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暗落瓊芳(四)
第二十八章·暗落瓊芳(四)
第二十八章·暗落瓊芳(四)
翌日一早,太陽才剛剛從東邊探出頭兒,存中就從房間裏帶着小厮出來,敲開了韓軻房間的門。
韓軻早已醒了過來,他端坐在椅子上,正從茶壺中倒了一杯茶,而後捧起茶杯一飲而下。濃烈的茶香飄散屋內,同樣也蕩漾在他的心間。
他眉頭緊鎖,看樣子心事重重,但是喝完一口茶下去後,似乎好了很多,眼神也清澈起來,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事情,只當是嘆了口氣。
“韓、韓大人。”存中踱步過來,小厮也悄悄地跟在存中的後面。
韓軻站起身,半身倚着桌面,轉過頭轉身望着遠處熹微初萌的光景,微微啓開薄唇,道:“他走了,不告而別。”
說完後,他的神色又黯淡一下,攤開手掌,指尖描摹着掌紋的紋路,而後才将目光轉向不遠處的,站在門口的存中,眯起了眼睛。
“那、小的用不用把他追回來?”存中詢問道。
小厮看着韓軻越發陰冷的神情,有些發毛,往屏風處縮了縮,明明這只是一個輕微的滑步動作,卻被韓軻一眼捕捉到,小厮吓得一個激靈,又停住了動作。
韓軻咳嗽了幾聲,淡淡道:“追回來作甚?本官早知他會走,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他笑了一下,而後繼續道,“方才喝完這一盞茶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我和謝忱本就是互利關系,在互相利用中漁翁得利——這種關系,自然是不長久的。”
存中看到此情此景,跟着自家大人走了這麽多年,行了數公裏的路,自家大人有何心思,自己也能思量出來,只是他擔憂此番過後,若是陳應闌知曉真相,會不會真的疏遠韓軻起來。
“這個計劃确實是我讓索命門所作所為的,但凡索命門中有陳應闌熟悉之人,自然會套出話來。”韓軻垂下眼眸,默了會兒聲,便道,“陳應闌很聰明,但凡他想知道,他早晚會知道的——他是秦九,而我也并非颢陽。”
“好。”存中作揖,“都聽韓大人的——聽聞花滿樓那小姑娘過來了。”
看到韓軻表情變了一下,他們便離開了房間,來到客棧外,遠瞅見花滿樓背着行囊,正從馬上下來。發絲沾上了不少風沙,臉上紅暈未消,看起來風塵仆仆的。
見深藍色衣服一行人出來,花滿樓對着他們翻了個白眼,而後跑到了韓軻面前,用指尖戳戳他的手臂,道:“你們居然不等我,那日就這麽提前走了!我單槍匹馬追着你們來路的行程,冒着大雪風沙才來到這裏。”
韓軻輕哼一聲,而後令存中撥了點兒金葉子給花滿樓,道:“安慰獎。好了吧。”
花滿樓往他的身旁看了看,發現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撅嘴,有些不服氣地道:“那個人呢?”
“走了啊。”韓軻沒有好生地道。
本來陳應闌不告而別,韓軻即便不說什麽情深緣淺的肉麻話語,心裏也是失落無比,這種感覺就像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雖然他利用陳應闌聯立漠北陳府的人情,為十幾年前那會兒的事情,為李從歌報仇,可是他也不希望陳應闌知道真相後,兩人便是橋歸橋,路歸路的關系。
花滿樓瞪大眼睛,大聲喊道:“你怎麽能讓他走!”
韓軻反唇相譏:“怎麽,莫非花姑娘還看上他了?”話說完後,韓軻皺起眉頭,目光變得格外陰冷,牙齒也是咯咯作響,這種神色——只有蠱紋發作的時候才會有。
但是蠱紋并沒有發作。
這個時候,韓軻才偶然發覺,原來陳應闌和自己的糾葛原來已經如此深厚,不知是何時,自己便有了些許心猿意馬的思緒。韓軻自從“通敵叛國”事件之後,被魏德賢撿到東廠,自此心上唯一的軟肋,便是北明山河,但是現在似乎又多了一個。
不行。
韓軻搖搖頭,他不需要将任何一個人放于心上,他這些年路過的所有人,表面上交情深久,實則內地心懷鬼胎,處處勾心鬥角。韓軻少有看到一個人,能敞開胸懷,告訴自己,他陳應闌也利用着自己的權勢,借着自己的肩膀,登上朝野換升平。
說他幹淨潔白、一塵不染也不假,但這不完全為信,他參雜點墨澤,黑黑的污垢。他的每一步走得如履薄冰,風頭正盛時堪為袖手為河山,身敗名裂時卻又回到最純真又刻骨的那部分。
也正是韓軻鮮少看過的那部分,卻都抛頭露面般一一展現在韓軻眼前。
“哪有!”花滿樓紅着臉搖搖頭,指着韓軻道,“是韓大人自作多情!”
韓軻按了按眉心,拍拍存中的後背,指着遠處的轎子,存中會意便帶領着小厮準備了。
“最好沒有。上車去臨安,一刻都不能耽誤。”但是話雖這麽說,最後落座在轎子上的只有韓軻和小厮兩個人。
花滿樓和存中慢慢地跟在後面,為兩個人保駕護航。
車上搖搖晃晃,韓軻坐在鋪滿軟墊的椅子上,小厮跪在地上,仰視着韓軻。他眉目如刀劍,格外鋒利,左額頭那縷細長的劉海跟随着轎子的擺動微微搖晃,額邊若隐若現銀色的蠱紋的印子。
“昨日,我睡覺前,曾對你說,我曾三次遇見你,你可還記得?”韓軻扳起小厮的臉頰,狠狠地蹂躏一下,模樣恐怖,格外地咬牙切齒。
小厮驚恐地擡起雙眼,而後又低下頭。
“第一次,是十幾年前,漠北城城樓處,你與我匆匆擦肩,把我撞倒,悄悄地拿走我口袋裏的信紙。第二次,還是十幾年前,桓玄侯府外,桓玄侯戚風明問你,‘通敵叛國’之人是不是本官,你點點頭,說‘是’。第三次,前不久,在曲仙樓內,說是要查我舊賬,卻被存中抓住,大鬧一頓。”韓軻變換了一下坐姿,嘲諷道,“你每次出場,倒是能給本官不少的驚喜。”
韓軻又道:“你姓甚名誰?本官知書達理,可不像每次說話都沒有前綴主語。”
小厮對上韓軻的雙眼,停頓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道:“裴望古。”
裴念唐随後又低下頭去,眼睛盯着韓軻的鞋尖,畏畏縮縮不敢多吭一聲。
大概也是覺得無聊,韓軻命令車夫快馬加鞭奔赴臨安,又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早已機積灰的草藥書,看了一會兒,記了些紙張。
而後,韓軻贊嘆道:“望古念唐——寓意倒是好,但是你并沒有合理運用你的名字,難道不是嗎?”
“你從何處聽說我韓天承沒死的?”韓軻放下草藥書,擡起眼眸,繼續審問着,“莫要撒謊,你的那些小動作本官能看出來。”
裴念唐只是微微唇語嘀咕了一句。
韓軻:“什麽?”
裴念唐:“只是感覺。”
這話說的倒是坦誠,裴念唐目光虔誠,語氣平淡無辄,可以算得上平靜。因為實在是太讓人感到一絲安靜平穩,韓軻本想放着心,和裴念唐促膝長談,但是身為朝廷涉事幾十年,怎會不知這其中的貓膩。
“你所說的感覺,哪怕神情裝作很坦誠,我也不能完全信任你。”韓軻翹起二郎腿,腰身靠上椅背,從一旁拿出一口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他好像很愛喝茶,似乎不愛喝白開水。而且對茶也是很有講究,西湖龍井、明山烏龍都是他最愛的茶種。其為人挑剔,用物奢華,喝的茶自然也是最好的茶。淡淡的苦澀融合着軟軟的甘甜,味道進入口中,有着清香,飄香四溢。
“我不用你急着告訴我,但是你要做出令我信任的事情。”韓軻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裴念唐臉頰上結痂的疤痕,而後道,“我不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麽,但是前幾日你确實穿着東廠的衣服——除非你随同我一起,将魏德賢殺掉,立本官為督主。”
眸中微動,裴念倏然擡起頭,而後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也會有變化的嫌疑。”
“你以為本官為官十幾年,就什麽都不知道嗎?”韓軻戲谑道,“本官最會玩弄人心了。”
*
到了臨安後,韓軻暫時住進了父母的老宅裏,令幾位家丁仆從打理打理,換了些許新的被褥和家具,就算是短暫地居住了。
以前也是大戶人家,宅外的一邊是西湖的湖光山色,宅外的另一邊是臨安的市井街坊,處于繁華地段,人來人往,浩瀚不絕。
也許是路途中,韓軻和裴念唐坦誠相待了一瞬,兩個人的關系瞬間便不一樣了。掀起袍衣袂跨過門檻,進入宅子內的時候,韓軻倒是令裴念唐和存中住在一起,花滿樓住另一邊。囑咐好一切後,他便将刀鞘中的繡春刀換成了晷景刀,只身一人前往了西湖斷橋處。
薛雀和周博雲很早就到達了,看到韓軻帶着東廠的帽子來後,立刻招手。三人走了幾裏路,去了湖心亭中,薛雀升起了爐火,周博雲也點着了油燈,韓軻鋪開從路上寫的幾份卷宗。
三人端坐在蒲團上,擁着爐火,品茶中看着湖面經過的那些游船。臨安冬天不是很冷,時而有涼風吹過,但也不會如晏都或者甘州那般,冷到刺骨。
“子安,陳驚澤呢?”薛雀問道。
韓軻平靜地聲音,宛若現在的西湖,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平淡如水,他道:“本是跟我一起來的,但是他半途有事兒便會漠北了,不告而別。”
周博雲問道:“你怎麽知道驚澤回漠北了?不是說是‘不告而別’嗎?”
韓軻對于周博雲這麽問,也沒有緊張,便說道:“因為,是我驅使他走的。”
“啊?”薛雀驚呼一聲,道,“你不是挺在意他的,就這麽放他走......這也太不符合你的作風了吧。我記得你以前查有關于‘蕭楮風’案子的時候,找到蕭楮風的侍衛,不是一直鎖在身邊嗎?”
“陳驚澤和蕭楮風不一樣。”韓軻微微一笑,頗有些神秘地說,“因為在五年前,我在衢州督查之時,正是遇到了陳驚澤,我就已經派存中摸清陳驚澤的底細了。他從不是我的督查對象,他是我的......刻在蠱紋裏的記憶。”
蕭楮風原是蕭氏的一名大将,也是禁軍統領。在韓軻成為東廠刑官兼指揮使時,唯一真正的交情頗深的官員。
他和蕭楮風坦誠相待,互稱對方為“知己”。卻在有一日,蕭楮風帶領禁軍處理朝廷內患,卻被人陷害,還被人貼上“觊觎皇權,有欲謀反”的标簽,就連死後一座墳墓都沒有。
蕭氏貴族自北明建立初期,都是朝廷最得力的賢才百官,而今蕭楮風被貼上“觊觎皇權,有欲謀反”的标簽,蕭氏上下得知這個消息後,原本想為蕭楮風立祠堂的心皆被剿滅,派人把“蕭楮風”起名從族譜上除去,死後也沒有為他立什麽墳墓。
問起蕭氏有關于“蕭楮風”的一些事情後,蕭氏上下也只搖搖頭,裝傻充愣道:“我們蕭家,就沒有這號人物。”
這也讓韓軻追查此案頗有些頭疼,先不說蕭氏上下對于“蕭楮風”一人閉口不提,而是因為蕭楮風的經歷跟自己太像了,唯一的區別是在蕭楮風死後,有人為他貼上了卑劣标簽,而自己确實在極端痛苦中,傍上“通敵叛國”的罪名。
他确實該感謝魏德賢,可憐他去了東廠,不然自己也和蕭楮風一個下場。可是他又不能感謝他,因為“神機營”三個字,更是他夜夜魂牽夢萦的地方,那裏有李從歌,有段十三,還有方弛豫。
他走了十幾年,現在他離“東廠督主”之位,還差一步之遙——只要殺掉魏德賢,他就能和桓玄侯戚風明平起平坐,再花幾年的時間搜集到有關于十幾年前裴念唐背後之人的真相,再一舉解決兩大勢力,他就真正地做到了所謂的“報仇雪恨”。
“還有一點。”韓軻沉重地說道,“是我派索命門屠漠北陳府的。”
薛雀和周博雲倒吸一口涼氣,緊接着薛靈均立刻握住韓軻的肩膀,道:“你在乎陳驚澤,然後現在又讓陳驚澤去送死,這是何必?”
“因為很多事情,總要有人去犧牲的。”韓軻目光如炬,手中的茶盞剎那間,被內力捏到粉碎,他聲音低沉,卻富有侵略性,道,“本官的眼光瞄準的是‘東廠督主’的位子——本官之所以想鏟除陳家,但卻還留着兩個人,一個是陳應闌,一個便是陳自寒。而我也早就知道了,這沈木衾投靠了索命門。”
“無數和陳應闌有聯系的人都被安排進這件事情中,我的目的很簡單,借此之力,重現蕭楮風或者韓天承的經歷,從而更好地察覺到身後之人的計謀軌跡。”韓軻雙手握拳,一錘定音,發誓道,“雖然此計劃十分危險,可是本官都在生死線上徘徊無數次了,這又怕什麽。我只想護好陳應闌,讓他更容易以正式的身份,登上朝野。”
薛雀道:“這幾日行程奔波,我和周博雲查到了點魏德賢和戚風明的行蹤。前不久,他們去了臨安九旋塔中。都知道臨安九旋塔記錄着北明歷朝歷代的重大事件,自從五年前那場集體叛亂後,北明也沒有再出現什麽偌大的場面了。再加上又是臨安,很有可能他們去回顧五年前的那次風波,而受風波迫害最大的便是陳應闌了。”
“衆所周知。”周博雲頓了頓,“陳應闌和魏德賢以前開始死黨。而且魏德賢發現陳應闌回來後,定然想徹底斬草除根。那韓軻暗中派索命門直擊漠北陳府,恰好可以制造陳應闌失蹤或者死亡的假象。韓大人可以在臨安逗留幾天,結合晏都陳府守衛遇害連立起來,就說禍害者逃到了臨安,恰好在九旋塔停留一瞬。”
韓軻也贊同地點點頭:“畢竟追查也是有一定的延遲度的。那你們幫本官,僞裝成韓衙內的廠衛,查到魏德賢和戚風明的動機後,就開始出動。”
“逗留幾天,留給漠北陳府事件傳到他倆的耳朵裏。”韓軻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般地拍拍手,大喊道,“甚好,甚好。”
若是成功了,倒也算給了蕭楮風一個名分,也方便追查裴念唐背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