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暗落瓊芳(二)
第二十六章·暗落瓊芳(二)
第二十六章·暗落瓊芳(二)
韓衙內的轎子格外奢侈豪華,框架是用金絲楠木做的,棚頂是香樟木搭建的,外面包裹着皮革,就連簾幕都是絲綢和羊絨制成的。
轎子內擺放着一張大桌子,左右頂邊掏空,擺放着器皿金玉、兵書史記,外加一些巷子裏流傳的話本子。
“哇。”坐在轎子柔軟的墊子上,陳應闌不由得感嘆一聲,“這兒轎子可比甘州營的豪華多了!”
韓軻從存中手中接過一把用布履包裹住的長刀,小心翼翼地放入轎子的一角,而後存中便把無名小厮帶上了轎子內。韓軻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無名小厮,只是讓他蹲在地上,別占着片大的空間。
“以後讓你享福的事情可多了去了。”韓軻用刀鞘碰了碰陳應闌的肩膀,微微一笑,“只要你想要的,本官拼命都會給你。”
陳應闌聽完,額角流下一滴冷汗,看了韓軻一眼,又有些難為情地轉過頭。
“我想要的,你若是拼命拿,你會死掉。”陳應闌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韓軻翹起二郎腿,大笑起來,“驚澤你放下萬顆心好了,本官早已在生死場上徘徊九十招了。”
一旁的存中敲了敲車內的門,韓軻不滿地拉開門,從存中手中拿過藥,一下子喝了下去,而後将空杯子重新遞給存中,提醒啓程。
陳應闌詢問道:“這是藥?”
車內充斥着烏骨木青濃濃的苦澀,這個味道又刺激感官,又猙獰五官,這才是最真才實幹、真才實學的人間疾苦。
“這麽苦,”陳應闌從桌子上拿起茶杯,倒了一碗熱茶,遞到了韓軻唇邊,關切地道,“你這藥太苦了,居然一口幹了,喝點水吧。”
韓軻用指尖一下又一下輕點着自己的左額角到左臉頰,似乎在忍受着某些別樣的疼痛,他皺起眉頭,聲音哽咽,但最終還是穩住了表情,露出正常的神色。
“驚澤,你在關心我?”
陳應闌:“......”
溫熱的指尖搭上陳應闌的手腕,兩個人互相對視着,距離格外的近,鼻尖殘留着的呼吸都能撲朔在彼此的臉龐上。只聽眼前人輕哼一聲,指尖微微一動,內力作祟,将茶杯退還給陳應闌。
“這病魔算是常年駐紮在我的體內,陰魂不散的。”韓軻深吸一口氣,指尖又開始摩挲着左臉部分,“這烏骨木青制成的藥湯,我也喝了很久了,解不了體內積攢的戾氣,只能拖延戾氣發作的時辰。”
陳應闌依舊凝視着韓軻,這個神情倒是把韓軻看小了。
他擡起手捏着陳應闌的臉,“噗嗤”一笑:“可別做這副表情給本官看。”
正是因為韓軻曾預料自己的命數将盡,生前死後的事情都早已安排得面面俱到了。在這些年裏,韓軻把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過。
魏德賢曾請禦醫替韓軻看病,那禦醫把着自己的脈搏,一下又一下數着自己的心跳,臉色逐漸猶豫起來。禦醫老朽的面容又轉向韓軻的左臉部分,凝視着那道若隐若現,漸漸銀色,覆蓋在皮膚表面的蠱紋,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手。
“命數不好,時運不濟。”禦醫道,“暫時無藥可治這道蠱紋,除非找到做蠱之人,或許才能有解答。”
魏德賢有誇起自己的馬匹來:“這個人是我從雨中撿來的,別看年紀輕輕,實際功名累累,果真是一表人才。大夫,這做蠱之人該如何才能找到?找到之後是不是這蠱紋就解除了?”
禦醫掙了掙眉目,只是搖搖頭:“這個我就不得而知了。具體怎麽做,還得看韓刑官如何抉擇了。”
韓軻問道:“大夫,我還剩多少年?”
禦醫:“這個我也無可計量。但是我知道,在滇雲,有一藥叫‘烏骨木青’,可以推延這蠱深入骨髓的時間,有時間找驿站購進一批來,存放在東廠或是韓衙也算是有個保障。”
無名小厮随着路程的颠簸,早已昏昏欲睡。他們走的是陸路,晏都離臨安不算很遠,兩三天走陸路也就到了。因為大雪封天,走水路也是冰封凍河,更是得行六七天。
“所以,自從我知曉我命不久矣的事實後,我便把我在北明的每一天,都當做最後一天來過。”韓軻用扇骨一下又一下,随着轎子的颠簸,有節奏有規律地拍打着掌心,“也正因如此,本官匡扶北明之心才越發深切。我學着桓玄侯的樣子,一步又一步踩着他的步伐,默默地像個影子一般,跟在侯爺的身後,只是因為當年的那一句,他對我怒斥‘韓天承你永遠都坐不到本侯這等位置’。”
他會心一笑,指尖斟酌着早已冷掉的茶水,一下又一下在桌子上寫下了桓玄侯的名字——戚風明。
筆法遒勁,筆鋒剛力。
“而現在,我想正是時候了。”韓軻冷靜地道。
陳應闌用指尖抹掉“戚風明”三個字,而後重新倒了一碗熱茶,一幹而盡。
“你若是能坐穩督主之位,借東廠之名告發桓玄侯往日對你的種種,對你來說也算是繼承了神機營弟兄們不二心願。此事若是成真,我也将撕毀評于我的生平卷,重新振興禦史臺,再次揮斥朝野。”陳應闌壞笑一聲,“坦白地說,我跟着你的目的,不是因為你對我有多好,也不是因為你有錢能給我接濟,而是我的肩膀上也背負着一些人命人情,我不是來報仇雪恨的,我只是來贖買人情世故的。而你,恰好是我能青雲直上的介質。”
“說得挺美。”韓軻調整了一下坐姿,半躺在墊子上,身長胳膊從架子上拿來一個話本子,又“刷拉”一聲打開了折扇,一邊搖着,一邊看着。
“但是跟本官想的還是差點兒意思——驚澤,你別說,這《情深不壽》倒是真的好看。”韓軻打了個響指,漫不經心地念着話本子上的內容。
[陌上花人閑住處,小住京華。擡眼看紅葉缱绻,飄散如數。庭花悠悠開遍,花香鳥語,美人心兮。 秦九乃是秦府大女,一日她正與庭院內采花撲蝶,瞧見石子落地,那臨街正站着一書生。 只一眼,拈來紅塵。]
韓軻自己念着念着,居然睡着了。印刷着《情深不壽》的封面本子倒扣在他的臉上。
陳應闌沒有睡意,反倒被韓軻裝腔作勢的語調一直壓抑着笑意,他湊上前,用指尖捏住了《情深不壽》慢慢地從韓軻臉上拿了起來,無意翻開了幾頁,才發現這話本子被硬生生黏貼兩個毫不相幹的不分。
前半部分是《情深不壽》中秦家千金和窮酸書生的愛恨癡纏,後半部分則變成了《春秋》原文。
他從《春秋》那一頁開始看起,看見邊緣處用筆墨寫着幾行小字。
[這《情深不壽》确實是話本子中的佼佼者,但奈何本官對千金小姐和窮酸書生的愛情情欲不感興趣,看了也沒反應。要我說,兩個身份地位懸殊者,怎能會擁有如此刻骨銘心的情誼,如此長久的情感皆是鏡花水月。——我站在高山上,我看到的便是遠處一望無際的千山。我站在地面上,我看到的也只是平原中種植的莊稼牲畜。]
到了豫州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韓軻才悠悠轉醒,而此時陳應闌正垂着頭,合着眼皮,睡着了。眉頭微微蹙着,表情相當痛苦,大概也是睡得不安穩。
“存中,去客棧買點湯面,今晚就先在這裏歇息一下吧。”韓軻命令道。
“醒醒。”韓軻溫柔地拍了拍陳應闌的肩膀,“醒醒啦,到地方了。”
然陳應闌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韓軻嘆了口氣,道:“難道還要我抱你進去嗎?”
他将目光轉向坐在一旁角落裏的無名小厮,道:“喂,你幫我一下。”
随後韓軻走下車,小厮把在座椅上睡覺的陳應闌拉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韓軻的肩膀上。韓軻握住陳應闌的手,令其手環住自己的脖子,接着便擡起陳應闌,将他安安穩穩地背在後背上。
存中買完湯面,就看到自家大人抱着一名陳家影衛,不由得膛目結舌一番。
“韓大人,要不小的來背吧,可不能累着大人。”存中說。
韓軻用警醒的目光對上存中的視線,提醒道:“存中,你今日的話似乎格外地多。”
存中委屈地撇撇嘴,便默默地走在了小厮後面。
停車的位置離客棧不是很遠,但也走了不少鐘頭,他們找老板交完房,便分別進了每個人的房間,存中和小厮一間房,陳應闌一間,韓軻一間。
将陳應闌安置好後,韓軻擦擦額頭上的汗,在桌子上點燃了一個油燈,擺在了床前,而後輕柔地說了一句:“驚澤,晚安。”便離開了房間。
*
夢中是一片火場,火焰燃燒猛烈,吞噬了大多的房屋。
陳應闌嗆了幾口灰塵,咳嗽了幾聲。明明知道火勢很大不能進去,可是潛意識和內心卻一步又一步牽引着自己不斷地往火焰裏面走去。
映入眼簾的是早已燒焦的牌匾,只能隐隐約約看到一點“北”字,他好奇地跨過被火焰燒焦的門檻,看到了陳自寒雙膝跪在地上,懷裏抱着紫竹簪和姑蘇玉不住地哭泣。
“驚闕?”陳應闌喊了陳自寒一聲。
陳自寒聞聲擡起眼眸,看見是陳應闌,他便怒吼一聲,将紫竹簪和姑蘇玉放進口袋裏,拿起斷風刀就朝着陳應闌劈砍而來。
他想起腰間挂着的青花劍,想要拔出,才發現青花劍壓根在劍鞘裏,無論他怎麽拔都拔不出來。
無奈只好擡手掐住斷風刀的刀身,反身一劈,倒是驚醒了陳自寒。
他一步又一步地朝着自己走來,問道:“你的理想志向是有多麽的鴻鹄,居然可以牽連漠北,讓整個漠北都護府皆都為你陪葬!”
“什麽?”陳應闌大喊一聲,“你說漠北都護府怎麽了!”
可是說完這番話,整個火場和府邸皆都離自己遠處,四周又開始一片漆黑,漆黑中只能聽見有一人的腳步聲。
而後,場景倏然一變,晏都七洲橋上,綠柳莺莺,應當是夏月,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陳應闌回過頭,就看見韓軻朝自己笑了一下,随後遞給自己一個小玩意兒。
是一個泥人。
“過幾日就七夕了。”韓軻道,“仙雲弄巧,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大抵是看到陳應闌有些震驚的表情,韓軻也受其往日不于世事的模樣。
“我想到之前看過一個話本子,叫《情深不壽》這話本子裏有一回,恰好是在講七夕之日,這秦九偷偷跑出秦府在晏都七洲橋處約會颢陽,結果被爹娘發現,爹娘拆散兩人的約會,便把秦九囚禁在府內。自那之後,秦九卻在爹娘的耕讀下,成為了一代女詩人。颢陽每年七夕節都會站在七洲橋上看着這天邊皎潔的月光,至今未考科舉。”
韓軻卻道:“衆人都在感嘆這《情深不壽》的結局如此刻骨銘心,可我卻不以為然。本官認為,這秦九身為富家女,應該去更加富貴的地方,發揮自己的真才實學,而不是為情所困誤終身。衆人哀嘆秦父秦母的很絕,殊不知若是爹娘不阻止秦九,這故事裏便失去了一個身份,就是‘女詩人’的身份。”
“但這并不代表每個人的命運都如秦九最後如此美好。”韓軻微微一笑,“畢竟,誰都會死,無論命運好壞。身處廟堂,心力交瘁。身處江湖,生殺惡險。”
*
在陳應闌睡覺的時候,韓軻進入了存中的房間,直直地朝着小厮走來。
他對小厮道:“別以為本官沒認出你。”
“十幾年前你風頭正盛,對桓玄侯畢恭畢敬。戚風明問你,是不是本官,你居然還答應了。魏德賢給了朝堂一個假文書,聲稱我死了。想必這桓玄侯知道結果給你不少好處吧?”韓軻用扇骨描摹着小厮臉上的疤痕,淡淡道,“一開始,我确實是沒認出你來,我以為你是魏德賢手下的人,知道了我的計謀,特地來追查我的。當我看到你臉上的疤痕的時候,這條結論就被推翻了。你不是來追查我的,你是來将我再次置于死地之人。”
小厮:“你什麽意思!”
韓軻:“你不想承認,也沒關系。本官也不是什麽強人所難的卑鄙小人。你第三次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大概是有人告訴你,我韓天承不僅沒有死,反倒成為了東廠刑官兼指揮使,而你反倒一落千丈,成為為人賣命的小厮。”
小厮:“......”
韓軻:“我們兩人,我不知你的名姓,但知你我十幾年恩怨未了。本官大發慈悲,有點恩情在,我不殺你,但你也別想逃走。我會慢慢查清你身後之人的究竟是誰,倒時候再将你們一齊斬盡殺絕,豈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