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機天承(三)
第二十一章·神機天承(三)
第二十一章·神機天承(三)
翌日,天剛微亮,韓天承便自然醒了過來。
昨日他離開的急匆匆的,是被李從歌好哄壞哄推進自己的帳篷的。但是他這一夜睡得不怎麽安穩,夜長夢多似的,醒來後又什麽都不知道了。
自然,韓天承心中沒有任何多慮,權當白日練槍太累了,于是便穿好昨日李從歌贈予自己的黑袖夜行衣,出了帳篷後,官差遞給了韓天承一把嶄新的、做工精良的長刀。
“這是......”韓天承往後退了一步,威威蹙起眉頭,疑惑道。
“李從歌下令小的從兵庫裏取來一把嶄新的長刀送給你的。”官差說完,就帶領着韓天承來到了馬車旁。
段十三正在派兵部署。這個隊伍不大,來來去去不過十幾人,對厥缁那邊的人造成不了什麽威脅,但是韓天承卻覺得心中升起一股“有去無回”之感。
“段十三,早上好。”韓天承朝段十三打了個招呼,段十三朝韓天承微微颔首,再轉過身去,就看到李從歌已經單腳踏入馬車內部。
李從歌對自己點了點頭,而後就拉起了車簾。此時,段十三也清點好人數,每人遞了一匹馬,自己坐在馬車前座,準備駕駛着馬車。
“段十三!”韓天承叫道。
“我的馬呢?”韓天承又問道。
他四下盼顧,見衆多随行人士都有一匹馬,還馱着包袱,就自己除了手中握着一把長刀,就再無任何。韓天承慌張地看向段十三,段十三也一時語塞,他頓了片刻,正要折返馬棚,卻被一陣聲音打斷。
“上來。”李從歌用指尖撥開車簾,對韓天承命令道。
韓天承撓撓頭,有些窘迫,迫于壓力,他還是有苦便張口:“李營主這不好吧,您是堂堂神機營的營主,我可不敢觊觎你的車位!而且,段十三已經要為我拿一匹新馬來了。”
段十三也朝李從歌抱拳躬身,勸阻道:“李營主,十三認為這樣确實不好。”
“韓天承是我的徒弟,有何不可?”李從歌二話不說,直接将韓天承拉入自己的馬車內,對段十三命令道,“段十三,上馬,即刻啓程。”
*
車內行當并不豪華,車頂的櫃架上擺放着十來本兵書,還有一些食糧和衣服,一旁還用長布裹着李從歌的長槍,車簾放進環扣裏。
李從歌正吃着早餐。她的早餐是一塊烤馍,配上玉米糊的湯。韓天承坐在角落裏,看着李從歌安靜地吃着,他自己不覺有些餓了,嘴角不經意流出兩行口水。
“吃了。”李從歌把放在桌角的另一塊烤馍遞給了韓天承手中,随後道,“只是沒有玉米糊做成的湯,可能有些噎得慌,你且忍一下,等到了驿站我再讓段十三買點好的口糧給你吃。”
韓天承答謝了李從歌,接着,他啃着烤馍。烤馍大概是很早的時候從廚房裏烤出來的,現在已經有些幹巴了,咀嚼起來硬邦邦的,就連腮幫子也被撐得鼓鼓的——李從歌說得對,這幹掉的烤馍若是沒有玉米糊做成的湯搭配起來吃進去,确實很噎。
“你也不答謝我一下。”李從歌從櫃架上摸出一本兵書,正要打算看的時候,卻注意到韓天承腰間挂着的長刀,“這可是我讓官差從兵庫裏取出來的上好的炎龍刀,我以前的那些徒弟們,可用不到這上等好器。”
“謝謝李營主!”韓天承将烤馍一口吃盡後,即刻答謝,但李從歌給予他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這份感激是取之不完、用之不盡的。
“只是,這炎龍刀,為何起這個名字?”
李從歌從韓天承腰間的刀鞘中拔出炎龍刀,鋒利的刀身在抽出來的那一刻起,便呈現了一股可以劃破漠北黃沙的風氣,澄澈的鐵片導反射着自己俊俏的眉眼,卻又在眉眼中看到了幾分得天獨厚的驕傲。
“炎龍刀,乃是神機營第一任營主所遺留下來的遺物。”李從歌将炎龍刀遞給了韓天承,道,“炎龍呈空,破山開雪,所過處皆都血流成河。”
韓天承撫摸着刀身,越發感覺到體內的內功正在他的撫摸間漸漸運轉,周身閃爍着一股通暢之意,體內那些壓抑許久的不知某物且都散發出來,環繞着炎龍刀。
“炎龍呈空......破山......開雪。”韓天承慢慢地複述着這八個字,随後便問道,“為什麽要把這麽貴重的禮物送給我,這是祖上的遺物,小的能力不夠還是莫要留了。不過,”韓天承壞笑一聲,“天誠認為,這炎龍刀若是在李營主手中,更能運用得周身四溢得多。”
“你并不是第二位成攜炎龍刀之人。”
韓天承:“......”
他自然知道。
“這刀之前曾在神機營的最得力的弟子手中握過,不知這裏面暗含着多少名人志士的功法修為,這刀下究竟滲出了多少血水。”李從歌挑開窗簾,看着遠處的大漠黃沙,道,“但是這把刀,曾飲過厥缁人的全部。十幾年前,神機營曾把厥缁打得交個落花流水,那位大将便是手握着炎龍之刀者。”
“李營主過獎了。”韓天承說道,“他們之所以能運用炎龍刀徹底,乃是因為他們皆是功成名就之人,有能力将炎龍之刀的作用發揮出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聲音跟蚊似的,需要李從歌死死地張開耳朵,才能聽見細微。
“可是,韓某不過一介小卒,怕是有辱炎龍刀之名譽。”
不知不覺間,馬車在漠北城的城門處,停了下來。段十三率先敲了敲車蓋,道:“李營主,守衛官兵不放我們出去。”
“什麽?”
李從歌走下馬車,看着眼前的守衛官兵,又看了看段十三,便将自己的令牌,遞給了守衛官兵。
“在下神機營營主李從歌,我們一行人此次前去,乃是和厥缁談論一些政事,還望各位莫要阻攔,事關重大,時間緊迫。”
“原來是李營主。”守衛官兵朝李營主颔首。
“正是本人,”李從歌滿意地點點頭,随後話鋒一轉,對守衛官兵命令道,“還不放我們出城!”
“不是我們不放你們神機營的人出城,是漠北都護府下令不要讓任何人出城。先前的商人和旅人都想出城,也都被我們攔下了。”守衛官兵解釋道,“知道李從歌是為我們漠北城和北明好,但是這漠北都護府乃是統轄漠北一帶之大府,小的不得不唯命是從。”
段十三說道:“我們神機營做事一向沉穩,風險危機這些我們一行人早就考量許久了,已經布下了周密的行程,定不會給漠北和都護府留下患根之危。”
聽完段十三的話語後,一個守衛官兵對另一個守衛官兵說:“傳訊給漠北都護府告知此事。”
這時,李從歌卻給段十三使了個眼色,段十三立刻會意,悄悄地從袖筒裏拿出兩把飛刃。
韓天承望段十三的此刻舉止,立刻明白了意思,他運用輕功繞到了剩餘守衛官兵的身後,不留聲色地用手掌将他們打暈後,就看見段十三瞬時間扔出兩把飛刃,準确無誤地刺入了兩名守衛官兵的後脖,他們喊了一聲,便倒在了地上。
“只是暫時将他們打暈而已,過兩個時辰,他們自然會醒來。功力強盛的,也起碼得一個時辰。”段十三拍拍手,神色驕傲地說道,而後跨上馬車。
她也蹬上了馬車內,順便拉了一把韓天承。
幾個人伸手調動城門的機關,厚重高大的城門便漸漸打開,段十三一勒馬,一行神機營的隊伍便朝着茫茫大漠遠去。
“方才,真的沒事嗎?”韓天承詢問道。
李從歌正眉頭緊鎖地看着兵書,半點眼色也沒給韓天承,反倒給了韓天承自顧自說話的機會。
“昨日,你還未于天誠講完,你和陳府軍之事。”韓天承道,“我很好奇,李營主到底和陳府軍有何鴻溝糾葛,怎麽這都萬年一過,都未嘗破解,實在是令人好奇。”
*
一晃又是十年轉眼而過,雲煙如昨。夜晚,月上高頭,挂于枝頭。少年李從歌正蹲坐在帳篷外,看着漠北的漫天星鬥,她一邊擦拭着槍,一邊累了歇歇的時刻,擡頭看看這夢幻的景色。
那年,和陳從連初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遇見過了,就連李從歌也快把陳從連的樣貌忘了。所以不久後的群英會,她報了名之後,便以超強的武功戰勝了衆多神機營的弟子,名震漠北。
不知道陳從連知不知道。
“哐當——”
一個紙團滾落到李從歌眼前。
[從後門走,我在那裏等你。]
心裏微動,十年不見得容貌突然間清晰起來。
她立刻收起長槍,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時候,運用輕功,踏過風沙,走到了後門處。遠遠地,她望見了一道身影,穿着深藍色的衣袍,頭發全部都紮了起來,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那人便回過頭。
十年的杳無音信,但陳從連轉過身來的那一瞬,只是對李從歌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昌黎女俠,你現在已經名震江湖了,果然我是沒有看錯人的。”
“那是自然。”李從歌抱拳躬身,“你不是沒有看錯人,是因為我昌黎其人,自小就是天降英姿!”
陳從連沒有回答他,而是運用其功力,握住了李從歌的手腕,帶她去了不遠處的綠洲處。綠洲處有一窪清水,清水上建了一座涼亭。透過重重棟梁,可以望見篝火紛飛的神機營,還有漠北都護府的剪影。
“你問了我這麽多,我是不是該問你了?”李從歌坐在了草地上,凝視着眼前平靜的泉水。
“好啊,昌黎想問我什麽?”陳從連問道。
李從歌目光轉向陳從連,說道:“你這十年也應當長進不少吧,是不是已經坐穩漠北都護府府軍的位置了?”
“已經是了。”陳從連的神色悲傷起來,“父親病重,良醫也沒有任何辦法,四年前他便去世了。等一切行當辦妥後,我便順利繼位了。你莫要想多,這此期間沒有任何篡位争鬥,因為我自幼便為自己樹立了過多的威信。”
“你這也太荒謬了。”李從歌坐直身板,一板一眼地分析,“你若是樹立威信,你的其他兄弟也會樹立威信,你要是順利繼位,那必定有人為你撐腰。”
陳從連猶豫了一會:“......”
接着他說:“并不是,走到如今這個位置,全靠我在權勢裏行走交識。”
她并不相信,但自己只是行走江湖的籌碼,離真正的皇權富貴還是太遠了。
“你我皆是舊相識,若是以後神機營有難,我自會救濟你們于水火。”
“不需要!”李從歌甩手起身,有些憤懑地看向陳從連,“我們神機營有自己的手中刃、袖中刀,何須你們漠北都護府救濟!”
陳從連也站起身,他也不争上下:“你不瞥權勢,不沾銅臭,你又怎麽知道當今朝廷的險惡。北明的風光早就結束了,現在的北明只不過是靠財力支撐着的茍且偷生的空殼。我陳從連要的,不是什麽自強自妄,我要的是虎落平川,我要的是高官達貴,我要的是權勢滔天。”
“李昌黎,你将來會為你的自大付出代價的!”陳從連吼完,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好啊!”李從歌望着陳從連遠去的背影,大吼道,“身為女子,我也可以去争取我的權利,我要的只是日月換新天!”
遠處,陳從連的身影愣在了原地,他驚詫地回過頭,看着李從歌一步一步地漸漸走近自己。
“你說得對,現在的北明風光已去不複返。縱觀史書來看,在每個朝代風雨飄搖之時,總會有一群群懷着天大理想,揣着鴻鹄志向的英明之仕,從不抱怨瘦馬堪糧,所以我不希望我們沉迷于權貴中而迷失自己的本心。我要和你,以肉體凡胎之軀,将日月換新天。”
“我李從歌,從不将希望寄托于鬼神和權貴。其我非我,非我本我,要看一場盛世繁華。”
陳從連聽到李從歌這番話時,心裏的天平早已搖擺不定。
都說十年風霜雪雨,日月輪轉、春秋交疊,這朝廷便是一天一變。沒有任何人能逃脫歷史風流的扁舟,偌大的人群随波逐流,只為求一個安穩。
陳從連雖然并不是求一個安穩,他只想要除厥缁,翻新塵。
但李從歌自幼便是在軍營中成長起來的,她看過戰火烽煙,用過金戈鐵馬,她所看到的一切不止是眼前的這汪泉水,而是她現在所站在的大漠高丘之上,俯瞰眼下的泱泱大國和萬家燈火。
而在四方眷閨裏成長的陳從連,在各個權勢間左右逢源,心裏的顧慮也漸漸小心翼翼起來,當初的志向也被世道磨平。
人得到的第一筆錢後,便會漸漸貪婪起來。
“今日之事,就此結束。”李從歌道,“你有你的黃金臺,我有我的旌旗道。身為神機營之人,我便是北明的靠山,而你是一山放出一山攔的孤雁。本就不是一路人,何苦談論一些理念不同的事情。”
說完,她便擡起腳,一步一步地擦着陳從連的肩膀,走了過去。
而陳從連依舊停留在原地,他只好淡淡地道:“李昌黎。”
“再見。”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
馬車仍然在大漠中搖搖晃晃地走着,李從歌講完後,韓天承看樣子是聽得入迷了。
“後來呢?”韓天承問道,“你們此後這段時間裏,真的再無交集了嗎?”
“家國面前,小情小愛何足道也。”李從歌說道,“後來只是聽說陳從連向桓玄侯府提親去了。”
“嫁妝榮雍,馬車四眷,高官搭轎,紅簾深帳,明媒正娶。”李從歌笑了一下,“後來桓玄侯府的千金生了一個男娃,賜名——陳自寒。不久後他們又收養了一個稚童,賜名——陳應闌。”
“他們應該有你半歲大呢!”李從歌拍拍手,而後嘆了口氣,便去翻閱着兵書去了。
“怎麽聽李營主說得那麽悲觀。”韓天承搖搖頭,撥去李從歌手中的兵書,問道,“其實不過是道路不同,這麽點大的糾葛就要糾纏将近二十多年,這也太注重于過往了吧......”
“......韓天承,我已走過半生了。”
*
天順十年,那天下午下起了瓢潑大雨。自臨安十四州節度使叛亂以來,北明疆域就徹底混亂。韓軻奉命在衢州整頓戰事,鎮守衢州,朝遇難百姓給予援助之手,也好重建節度使和知州。
他帶了幾個廠衛随行其身。
在街上,遠處幾個群衆大聲嚷嚷,倒是驚動了韓軻,于是他打馬過去就看到了一個小販正指着一個面對着韓軻逃跑的人,大聲喊道:“大官!剛好您來了!那個人就是小偷!他偷我背包裏的東西。”
“......”那個人依舊沉默地站在了原地。
韓軻皺着眉頭看着那人,他的衣服依舊髒亂不堪,頭發也淩亂,但從他衣服背後的紋飾可以看出他正是朝廷流落各方的高官。
韓軻翻身下馬,一擡手:“存中!”
存中立刻站在了韓軻面前,道:“給小販一包金葉子,再給他——”韓軻指着那個人,道,“又一包金葉子。”
小販得到了錢便不再惹事大叫了,他帶着鬥笠蓑衣,慢慢地走進茫茫的雨幕中,衆多看熱鬧的人也皆都離散,只剩下韓軻和那個人。
那個人依舊低垂着眉目,令人看不見面容和表情。
“擡起頭。”韓軻命令道。
沒有任何動作。
“看你背後的紋飾,想必以前也是個不菲官員,這包金葉子給你。找個客棧暫時休憩片刻,順便沐浴一番,再去衣坊裏買幾套好衣服。”
那個人點點頭,緊接着,那個人如發命似地逃走了。
兩個人擦身而過的一瞬間,他們都回首回望了對方片刻。那一瞬間,動作被拉長,時間被放慢,韓軻低下頭,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眉目。
轉眼間,那道落魄的身影便消失在雨水中。
只留下腳下踩過的陣陣漣漪,證明着他曾存在的證據。
他呼吸一滞。
“陳......應......闌......”他啓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