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宴春獵場(四)
第十二章·宴春獵場(四)
第十二章·宴春獵場(四)
四周擂鼓聲陣陣,敲鑼打叉如約而至。四面花苞蕾蕾,舉在宮女頭上。
一上來,宮女先跳了支舞,中間站着一個琵琶女,一直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讓人看不清臉,她眉梢上挑,伴随着激烈的鼓點,她的指尖掃動弦柱的速度越來越快。琵琶聲伴上宮女那婀娜多姿娉婷的舞蹈,令人賞心悅目。
接着,宮女分別兩側,分別在朝野大将的杯子中添了好幾口酒,順便上了酒菜,便揮起衣袖退了下去。
陳應闌坐在陳自寒身側,方才他剛好一圈朝中影衛清理完荊青雲的屍體,清了手,現在幾個水珠沾落在他白皙的手上,自己了卻掉了。
“謝忱,以前有沒有參加過?”陳自寒柔聲問道。
不知為何,每當陳應闌聽到陳自寒說話,心裏總是浮起一片春光,恰如晴雪初霁,紛紛合合,動人至極。
陳應闌笑了,釋懷地笑了。回想以前,自己也參加過不少,陳自寒既然已經認出他就是“陳應闌”了,還是揪着“謝忱”這個假名不放,如此荒誕的假名,陳自寒居然叫得如此順口,真叫人疑惑。
方才自己不知道怎麽面對陳自寒,現在他直面迎上陳自寒的目光,豁然開口:“有過。”
當年,文臣坐在廳堂,看着桌子上源源不斷上來的山珍海味,只等皇帝一聲令下,便能開動了。不過氛圍不好,文臣喝酒吃肉總是透露出一股暗中較勁的感覺,每次靜默時,總感覺內部暗潮湧動,從未有過如此緊張。
所以,陳應闌一般吃得特別快,然後拉着沈木衾快步離去。
他不喜歡那些人文人當官的,舉着酒杯,借着酒意,大聲訴說着自己的豐功偉績,他更喜歡和沈木衾一起,找一座閣樓,映着月光,泡着花茶酥餅,就此談詩論劍。
“那以前沒怎麽看見你啊!”陳自寒湊到陳應闌耳邊,嘴裏呼出的熱氣直直地、不帶一點着遮掩地呼到陳應闌的耳朵上。
陳應闌轉過頭,搬起蒲團,做着離陳自寒遠了一點,他怒目道:“少時。”
雖然狩獵大會,兩人都回來。但陳應闌是文臣,陳自寒乃是武将,兩人相見未有時,一下子錯過了那麽多年。
陳自寒知道兩人聊得并不投機,反而很尴尬,他說:“你是不是不開心?”
“是的吧。”說罷,陳應闌擡起頭,朝陳自寒擠出一個微笑,那個微笑很是牽強,“你也知道,我和荊青雲長得很像,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只不過他的性格比我好太多了,他人爽朗,不管身前身後事的,但是不過短短幾個時辰的相處,他就這麽不告而別。”
陳自寒卻皺起眉頭,他不谙世事,對和沈木衾有關的,他都特別感冒。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扣上了袖扣,仰起頭,任憑冬夜寒風擦着他的臉,如刀割一般。
“他不過是名刺客,是東廠身下的一枚棋子,是索命門的棄子。”陳自寒對陳應闌眨眨眼睛,道,“經過路上的那些事情,你也從荊青雲的話中套出來了一些話,東廠這麽幹,明明就是沖着我們來的。”
陳應闌搖搖頭,一臉擔憂地道:“不,東廠是沖着我來的。魏德賢身為東廠督主,最終的目标便是鏟除我這個大禍患。”
“想不到謝大人的話居然出了那麽大個纰漏。”陳自寒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怔愣在了原地,想想方才自己說過的話,忽然發覺,自己現在已經不是早些年見叱咤朝野的禦史了,偏偏落得個甘州影衛,無論自己現在做什麽舉動——哪怕殺了皇子,殺了母後,也對魏德賢造成不了什麽威脅。
陳應闌:“......”
“東廠和朝廷關系密切,甚至說是朝廷心腹。謝大人不過區區一介影衛,并不能與東廠有太過交際,如果昨天,那輛車上坐着的人是你,你的身旁沒有驚闕,那你認為東廠那些廠衛還會襲擊你嗎?”陳自寒自問自答道,“那肯定是不會的。區區影衛和聲名大盛,令人聞風喪膽的東廠比較,不過滄海一粟,不值一提。”
“所以說——”陳自寒補充,此時,陳應闌的心快懸到嗓子眼了,他接着道:“你說什麽?”
“哈哈哈哈哈哈......”陳自寒為陳應闌夾了一口酒菜,道,“所以說,謝大人面對事情還是太認真了。”
*
簡簡單單吃完了飯,陳應闌給陳自寒道了聲別,便起身離開了。下午是陳自寒他們武将打獵的時間,陳應闌雖然也能,但是他身上有傷,按照陳自寒的囑咐,并不像讓他參與,怕他撕裂傷口,有瘀身心。
他握着腰間的青花劍,漫無目的地在宴會場地四周尋走,不知道為什麽走,也不知道走是來幹什麽。
突然,肩膀被人握住,陳應闌警惕性地回過頭,“嗡”地一聲,青花劍就出鞘。
那人有意無意地避開陳應闌的每一次攻擊,借着陳應闌喘息的空隙,他擡起手,作出投降狀:“慢着慢着,你還記得我嗎?”
陳應闌疑惑地歪了頭,問道:“什麽?”
你還記得我嗎?
思緒回到幾個時辰前,當朝廷中文武百官皆都退散時,陳應闌确實記得有一個人,超他舉起了玉佩。
“你是薛大使?”陳應闌畢恭畢敬地朝他抱拳躬身,然後收回青花劍,道,“方才沖動,不知道有沒有傷到薛大使分毫?”
薛雀揉揉胫骨,踢踢腳,抖抖肩膀,奮起精神,道:“沒事啊,你看這人活得好好的。”
薛雀,字靈均。他身着暗綠色的官袍,戴着烏紗帽,隔着重重宮殿,逆着人群,他舉着玉佩與陳應闌擦肩而過,又是現在兩人在宴會上再度重逢。他是文官,腰間從不佩劍,同樣薛雀的目光正一上一下、專心致志地打量着陳應闌。
陳應闌被薛雀此言逗笑了,他也朝薛雀點點頭,示意愧疚地、沖動地道歉。
“對了。”薛雀道。
“怎麽了?”陳應闌問。
薛雀:“你不陪着陳大将軍一起去打獵嗎?”
宴春峽谷處,猛禽四遍,猛獸游走,只要武将打獵打得好,什麽天府美食都能給你帶過來,由宮廷廚房處理一番,那些菜肴都如約而至地上了上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他一個人去就夠了。”陳應闌搖搖頭,問道,“我主要是身上傷口密布,來時風雪交加,還遇到東廠的襲擊,為了保護陳大将軍,不免身心受乏。”
薛雀突然往後退了幾步,拉過陳應闌的手,把他拉進屏障後面,而後擡起手緊緊貼着唇角,作出噓聲狀,他的目光還是死死地打量着陳應闌,默不作聲。
半晌後,他輕輕開口:“宮內不可說東廠二字,有大人物在場。”
“大人物?”陳應闌側頭道,“魏憲吾嗎?”
“非也。”薛雀壓低聲音,沉默半晌,才道,“是皇子,周博雲。”
周博雲,這個名字一聽就很大氣。周博雲是皇子,自然要鷹擊長空,如鼈敖一般,魚龍潛底,博取的是天空中的雲,這才是莽和沖的結合。
“為何?”陳應闌攏起袖子,而後斜眼看着薛雀,“靈均大使言何出于此?”
皇子周博雲自幼便和東廠督主魏德賢相交甚好,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詩酒論茶,都是魏德賢趁着工作之餘,一試一試地教他的,而周博雲對魏德賢的情感卻頗為深厚。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恩人,同樣也算得上半個家人。
周博雲滿打滿算,現在也是束發之齡了,面對事物有了自己豐厚的理解,是不是也可以推翻母後宮春槐,自己翻身坐上去,統領朝廷百官,翻雲覆雨,叱咤天下?
“你和我想得一樣。”薛雀先是對陳應闌拍拍手,而後垂下頭嘆了口氣,“可是我現在擔憂的是,如果周博雲不做出什麽行動,母後是不會将這個位置随意換下來的,只能靠武力,流血身亡換來的。我更擔憂的一點,那便是東廠會有所作為。”
陳應闌:“......你的意思是——怕周博雲最後會和魏德賢一樣,淪落成勢利眼,奸詐狂?”
檐下風起,暗地裏風起雲湧。
兩人不知怎的,竟然将很簡單的話題,拐彎抹角成這麽如此曲折的道路上。由此可見,這梁子,算是徹底歪了。
“周博雲若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恐怕這東廠會越來越壯大。”薛雀眉頭緊皺成一團,時而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廠衛的身影。
沒有,才算安全。
陳應闌道:“所以,薛大人跟我說了那麽多,究竟想幹什麽?”
薛雀的臉頓時陰沉下來,露出一張笑容,格外詭異,他朝陳應闌鞠了一躬,淡淡道:“我希望謝大人能和我并肩為齊,與東廠一戰。”
“呵。”陳應闌肩膀抖動了一下,壞笑道,“你并不知道東廠的真實實力,你現在想這樣,并非是與東廠發生戰争,而是借助這一戰,自己鹹魚翻身,從樞密院大使一路往高走,做到與周博雲其人并肩的位置。”
“難道你不想嗎?”薛雀反問道。
在與薛雀一次次聊天時,陳應闌逐漸撕開了薛雀幽默風趣的皮囊下,隐藏的真實靈魂。他是渴望至高無上的權力的,只是明面上不說,作出柔和狀。在兩人逆着人群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估計薛靈均便打起了重重算盤,千機算盡。
“我并非帝王相。”陳應闌道,“你想要的這些,我曾經都是只步登天的,我不奢求,我也不能阻止你奢求。”
薛雀步步為營道:“你曾經?”
良久,薛雀松松嘴角:“怎麽可能?你不過是一介地方影衛,連晏都都進不去,何德何能能說出這番話。那麽狂,那麽躁,那麽傲!”
“那總比靈均大人強吧。”陳應闌勾起嘴角,同樣不給薛雀留下任何顏面,“薛大人今日費盡心思将我騙到這裏,目的并非是二人有酒有茶,談笑生風,反倒是與我談權論政,謝某正如薛大人所說的,不過區區一介影衛,連晏都都進不去,更別提什麽帝王之事。但謝某也要給靈均大人敲響警鐘,有些事情并非如靈均大人所言之事,那麽簡單。”
薛雀:“......”
而他們此時的談論正擦出火花,兩人步步為敵,相互不認賬,就這麽僵持了許久。而兩人都沒發覺,在重重屏風之外,有一處簾子,簾子裏藏着一個人。
他很年輕,比任何朝廷百官都要年輕,日光透過窗棂,照在了他的臉上。那人面色陰郁,聽完陳應闌所說的這番話,他低下頭,攥緊了簾子又放下。
周博雲原本沒有帝王之心,卻被薛雀這陣風吹了起來,引火走蛇。
早年他只是覺得當個傀儡皇帝挺好的,政事都堆積在母後身上,包括東廠督主上。現在,他知道是薛雀想讓他當皇帝,并且東廠督主和他親密并非為了恩怨之情,而是以那勃勃野心,想在他心中征戰一片天地。
生如蚍蜉,死如烈歌。
周博雲一揮衣袖,跟母後道了聲謝,打着去玩的名號,策馬來到晏都的秘塔內,秘塔內存放着許多北明更深遠、更高級的卷軸。
他識字,并非看不懂,只是不想看,不想了解罷了。但是現在,他擡起眼眸,仔細浏覽着什麽蛛絲馬跡,只想獲得當年的真相。
他浏覽了一圈,腳步停在了一道暗門面前。
史官陪同在他周圍,看着這道暗門,陷入了沉思:“這是已死名士生平卷軸存放處,皇子真的要進去看嗎?”
見周博雲點點頭,史官嘆了口氣,應聲推開那扇暗門。
周博雲提着油燈,進入昏暗的房間。史官收起鑰匙,默默地跟在周博雲身後,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聲響,任何交流。
他找到了一處卷軸,打開它,上面用青鋒筆,力挺地寫着這一名士生平的任何一個字,不帶遮瑕挽留。
天順十年(乾德二十七年),禦史陳應闌,字驚澤,碎于晏都城牆之下,生死迷離。遂查之,不見屍骨,乃記之為“卒”,不複出焉。 定為建安侯,豐功偉績,封侯萬裏,祝其安樂太平,可得永年。
周博雲看完,看着油燈中若隐若現的光,回想起朝廷上的那一眼,以及屏風外那兩個其中之一的模糊身影。
并非謝忱,乃是陳應闌,陳驚澤。
到底蟄伏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