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平秋落雁(一)
第二十九章·平秋落雁(一)
第二十九章·平秋落雁(一)
漠北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雪,但是當陳應闌和陳自寒進入漠北城後,城衛笑臉盈盈地相送着他們重回漠北。
轎子安穩地落在了漠北陳府前,陳府和漠北都護府相連,這兩大府邸中,都沒有燒過的痕跡,守衛、仆人、家丁等人,一切都還在。
剛落地,陳應闌從轎子上跳了下來,陳自寒冷緊随其後,走了下來,還未等守衛打開陳府的門,大門就被人狠力地拉開,門環都泠泠作響。
戚鶴堂看到陳應闌和陳自寒後,立刻熱淚盈眶,明明分開不多幾日,竟然有些難訴衷腸。她“哇”的一聲,走上前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兩個好大兒子。
良久後,她松開懷抱,抹去了臉頰的眼淚。
“驚闕,路上的事我都知曉了,真是苦了你們了。”戚鶴堂喜極而泣,“又是廠衛的追殺,又是刺客的遇襲,有時候我都想讓守衛把你們追回來,這狩獵大會能不去就不去了,大不了給朝廷多進貢不就好了......”
陳自寒有些委屈,還有些不甘心,他輕輕地叫了一句:“娘......好了。”
“娘,你看我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嘛,而且我們狩獵大會這些可一項都沒耽誤。”陳應闌接着兄長的話往下說。
戚鶴堂看見五年未見的陳應闌,原本止住的眼淚更是簌簌而下,她走上前,動作溫柔地摸了摸陳應闌的臉頰,而後連忙用袖子遮住面容,匆忙跑進室內。過了一會兒,她拉着陳從連的手飛快地跑了過來,陳從連看到陳應闌更是怔愣在原地。
“驚澤......驚澤......是你嗎?”陳從連慢慢地走了過來,克制着不遠的距離,端詳着陳應闌的面容。
“爹,娘,是我。我是陳應闌,陳驚澤。”陳應闌笑了笑,回抱住戚鶴堂和陳從連,可就是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前不久的夢魇,不知不覺間緊緊地抱住了兩個人,還不舍得放開,內心百轉千回,難過無比。
進了陳府,陳應闌坐在廳堂中央,陳自寒挨着陳應闌,不過沒一會兒,廚房剛好端上了漠北特色的飯菜——烤肉和羊奶。
在戚鶴堂和陳從連去廚房幫着廚娘做飯的時候,陳應闌和陳自寒卻各懷心事,一時間相顧無言。
“哥哥。”陳應闌有些擔憂,他望向哥哥的眼底,剎那間遠山失色,“我總懷疑,我們現在所有的美好都是幻影。”
陳自寒眸中動容,他領悟到了陳應闌的意思,随後安慰性地想握住他的手,卻在指尖的一寸處,停頓了動作。而後,他嘆了口氣,垂下手。
“驚澤,若是我們都懼怕的那一天真的很快到來,那忙答應哥哥。”陳自寒單膝跪下,手掌放于自己的心口,微蹙眉毛,如此擔憂但目光卻如此清澈,“別忘記自己的家人,別舍棄自己的性命,別在乎他人的安危。”
陳應闌點點頭,明白了陳自寒的意思。在危機來臨之時,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本身,至于別人,那是由別人自己管的。
“還有......”陳自寒心跳越來越快,“別逞強,一人之力抵抗不過來,就趕緊逃走,逃得越遠越好。我知道一條崎岖的山路,我在外征戰時曾遇到過,這條山路很隐秘,不易被人發現。”
把山路的大體路徑告訴陳應闌後,陳自寒既然覺得有些不舍得,他有點想哭,卻哭不出來。見陳應闌突兀地站在了原地,望着他頗為精瘦幹練的身軀,竟然升出一股憐惜的沖動。
他一步又一步走了過去,站定在陳應闌身前,微微俯下身,擁抱住了對方。
“雖然之前也擁抱了很多次,但是這次——我突然覺得這種擁抱,怕是沒有下次了。”陳自寒環住陳應闌的腰,手臂越收越緊,也越來越用力,不知不覺間竟滴落幾行淚。
陳應闌回應着陳自寒的擁抱,而後輕柔地道:“哥哥,你這樣子真的很像說遺言。”
忽如一陣風拂過,樹葉簌簌飄落,窗戶微微作響,燭火搖動,蹉跎着光陰和年華。無數歲月從眼前這座熟悉卻不能再熟悉,但又闊別已久的府邸一一浮現。
“如果我們能夠活着出去,”陳自寒松開雙手,感嘆着,“我說過,我這一輩子都栽在你心上了。”
戚鶴堂和陳從連進入廳堂處,廚房跟在他們身後将飯菜都給端了上來,一一擺放在桌子上。然而這菜色,卻令人越來越作嘔。身為府邸的專用廚房,廚娘們做得菜怎麽是這樣的,這簡直太難以置信了。
戚鶴堂坐在飯桌上,對着兩個人說:“快來嘗嘗,我新做的飯菜。”
大概是闊別漠北久了,陳應闌都忘了——戚鶴堂的廚藝更是地獄級別的好吃......都說衆口難調,但是戚鶴堂做的飯可以易調衆口。
“娘......”陳自寒喃喃道,“你的廚藝又進步了......”
陳從連皺着眉頭,吃了一口菜,很快眉頭便皺了起來,表情也如菜色一般,變幻莫測。
陳從連點點頭:“好吃。”
陳應闌:“......”
陳自寒:“......”
一頓飯就在陳從連和戚鶴堂慰問下吃完了。夫妻倆一直在問陳應闌消失的這五年過得好不好,遇見陳自寒之後又是經歷了如何,還全盤托出這陳自寒這五年一直尋找了陳應闌,輾轉反側,還好總算找到了。
目送陳從連和戚鶴堂回到房間後,陳應闌和陳自寒卻站在了庭院處,盯着四處游走的府邸巡邏侍衛,不安感再次如潮水般襲來。
“驚闕......那種失去雙親的滋味,我不想再體會第二遍。”陳應闌擡起雙眼,渾濁的瞳孔映射着府邸的全貌,明明吃飯的時候是多麽的和諧安樂,爹娘也再處處地關心自己,可是無名的傷春悲秋卻還是卷土重來。
良久後,陳應闌又道:“包括——我不想再死第二次。”
陳自寒卻垂下了眼眸。他征戰沙場多年,卻也無法掌控天意,他并不能預料結果,但是他的內心卻如此孤注一擲,哪怕今生今世遙遙無期、魂飛魄散,下一世、無論哪一世他也會像這一世一般,一點一點地尋找着陳應闌曾存在這世間的蛛絲馬跡。
“驚澤,”陳自寒握住了陳應闌的手,兩個掌心交疊,陳自寒繼續道,“我也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
*
千草處,野王墓,索命門一襲人穿着夜行衣,戴着兜帽面罩,匍匐在草叢中,靜靜地凝視着漠北都護府和陳府的燭火。
這次,聞燕聲并沒有跟來,打頭的是解時臣。他并沒有帶着兜帽,而是将頭發高高地束起來,身上的夜行衣也比其他刺客輕便不少。
一般來說,刺客都是單獨行動,若是刺殺皇宮貴族或者世家豪門,自然會在青樓內,暗插“哨子”,借着喝酒玩樂之趣,暗中搜集情報,準備行動。
但是這次不一樣,陳府之人從北明建立初期,各個都是開國功臣,軍中大将,手握長槍,可将厥缁鐵騎退避三舍。而刺殺他們并不容易,現如今——陳從連、戚鶴堂、陳自寒、陳應闌、徐鐘隐......陳府得力助手侍衛各個都是習武之人。
所以這次,索命門算是下了血本。若是成功了,韓軻其人自然會給豐厚的酬勞,若是失敗了,索命門要麽就被陳府滅門,要麽就徹底銷聲匿跡于江湖,一個刺客門派,若是想東山再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索命門上上下下幾百名刺客,外加“哨子”,湊夠了足足半千人,依照刺客的身手,以少勝多也不難是種戰術。
沈木衾匍匐在解時臣身旁,解時臣的手掌就按在了他的後背上。
“何事?”沈木衾聞聲擡眼,恰好一陣寒風吹過,他哆嗦了幾陣。
“看月亮。”解時臣囑咐道,“子時月圓,我們便行動。”
月亮高挂在天空之上,此時雲層才剛剛被光亮切開,劃下一汪波瀾于水中。星子破開光亮,閃爍在太空之中,然而沈木衾卻望不見任何光亮。
“解時臣,我想今日來跟你告別。”沈木衾低下頭,又是一陣寒風,他哈了一口氣,搓搓手,“自從我做了打更人之後,我便信了神佛。陳府我可以幫索命門屠掉,但是此番過後,無論勝敗,我都将不會做刺客,不會做打更人——我要安穩一陣子,為我的過往贖罪。”
解時臣耐心地聽完,并沒有給予什麽答複。依舊安靜地望着月亮,而後他輕笑一聲。
沈木衾驟然瞪大了眼睛,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解時臣如此之笑,是發自內心的笑。
“每次看到月亮,我總會想到一個人。”解時臣雙眼微微發紅,他的發絲随着寒風搖動,他握緊雙手成拳狀,而後用松開,雪花随着掌心飄落到各自東西處,“我和他從小便相識了,後來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他離去了,說是去了漠北。臨走前夕的夜晚,我帶他攀上索命門最高的司天臺,看着月亮。”
“他坐在司天臺上,指着月亮對我說,他想給自己換個名字。我問他,你要叫什麽。他說,新名字就叫望古。”解時臣拉住沈木衾的手掌心,用指尖為墨,掌心為紙,一筆一劃地寫着“望古”二字。
“後來,我又為他取了名,叫‘念唐’。”解時臣又寫着“念唐”二字,“然而,我找了他十幾年,我都沒有尋到他的蹤跡,只記得最後一次傳信,望古說他去了晏都。”
“之後的事情便一概不知,因為杳無音訊。”解時臣搖搖頭,不知不覺間流了淚,而後又随手抹掉。
刺客不能擁有“字”,但是解時臣口中所說的“望古”卻為自己加上了“名”和“字”。
“沈念聞,你信神佛,可是我不一樣。”解時臣又喚了一聲,迫使着沈念聞擡起頭,看着自己的眼眸,他擡起手,伸張指尖,一筆又一筆勾畫着月亮逐漸變圓的輪廓,“我本瞧不起也看不上那些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之人,可是自從望古絕塵而去十幾年中,只要我一有時間,我便獨上高樓,去索命門的司天臺看看月亮。”
沈木衾眸中微動,他又何嘗不是時而被解時臣叫過去,登上司天臺欣賞着月亮的陰晴圓缺呢?
起初,他只是認為解時臣自己無聊憂愁,去看月亮消愁,等到明曉真相後,才發現自己和解時臣有着相同的境遇。
這五年裏,自己也不是時時盼着陳應闌出現在自己身邊。
許是自己信神佛的原因,五年後的寒冬,在甘州處,他和陳應闌再次重逢。至少,論命運,他确實要比解時臣好多了。
“此番過後,你若想浪跡天涯,我便随你一起。”解時臣将視線轉移到沈木衾的臉上,發自內心地笑道,“念聞,你說你信神佛,那就麻煩你帶我去這北明最好的寺廟求簽拜佛。”
“求什麽?”沈木衾心中微微一動,倏然松口,詢問道,“莫不是求你所說的望古?”
解時臣搖搖頭有點點頭:“我只求望古能平安無事。”
月亮漸漸地變得圓潤,皎潔地就像是一塵不染的玉盤。時而傳來一聲聲鴉鳴,風吹草動,草木皆兵。
解時臣蹲起身,道:“月圓之時,準備行動。”