有喝水一樣。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目又猙獰起來,目光轉向沈木衾的瞬間,又再次平息成一臉和善的樣子。

“你還裝傻是不是?”聞燕聲見縫插針。

沈木衾聽完,便立刻明白了——索命門是來找他讨債的,讨誰的債?自然是荊青雲的。他別無所求,面對這件事情,他也有準備,哪怕今夜他将會死在聞燕聲的刀下,那也沒什麽,因為自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沈木衾道:“荊青雲的死并不是我的錯,一切過錯歸結于東廠。你們要是對我心懷怨恨,那你們就動手殺死我。我也沒有佩刀,身無分文,對你們完全沒有任何威脅。”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今我坐在這裏,我不動身,是你們殺我的最好時機。”

聞燕聲聽完正愣了幾秒,他上挑眉梢,頗有奇怪地道:“沈念聞,你那麽激動為何?”

“啪嗒”一聲,白瓷杯被打碎,滾燙的熱水如洩洪之堤般,落在地上,濺在了沈木衾的衣角。他攏起衣角,站起身,繞道聞燕聲的身後。

聞燕聲:“......”

沈木衾:“哦!你們不殺我?那你們來找我幹嘛?”

只見聞燕聲笑了笑,這個笑聲莫名其妙,同樣也很五味雜陳,笑聲中參雜了悲戚和遺世獨立的孤傲,他說:“自然是不殺你,只是你還記得五年前我們一起合作去攔截甘州要道的漠北府軍之事嗎?”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又看向自己的腰間。那塊抵擋陳自寒斷風攻擊的玉佩,再次浮現在沈木衾的腦海裏,不斷翻滾着,不知在沈木衾的腦海裏碎裂了多少次,每次碎裂不僅映射着自己的面孔,還有陳應闌的,以及陳自寒的。

良久後,沈木衾點點頭,道:“記得。”

然後,沈木衾擡頭問道:“怎麽了?”

聞燕聲拍拍手,而後也站起身,站在了沈木衾身前,拿出一種潔身自好的氣勢,這種氣勢頗有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我只希望,我們能在合作一次。”他的聲音如此輕飄,就像是一陣風,一吹開就逃走了。

見沈木衾沒有說話,于是聞燕聲便繼續道:“你還記得沈侯府的親人是怎麽沒的嗎?你知道你自己落入如今這般模樣是為何嗎?你從天下雙壁,堕落到連‘壁’這個名號都算不上,你都夠不到!”

過往的事情堵在心口,沈木衾懊惱地抱住頭,他一次又一次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來那場大火,又想起來自己悲慘的命運,不斷唏噓。

“我懂了,我徹底地懂了!你們威逼利誘,讓我和你們合作,然後開始扒開我的醜聞臭事,目的就是來取笑我,然後讓我變成惡人,成為你們手下的惡犬?”沈木衾擡手,指尖劃破月光,劃破一汪春水,指着聞燕聲的喉結,喋喋不休,“但我沒有答應你,因為我已經做過一次惡人了,因為我做過惡人,所以我才會淪為這般模樣,而不是陳應闌那般,能和朝廷并駕齊驅的影衛!”

“這個世間總是有因果輪回的。我五年前協助你們攔截甘州要道,是我種下的‘因’,五年前沈侯府那場大火,一夜之間,親數盡滅,是我收獲的‘果’。所謂的這個‘果’一下子影響我那麽久,我被貶職罷官,我成為打更人,到現在我甚至連個‘人’都稱不上!”沈木衾說完,便跪在地上,兩行淚滴落在了地板上,濺起一點點微小不易察覺的水花。

聞燕聲聽煩了,他煩透了眼前人無休止地剖開自己的往事,無休止地發牢騷,他一咬後槽牙,大聲吼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現在這般模樣,格外幼稚,格外無理取鬧!”

五年前,沈侯府。

沈木衾從屋內醒來,他便聞到一股燒焦味。紛飛的橙紅色光束萦繞在他周圍,給她的身影渡上了一層金色,他就抱着自己的幾件衣服探開房門,便走進院落裏大喊:“爹!娘!雀兒!”

結果爹娘沒有喊道,一名侍女撞了一下他,他攙扶起侍女,只見侍女以淚洗面,痛哭流涕。

沈木衾問道:“怎麽着火了?”

侍女卻大聲喊道:“有......有......有刺客!!!”

說罷她連忙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唇,縱身逃離火海,卻被牆角兩名蹲守的刺客發現,揮起短刃鎖住她的喉嚨,很快整個身子被火焰吞沒,連骨灰都看不見。

只在這一瞬間,沈木衾連忙打開爹娘房間的門,慌忙一看,連爹娘的白骨都看不到,留下的只有滿地的狼藉。他心下一沉,立刻擡腿就跑,來到雀兒——他妻子的房間,發現一名刺客正好刺穿她的胸膛,鮮血迸裂。

等等,那不是刺客,那是——東廠!

因為用的短刃而非短劍。

那人正好看到了沈木衾,做了一個十分不符合他身份的舉動,那便是扔下那柄短刃,立刻翻走窗戶,逃之夭夭。

正常來說,沈木衾是活活送上來的獵物,應當立刻手握短刃朝沈木衾刺來,刺殺掉,卻手下一松,逃到不知所蹤。

但沈木衾沒管那麽多,他連忙跑到雀兒身旁,看到雀兒那被鮮血沾染,面目全非的臉。

“雀兒!”沈木衾大呼。

雀兒仍是閉着眼睛,鮮血順着她的指尖,滑落到地上。

“雀兒......雀兒......”沈木衾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抱着雀兒寒冷卻熾熱的屍骨,大聲痛哭,“爹娘死了,你也死了,我現在官名盡抛,身無分文,什麽都沒有了。”

說罷,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鞋子踐踏在滾燙的地板上,濺起來點點火苗,汗水流過他的眉目,風吹滾落他的烏紗帽,沈木衾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天命不足謂,人亦老,雨亦疏,蕭蕭又迢迢。

他一步一步投身火海,卻在近在咫尺間,被人拉走了。拉到侯府外空曠的大街上,那人坐在他身旁,自己躺在烏篷船上。

他迷茫着看着遠處燒得通紅的沈侯府,又擡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邊的人,道:“你現在殺死我也可以,沒必要把我淹死。”

那人摘下僞裝,露出一雙眼睛,眼尾處有一顆小痣。

是荊青雲。

“舅舅。”呼嘯而烈風吹過荊青雲的發絲,他的神色透露出些許傷春悲秋。

沈木衾眉目猙獰,但最終松懈下來,他恨荊青雲,因為荊青雲殺了雀兒,但是他又對荊青雲懷抱感激,因為荊青雲放了自己,他現在不知道該以什麽态度面對荊青雲,于是他幹脆對荊青雲變得暴躁,更加暴躁,讓外甥窺見不了自己內心,防止窺探自己內心的矛盾,那才是合算的。

“對不起。”荊青雲垂下頭,指尖似有似無地劃動着湖面上的蘆葦蕩,“對不起。”

沈木衾:“......”

并不知道怎麽接荊青雲的話。

“這件事情,并不是我所引起的,整件事情的經過結果、部署規劃皆都出自我們索命門的門主,聞燕聲。是聞燕聲聯合東廠一起來的。”荊青雲沒有看沈木衾一眼,同樣沈木衾也是。

話語未落,沈木衾雙手蓋于膝蓋之上,頭枕在雙臂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對着蒼茫大地,聲音卻微小如蝼蟻,道:“為什麽你們要屠殺沈門,為什麽你們要這樣,你們這樣到底是為了什麽?只是為了那些錢,那些懸賞?”

“我不知道。”荊青雲內心愧疚,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愧疚到了極點,将頭埋得低低地。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沈木衾說,“對你來說,是什麽都不知道。但對我來說,我的一切都沒有了!未來我該如何走,如何做,如何選擇,我都看不到了!你告訴我,你們索命門欠我的用什麽還?”

荊青雲:“......對不起。”

“對不起?”沈木衾咬住了嘴唇,聲音堵在喉嚨裏發不出來。

他的衣衫破舊薄霁,他躺在烏篷船上,行駛到巢湖中央。

如天地間蜉蝣,如此渺小,卻渴望渡海。

烏篷船搖搖晃晃行駛到巢湖對岸,荊青雲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點銅錢,放到了沈木衾的手中。

荊青雲:“舅舅,我沒舍得殺你,是我破了戒。這是我的全部錢,你拿着叫幾個馬遠離江州,越遠越好,最好到甘州,到甘州成為商人啊......法家啊......什麽一些生意人啊,都可以,總之好好生活,我不想讓你死。”

沈木衾睜開眼睛,看着眼前的聞燕聲,“啪”的一聲,一個巴掌便拍過去了。

對此,聞燕聲只覺得詫異,并沒有做出什麽表示。

“你還有臉找我?”沈木衾道,“五年前屠沈家滿門是你指示所幹的,當時我還納悶為何沒有繼續追查我,反倒讓我混了五年之久,現在我知道了,是因為你想讓我歸順于你,做你門下的刺客,天天幹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聞燕聲冷嘲熱諷:“可你已經幹過了呀!”

聞燕聲繼續道:“雖然不算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是也算是有我們一半的功勞,我也給了你的賞賜——今日找你,并非是找你算這筆季後賬,而是真的需要你的幫助,和我一起鏟除東廠。”

沈木衾顫抖的指尖落了下來,手掌攥緊衣袖,若有所思地看着聞燕聲。

“鏟除東廠......”沈木衾摩挲着下颔。

聞燕聲咧着嘴角,大笑道,卻笑得有些蒼涼:“現在東廠獨大,因為魏德賢其人在捂熱自己與皇子的關系,我們索命門雖小,卻不缺與東廠這點勢力。他們東廠有的,我們索命門也該有。”

“可是如果這個‘鏟除東廠’計劃失敗了,那我們的命數都會沒,包括索命門。”沈木衾一臉沉着,擔憂地說。

“一個聞燕聲倒下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無數個聞燕聲站起來,重振索命門,哪怕以後索命門不再是索命門了。”聞燕聲朝沈木衾眨眨眼睛,“但也無妨,起碼能名留青史,朝北明證明,我們存在過。我們會如東廠一般,被後人效仿。”

沈木衾卻嘆了口氣,他從聞燕聲的話語中,只聽出兩個字,那便是——“荒唐”。

比荒唐還要荒唐。

但是沈木衾沒說,因為聞燕聲未出入朝堂,并不知道朝堂險惡,他的目光中只能所及到東廠,這也只是聞燕聲的全部了。他無法提出合理性的解釋,說的話太空缺乏理性推敲,只能靠刺客無畏蒙昧的殺戮去行使——從這裏也就注定,這次合作,這個計劃,終究是失敗的。

所以沈木衾委婉地道:“我會考慮一下的。”

聞燕聲笑道:“我會給你許多錢。”

又補充道:“如果成功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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